(104.6.26)
似乎要到這般年紀,才能懂得《時間的旅人》一書的分享
每一訴說,都是回憶的情感
不同的年紀、不同的領悟
時光回即,是不是有相同的選擇呢!
特別喜歡「給爸爸的情書-他們都說我像你」、「給媽媽的童話-六歲的大饑荒」
血濃於水的親情,有著最難訴說情緒~
六歲的大饑荒(在張曼娟的FB有連載
張曼娟:他們都說我像你
親愛的老爸:
當藥劑師把藥放在櫃台上,對我說:「藥好囉。」我著實愣了一下,感覺時間似乎倒轉了,讓一切重來一次。剛剛我才從這裡取走了自己的藥,一模一樣的藥盒,現在又來一次?當我遲疑的時候,藥劑師對我說:「這是爸爸的藥喔。」是的,這是你的藥。我頭一次到藥房為你的連續處方箋代領,治高血壓的藥,卻萬萬沒有想到,你一直吃的血壓藥,與我吃了半年的血壓藥,竟然是一樣的。
有什麼好詫異的呢?我們是父女。不是嗎?
我像你。從很小的時候,人們就這麼說。他們說,我的額頭像你;我的嘴唇像你;我的手腳都像你;我的皮膚像你;我的同字臉也像你。
人們常在說完我像你的評論之後,加上這麼一句:「女兒像爸爸最好啦!」到底哪裡好?從來沒有人說明。如果是像媽媽,難道就不好了嗎?也沒有人解惑。但這些年來,說我像媽媽的人卻愈來愈多,沒什麼人說我像爸爸了。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有點悵然若失?那個與你相像的,年輕的女兒,到哪裡去了?
創作三十年,我從沒寫過與你之間的疏離或糾結,這樣近似無憂的童年,使我永遠成不了深刻的、一流的文學家。但我感激這樣的經歷,感激你在自己毀壞的童年廢墟上,守護了我柔軟安全的童年城堡,還為我栽種了一些花草與果樹。讓我充滿希望的慢慢長大。
出生在民國十七年的你,是戰爭、饑荒與貧窮的孩子,大陸北方的農村裡,爺爺卻堅稱自家乃是「書香門第」,「其實家裡一本書也沒見到。」你是這麼說的。話雖如此,門第的規矩卻很多,客人來的時候,孩子們得排成一列「站門坎兒」,聽候召喚。偏偏常是吃不飽的,站在門邊特別吃力,這是爺爺努力撐住的一種門第吧,可惜愈是如此愈見落魄。
你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原是多餘的,也是負累,卻體弱多病,七災八難的,弄得大人挺不耐煩,總是吼你。
有一次你跟我們說起小時候睡在炕上,半夜裡哭醒的事,那突如其來的痛啊,像是被尖刀刺了,又像是火燒著,痛得難以忍受,失聲痛哭。大人不問青紅皂白就是一頓吼罵,說不定還狠打了幾下,你只得忍著、憋著哭,後來也就昏昏睡去了。第二天早晨,大人掀起被子,看見一隻蠍子,被你壓扁在身下,才知道昨晚你被蠍子螫了。那該有多痛啊!可是你沒被獲准哭,你只能憋著,那麼幼小的、無助的你。這只是其中一件小事,我不敢想像你的童年,那浸泡在淚水中的,失愛的童年。
一個不被愛的孩子長大之後,能成為充滿愛的父母親嗎?
