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那天,艾格坐在一座樹墩上,觀察一團黃色的煙霧如何遮蔽了山谷的入口,後面緊接著的是造成這團煙霧的畢特曼與兒子建築公司隊伍,由兩百六十位工人、十二位機械師、四位工程師、七位義大利廚娘、以及一些無法更進一步命名的助手所組成,他們正在慢慢地接近村子。從遠處這整個隊伍看起來就像一個龐大的畜牲群,用緊閉著的眼睛,只能認出有些地方有高舉的手或者放在肩上的鶴嘴鋤,這個隊伍僅只是滿載機器、工具、鋼鐵支架、水泥以