三十四歲那年,你成了父親,從醫院裡捧著早產孱弱的第一個孩子回家,那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貓咪一樣的小生命,連呼吸和心跳也難以察覺。每隔一段時間,你就要將手指湊近我的鼻尖,確認我還有氣息。也許因為我是頭生子,也許因為我是女兒,大家都說你特別寵愛我。每天你下班回家,便把我抱起來仔細端詳,只要看見皮膚上有一粒小紅點,就要興師問罪,追根究底了。你的好友嘲謔的說:「這還真奇怪!平常都說眼睛不好,怎麼女兒身上紅一點點,就能看得那麼清楚啊?」
滿月的時候,你幫我照了一張相,我戴著帽子,穿著鞋襪,媽媽的手在身後撐住我,讓我保持坐姿,我的神情,真的有點有恃無恐啊。
曾經,你是個嚴厲的父親,對我和弟弟的言行舉止嚴加管束。家裡有時也會聽見你雷霆般的吼聲,我和弟弟被嚇得不敢動彈,但我真的感謝你在我小時候便給了我規矩方圓。
但我也無法擺脫,遺傳自你靈魂深處的懦怯與缺乏自信,因為懦怯,我從不與人爭,明明受了欺凌與壓迫,卻強迫自己忍著、憋著,彷彿散發出一種訊息,告訴那些想要試試自己力量的人,這裡有人忍氣吞聲。於是,從幼稚園開始,放學時有男生一路跟在我身後丟石頭;念國中時,遭遇了一整個學期的霸凌;直到唸了博士班,依然被同學強勢排擠,只因為他們覺得我沒資格唸博班。在那樣的壓迫下,我也懷疑自己是不配得的。我的書暢銷,但我不配;我的課業成績好,但我不配,我察覺到自己缺乏自信。
所幸我也想到,你和媽媽對我的愛,哪怕是在我表現最差的時候,所有人都放棄,但你們並沒有放棄我。當我想要放棄博班進修,你對我說:「爸爸小學都沒畢業,我什麼都沒有,只能拚命供妳唸書。有了生活的本事,不要看人家臉色過日子。」 我知道我必須變好,必須相信自己能做到,不讓你失望。為了養活這個家,為了給我們比較好的生活,你工作的每一天都忐忑不安,等你退休之後,我希望你能過著舒坦的日子,我希望因你是我的父親,而能有更多人跟你打招呼,對你微笑。
念大學時有幾個男生對我表示好感,但我總是意態闌珊,朋友問我:「妳到底想要找什麼樣的男朋友呀?」我說:「像我爸對我這麼好,就行啦!」朋友怪叫:「怎麼可能呀?我看妳很難嫁了。」她真的說對了耶。經過漫長的歲月驗證,在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一個男人,比你對我付出得更多了。
我從你的身上看見,不被愛的孩子長大後,源源不絕的付出愛。這讓我對愛充滿信心,讓我可以無私的去愛更多人。
親愛的老爸,我已初老,卻仍可以在你面前像個小女孩,這是最貴重龐大的幸福。我把你的血壓藥和我的血壓藥放在一起,這是我們家族的遺傳吧,雖然我知道我已經變成了不同的人,但我依然像你。真是太美好了!
請繼續健康快樂的過生活吧。
愛你的女兒 曼兒 敬上
張曼娟,作家。東吳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曼娟小學堂」創辦人,寫作經歷三十年,曾出版多本暢銷小說、散文集。
父親張倬信先生出生於河北省,一九四九年隨軍來台,轉事文職,現年八十五歲。
(摘錄博客來)
《時間的旅人》 張曼娟
內容簡介
我們都是時間的旅人,在每一個人生階段旅行,
在每一片回憶的風景裡努力修補自己。
跟著張曼娟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那些曾經感傷的回憶,都成為最美麗的輝煌。
她去到上海裁製衣裝,想起小時候媽媽為自己做的那件洋裝,丟失的童年碎片就這麼被尋回了。
她去到濟南吃炒全雞,吃到一整盤澎湃熱切的人情。
她去到櫻花紛飛的日本,決意放慢腳步,慢得就像要在那裡地久天長。
她去到香港,化作一隻鷹,展翅飛翔在海岸的城邦,成為美的發現者。
去馬告數神木,去日月潭騎腳踏車,
去舊書店遇見轉世的愛情,去到童年時光跟洋娃娃訴說久遠的心事。
她是張曼娟,一個永恆的旅人。
這一次,她要陪你走過漫漫時光的千山萬水,
傷心的時候,美好的時候,
寂寞的時候,勇敢的時候……
一邊前行,一邊回盼;時而逗留,時而追逐,
直到我們終於回到,那個我們好想念的地方,那一段我們快要忘卻的時光。
作者簡介:張曼娟
她是時間的旅人,
步伐多麼輕,輕輕走向陌生或熟悉的遠方。
她是時間的女人,
心思多麼細,細細品味生命的深邃與甜蜜。
她走在過去,現在與未來。
繼《天一亮,就出發》與《那些美好時光》之後,
終於來到第二十四站《時間的旅人》。
很療癒,很溫柔,很深情,很感動,
她是張曼娟,一個永恆的旅人。
張曼娟官方網站:www.prock.com.tw
張曼娟Facebook:www.facebook.com/pages/zhang-man-jung
自序 時間的旅人──通往未來的那條路
我走在那條路上,兩旁櫻花繁盛茂密的綻放著,因為承載了太多重量,樹的枝枒微微傾垂,彷彿依戀著土地的溫度。行走在土地上的我們,並不知道土地裡的溫度是怎樣的,但,植物知道。
一棵樹知道何時應該休眠;何時應該甦醒;何時應該奮力開花;何時應該結實累累,一棵樹知道的,關於生命的規律,或許比我們更深刻。
樹與時間訂下了盟約,彼此都不違背,安靜的信守。於是,在花開時,它不會得意忘形,狂妄自大;在落葉蕭索時,它依然昂然佇立,不致消沉。不管榮茂或枯萎,都是時間的意志。
這是第二次,我走在那條路上。頭一次是秋冬之際,領著我來的朋友說:「如果妳不忌諱的話,我要帶妳去看個美麗的地方。」為了領略美麗,我是無所忌諱的,就這樣,我們來到了谷中靈園。
靈園,是我們每個人最終的去處,是殊途同歸的未來。因為太懼怕,我們不敢想像,甚至連靠近都以為不祥。
這些年來,與我的生命深深牽連的人,一個一個邁向了那個未來,我愈來愈不覺得恐懼,甚至有一點嚮往,我所愛的那些人,出發之後,去到了哪裡?在做些什麼呢?他們好像分別從我生命裡取走了一小片,抵達遠方,而我最後的出發與抵達,才能完整的拼湊我自己。
我與靈園初次見面,高大的樹木滿是枯索之氣,許多壯麗的大型碑石指向天空,以一種藝術的方式,標示出逝者的人生索引,有些寫得滿滿的,有些只是幾行俳句。我被它的規模與詩意所震撼,死亡,可以這麼莊嚴,這麼瑰麗。
我站在巨型石碑前,努力辨識漢字,試圖了解一個陌生人。
如果我們願意多一點想像,想像未來墓誌銘上會鐫刻哪些字,或許,那些拚了命想爭取的,突然都不重要了;在心裡糾結許多年的怨憤不平,突然都一笑置之了。我常覺得我們的煩惱和焦躁,都是因為對未來缺乏想像的緣故。
選擇了春天櫻花盛放的季節,執意再一次造訪,想看看傳說中夾道怒放的櫻花,該有多美。
「如果你們覺得忌諱,不用跟我一起去,但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對同行的遊伴說。
結果,沒有一個人忌諱,大家都想看看開滿櫻花的靈園,是什麼模樣?我發現能成為旅伴的人,不管在什麼樣的旅途中,一起冒險、一起跋涉、一起歡笑,必然都有些類似的生命特質與情調。
對我來說,是舊地重遊了,但是,依然被眼前景象所震懾。
那時已是落櫻時節,一陣風過,小巧輕盈如紙甲片的花瓣便細雪般的翩然飛舞,引起陣陣歡呼。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啊,是溫暖柔軟的櫻花雪啊。我站立片刻,肩膀髮際便留下一片片落瓣。「拂了一身還滿」,李後主身上的是落梅不是落櫻,但他是否也像我這樣,有點小小的苦惱和疼惜,該把這些情意纏綿的落花怎麼辦呢?
許多落花被吹進一旁水槽裡,前夜一場大雨,浸泡潤濕著它們,陽光下閃動粉色光芒,宛如一個盛裝粉晶和寶石的聚寶盆。是櫻花前世的回憶吧,那些不肯忘記的回憶,都有著珠寶的貴重。
在靈園主要通路的櫻花道上,有背著書包跑過的小孩;有拉著菜籃車的主婦;有騎著腳踏車的悠閒男子;有手牽手的年輕愛侶,穿越一個個安息之地,過著尋常的生活。也有像我們這樣專程前來的旅人,在其間穿梭、跳躍、取景,拍完合照拍獨照,將落櫻繽紛的靈園當成遊樂場,享受活著自在行走的樂趣。
我走在過去,走在現在,也走在未來的路上。
曾經以為旅行是一場空間的移動,漸漸的我明白,旅行也好,人生也好,其實都是時間的移動,我們只是時間的旅人,聽憑時間的意志穿越。
這幾年我一直在旅行,也常常重遊舊地,與我作伴的都是比我年輕的朋友,有時我會回憶起某條街口的小店;或是某座公園裡有噴水池;或是某個市集的開放時間,同行旅伴便很詫異的問:「妳怎麼知道?」不過是偶爾浮現的記憶啊。而在人生道途中,我有時也能準確指出某些事的發展;某些人的反應;某些心情的幽微與轉折,身邊的朋友很詫異的問:「妳怎麼知道?」不過是中年的歷練與洞明啊。
中年以後,對我而言不是久別重逢,而是舊地重遊。
值得慶幸的是,每一次的舊地重遊,我總能保持著雀躍與好奇,充滿熱情的意欲探索更多的未知,旅行也好,人生也罷,總是有著許多未臨之境,散發強烈誘惑。
我是一個禁不起誘惑的人,因此,2011年發生了一段小小的公職之旅。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進入公務員體系,卻是因為香港,因為推廣台灣文化,兩項難以抗拒的誘因,我在香港工作了十個月。那當然是一段必須用特別色標記起來的日子,我陪伴著新聞局走進歷史;見證了香港人的集體意識;在維多利亞港邊的住處陽台上,看過兩場華麗的煙花,也看過好多次的霧鎖港島。
我認為自己不是誤闖叢林的小白兔,而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最終,找到了回家的路。
中年以後,我的步伐變慢了,喜歡散步更甚於趕路。想把經過生命的風景看得仔細些,把身邊的美好多保留一些,卻免不了憂傷的告別。
當我的憂傷太沉重,便讓自己回到起點。
回到生命的起點,回到每場緣分的初相遇,太多的偶然與選擇,有些因為時間的安排,有些則是我們自己的一念之間。
回到起點,有的不再是遺憾,而是感激。感激與我同行的人們,感激許多年來一直閱讀著我的你,在時間的領地,我們彼此相伴,已經走了這麼久,從來不孤單。
讓我們也訂下盟約,就像樹與時間始終信守。
通往未來的那條路,不管是風和日麗,或是雨雪交加,都要懷抱信心向前走。
謹序於2014年2月雨水之日
到香港提燈籠去
推開房門,這陌生的房間有一整片窗,湛藍的、閃亮的、恆久的海,依舊那樣熟悉。我接上網路,開啟電腦,在微博上貼了這段文字:
如果一個異鄉,曾經愛寵我又冷遇我;曾經創傷我又療癒我,那就不再是異鄉,而是另一個家了。回到「家」,什麼都好了。
我面向大海,發了一陣獃,然後幾乎毫無阻礙地,完成了一篇並不易完成的創作,每次回到這裡,便覺得某個開關彷彿被開啟了,許多電流竄進我的身體,我可以走得更快;笑得更開心;靈感更豐富;創作力更旺盛。
我將稿件寄出,再度逛到微博,便看見好多位網友的回應,直接指出:「這是香港」。是的,這是香港,如此明確,易於辨認,在我的生命中更是難以取代的一個異鄉與故鄉的混血。
許多獨特而重要的經歷都在這裡發生,我曾被引領著穿越大街小巷;而後又帶領過朋友搭電車,遊蕩海味街,乘船渡海。「你想看什麼呢?」「你想到哪裡去呢?」我總是盡責的扮演好導遊的角色。同時,也總會與我的香港好友Y見上一面,讓他帶著我去發掘好吃的平價美食。
有時候,我們坐在油膩膩的桌邊,喝一碗濃醇腴厚的牛肉清湯;有時候,圍著一個鋁盆吃當季限定的薄殼蜆,而他只是喝著啤酒微笑……他明明知道我對香港並不陌生,卻堅持到我下榻的旅館大廳等候我,彷彿若沒有他的帶領,我就會迷途。十幾年來,我好像真養出了點倚賴,想去哪裡就問他,想吃什麼就找他。
有時會聽見這樣的疑問:「妳為什麼這麼喜歡香港?妳不覺得香港節奏太快,人與人之間既疏離又現實嗎?」這時,我的眼前便浮現出香港好友Y的樣子,他那既憂傷又詼諧的臉孔,總是講著笑話自嘲的寂寞的笑聲。他熱切的想要安慰我的挫折創傷,結果竟然漲紅了臉,哽咽落淚的真性情。
「你信不信,男人與女人之間有超越愛情的感情?」剛剛相識還不熟悉的時候,他提了三明治午餐,從港島到新界的中文大學,送來我的研究室,就問了這麼一句。我說我何止相信,我也在追求。他說他也是。好像《水滸傳》裡的英雄歃血為盟那樣,我們沉默的,在心裡定下盟誓。
這盟誓是今生今世都不會毀棄的。而香港這城市,也就有了更深刻的意涵。
然而這一次來香港,我決定不再倚賴Y的美食指引,沒有人可以永遠倚賴另一個人的,我要試試自己辨別方位的能力。
這一回,我要買一個傳統的紙紮燈籠,許多年前曾經看見過的古老工藝,很漂亮的金魚和兔子。在潮濕的春天,買一隻兔子燈籠回家,等到中秋節的時候,便學香港人提著燈籠賞月。是的,就這麼做。
因為沒有安排與Y會面,因此,行程更加充裕,我選擇的不是一般觀光客搭乘的機場快線,而是從機場搭巴士,慢慢的晃進城裡去。一段時間沒來,更多高樓起造,更多山壁消失。Y曾經問我:「為什麼到香港來?」我說我喜歡這裡。他問:「妳喜歡什麼呢?」我直覺的回答:「我喜歡老鷹。」
我記得頭一次來香港,已是二十幾年前,被密集的高樓與翱翔的飛鷹震懾住。那時的香港還有許多未開發的山,山巔有著牠們的巢穴。老鷹在天空盤旋,有時俯衝而下,與高樓玻璃帷幕咖啡座的人對視,你會相信牠看見了你,甚至記住了你。於是,你像被施了魔咒,無可救藥的愛上這裡,一趟又一趟的回來,尋找凝視過你的那隻飛鷹。
然而坐在巴士上,無論我怎麼費力的張望,一隻鷹也看不見。
每次到港,總依著Y的建議,先吃一盅龜苓膏,去除濕熱暑氣。但這一次,我突然不耐煩它的微苦,事實上我從沒喜愛過那口味,於是在「海天堂大家姐」那兒要了杯龜苓茶,褐色的茶湯,有雞湯和魚湯混合的鮮味,還帶點回甘。喝完龜苓茶,便可以放開懷,去品嘗我最愛的楊枝甘露、手磨核桃露、芒果布甸啦。
因為覺得自己算是半個香港人,因此,不再去排半島酒店的下午茶了,只是仍喜歡從那裡經過,看看那幢義大利文藝復興及巴洛克復興風格的建築物,它是香港現存最古老的酒店,見證了將近百年的歷史,從殖民到回歸,從英國到中國。粉白的牆面因陽光折射出的光亮,照在來往行人臉上,產生一種輝煌的錯覺。
走過半島與YMCA,意外看見了另一個輝煌。那便是化古蹟為時尚的1881 heritage。從1881年開始,直到1996年,這裡曾經是香港水警總部,維多利亞式的建築,是我這個「殖民建築控」的最愛。1997年到香港教書時,報社採訪之後,請我任選一片街景拍照,我當時便挑了它。採訪的記者告訴我,這是香港法定古蹟,以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們沉默的望著它好一陣子,在剛剛回歸的尖沙咀街頭,那時候有太多不確定,人心飄浮在半空。
而到了2009年,連同水警總部主樓、馬廄及時間球塔,被修復為國際名品店、時尚餐廳、古蹟酒店與展覽館。陳舊森嚴的氣氛轉變為歡樂明亮又夢幻的新地標。
時間球塔依循傳統,在每日下午一時準時降下時間球,而我抵達的時刻已過了下午三點。時間球既不下降,我便拾級而上吧。穿過敞闊的花園廣場、噴水池,走上弧度優美的階梯,登上二樓義大利餐廳DG Cafe and Wine Cusine,在半露天的陽台茶座,點一套下午茶。三層托盤盛裝著小巧精緻的甜點,配一杯溫度正好的熱拿鐵,閱讀或者發獃或者只是看人,便可以消磨一個下午。
天色漸暗,夜景愈發璀璨起來,我聽見悅耳的鳥鳴,看見拖著修長斑斕尾巴的鳥雀,像微型鳳凰那樣的,從我眼前翩翩飛過,一隻又一隻,牠們棲息在廣場的老樹上,已是百年老樹了,春天裡發出繁茂的枝葉,那鳥雀一入樹梢,便隱匿了身影,只不斷聽見牠們的鳴叫聲。我想起香港人一向有賞鳥的活動,卻沒想過在這樣喧鬧的商業區也能聽見鳥雀的合唱,宛如天籟。
如果,我的好友Y也在這裡。那一刻,我確實非常想念他了。
我還是惦記著,要去中環伊利近街的「秋記紙號」買燈籠,許多年前我曾被那些毛絨絨的紙紮兔子和精神飽滿的大金魚所魅惑,卻被「下次再買」的念頭給耽誤了,這一次是下定決心的。
從中環出來,先往「為食一條街」的大排檔走去,並不寬敞的街上擺滿了桌檯,一盅飯、一碟魚,穿著西裝或套裝的上班男女便坐在擁擠的桌角,埋頭大啖。周邊全是世界知名的時尚光鮮建築,竟有這樣狹小的所在,簡單的滿足了人們基本的欲求。走到盡頭便是我想吃的「威記」,一碗細綿靚粥、一顆軟糯裹蒸粽、一碟腸粉包油條,都是我住在香港時最愛的家常美味。裹蒸粽只有一小塊肉,許多的綠豆蓉,吃甜的就擱白砂糖,吃鹹的便淋醬油,綠豆蓉吸收了醬油的滋味,是我的最愛,一顆就飽了,只要十元港幣。
吃飽了,便朝著半山自動扶梯往上走,與許多觀光客交錯而過,兩旁的唐樓與殖民建築都是攝影的背景,令人不由得想起《重慶森林》。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因為「秋記紙號」的陳舊招牌已經出現,我的兔子我的金魚,我的延宕已久的願望,我終於自己找到方向。然而,門口並沒有懸掛燈籠,一隻也沒有。站在門口,昏暗的店面重重疊疊的擺放著一些紙紮的鞋子、帽子與舊式的衣裳。
有位白髮蓬飛的老婆婆從暗處走出來,像是從陰界走進陽界那樣的停在我面前,她問:「妳要什麼啊?」
我說我要燈籠,以前不是有很多兔子和金魚的燈籠?「現在沒有做燈籠了,現在都做這些……」她指著那些紙鞋、紙衣、紙帽,喃喃地說:「清明節快到啦。」
我的體溫倏地降下來,像是從夢中醒來,無法再逃避。我往後退,退到街上,找到一面牆用力抵住,身體裡面的時間球正迅速墜落。
這是我的好友Y離開人世的第一個清明節。
我記得兩年前在香港最後的會面,那時還不知他已罹病,他掏出身上所有的十元銅板,我從他掌中一枚一枚拈起來,投進轉蛋機裡,轉出我喜愛的公仔,我們歡快得像兩個小學生。我記得他重病手術與治療的輾轉痛楚中,卻仍對我隱瞞一切,只因為不想讓我憂煩難過。我記得他最後在醫院發給我的短信,簡述自己狀況還可以,「Don't worry」他的信是這樣作結的。
一個月後,他的生命走到盡頭。
這才是我來香港真正的理由。試圖靠他更近一些,試圖感覺他從未走遠。我努力想確認自己辨別方向的能力,只是因為從今以後,再也不能倚賴他。並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
離開香港時,我依然搭乘巴士,從市區往機場去。在筆記本上寫著:「我終究回到這裡,完成一次小小的旅行。」畫下句點,轉頭望向窗外,突然我看見,在海與山的交界,那裡有一隻老鷹,緩緩地向我飛來。我坐直身子,充滿期待,淚水靜靜潤濕眼眸,是牠嗎?曾經凝視過我的那隻飛鷹?
到舊書店轉世去
等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大學裡的一整年休假,鎖上研究室,難得有機會回到學校去。過完新年,返回研究室,看見了一包郵件。並不熟悉的寄件地址,才拆開便跌出兩本書,落在研究室柑橘色沙發上。是早已經絕版的,我最初的短篇小說集:《海水正藍》與《笑拈梅花》。我闔上眼,彷彿逃避著歲月的灰塵。
再睜開眼,仔細看著,那都是希代版本,1988年3月第45刷的《海水正藍》,1988年8月第34刷的《笑拈梅花》,1988這一年,我已經出版了兩本書,也寫下了出版界的一些嶄新記錄,那是個股票衝破萬點,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也是個追求優雅和美感,人人都愛閱讀的年代。
寄書給我的是一位僅有數面之緣的詩人教授,從他的城市裡封緘,內附一張紙條:「這兩本書是在古董店買的,是妳早年成名著,寄給妳典藏(雖然舊了些)。」
我輕撫著淺綠與湖綠的兩本書皮,歷經二十幾年歲月,怎麼能不舊?
它們曾被閱讀;曾被收藏;曾被轉贈。或許飄流在不同的城市裡,或許曾是某個人表情達意的媒介;或許曾被人帶在背包中旅行;或許曾有人一邊翻動書頁一邊落淚;或許有人在字裡行間讀到自己的心事而驚詫……最終,它們回到我的身邊,靜靜躺在書桌的一角。
嗨!我們又遇見了。我對過去的自己說。
少女時代,我很喜歡逛舊書店,因為新書的價錢對我來說是不小的負擔,如果可以買到自己喜歡的舊書,真是物超所值。光華商場還沒被「數位化」的時候,就是我們淘寶的好所在。一小間一小間的舊書攤,狹仄的空間裡,各式各樣的書從書櫃頂端堆到地板上,我和同學要找的,通常是老師或媽媽年輕時讀的小說,都已經出版了二十幾年,依然具有深深的吸引力。
舊書攤總瀰漫著陳舊紙張油墨的氣味;灰塵與發霉的氣味,有時候令人噴嚏打個不停。這是書籍的轉運站,就像是打尖的旅舍,趕快出清存貨,才是最重要的事。老闆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指揮全場,告訴客人哪一排可以找到某一本書,並不附贈親切的笑容。
「這本只有我家有賣。十塊錢!」
「這一本八塊錢!你揀到便宜啦!」
「都已經賤賣了還殺價?作家都要自殺啦!」
我記得有個大嗓門老闆,整個書攤都是他的吆喝聲。喊到「作家自殺」這一句,擠在書攤裡的顧客,都輕聲的發笑了。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將成為作家,卻也對「賤賣」、「作家自殺」這些關鍵詞印象頗為深刻。
幾年後我出版了自己的書,一直沒心理準備,這些書有一天都會進入舊書攤的。
約莫也是在1988這一年,我和一個朋友去舊書攤找上課用的教材,他忽然指給我看,一排書架上,我的兩本書。而我的臉色在瞬間改變了,「賤賣」、「作家自殺」這些字眼敲擊著腦袋,令我相當沮喪。我像逃難一樣的逃出那個舊書攤,逃離光華商場。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逛舊書攤了。在我單純而偏執的認知中,被買下的書就該被收藏,會在舊書攤出現的書,是不被珍惜,遭到拋棄的書。
有一次偶然到那個朋友家作客,無意間看見他書房的一個紙箱裡,全是我的舊書,十幾二十本,從不同的舊書攤買來的。他是為了不讓我看見這些舊書,才四處蒐購的嗎?我怔怔地看著,心中百轉千迴,眼淚就這麼洶洶而至了。於是,他手足無措的看著我又一次逃離,這一次,我逃離的並不是自己的舊書。而是因為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情意,那沉默的、體貼的心思,是我無以為報的,我只好遠遠的逃開。
對於自己的書與自己的愛情,原來,我的看法都曾是那樣的狹隘膚淺。
許多年過去,有個二十歲的大學生,欣喜若狂的帶著他從舊書店買到的《海水正藍》給我簽名,翻開版權頁,指著初版年份對我說:「我就是這一年出生的,跟《海水正藍》同年。我一直在找這本舊書,找了好久,還好,終於在舊書店找到。這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我一邊對他說「生日快樂」,一邊微笑著為他在扉頁簽名。望著他將書捧在胸前,開心的離去,我發覺自己發自內心的喜悅,沒有一點惆悵感傷。還好,有舊書店,我在心裡想。
於是,曾有過的芥蒂消失了,我開始注意街上並不常見的舊書店。到永康街閒逛,並不停留在當時人聲鼎沸,現在已經歇業的「冰館」,而是拾級而下,鑽進了如今也已結束的「地下階」二手書與CD店。地下室空間很大,一改過去舊書攤的侷促印象。
還沒下樓之前,我會停在入口處,瀏覽暢銷書架上平放的書籍,有時看見自己的書,乾淨平整的擺放著,竟覺得欣慰。就像是到另一家著名的舊書店「茉莉」去,發覺他們也像新書店那樣將書籍分類,便很想知道自己的書會歸在哪一類?不會在純文學的區域,那是當然;也不希望擺放在「言情小說」或「羅曼史」那一區域,然後,我看見自己的書一整排,整齊的擺放在「大眾文學」第一層。頓時,一股知己之感沛然而生,這正是我希望的定位。創作與研究二十幾年,從不認為「大眾文學」是媚俗或自甘墮落,我深切明白它的價值。
看著自己的書,和其他作家的書,一綑綑的,有些還未經整理,置於角落;有些已經整理分類好,安放在木製書架上,我知道,能夠進入舊書店的書,是很幸運的。
我的朋友Wendy是個愛書人,她寄給我一張舊書店的照片,在一瓶桃枝旁,兩個女孩翻閱刻本書的側影。春天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空間裡播放著南管古調,女孩青春的臉龐,專注的神情,翻閱的彷彿是盛唐的歲月。
我看得癡了,忍不住也去一探究竟,那是在萬華龍山寺旁的古董舊書店「莽葛拾遺」。百年的閔式建築物,井然有序的安放著黑膠唱片、CD、舊書與古董。有人站在書架旁閱讀;有人點杯咖啡喝;有人專注凝視著古建築的門窗,而我抬頭看著木製的屋頂橫梁與懸掛的菜瓜乾,捨不得離開。
在層層疊疊的舊書中,看見不久前過世的女作家的文集,翻著已經發黃的書頁,我想,當有人買下它開始閱讀,這本書便得以轉世,女作家也得以被認識、被體會,又活一次。而每一本書在舊書店,等待的不都是再一次的投胎轉世嗎?當它們被取下來,輕輕翻開,當它們感受到閱讀的氣息。
對於自己的書與自己的愛情,我的想法也很不同了。一本書若有機會流通,才能擁有更多的讀者,在一次又一次的轉世中,是值得慶幸的。每一段情感都得之不易,就算不是符合心意的愛情,也可能發展出別樣情感,不必選擇逃離。
人生其實是一片莽葛交纏的道路,粗糙多刺,令我們傷痕累累,然而,在那雜草叢生之處綻放的美麗事物,往往使我們忘卻了創痛與焦煩,憂慮和疲憊。哪怕只是被遺忘了的一朵小花,注視著它,便覺得今生再無追求,也無遺憾。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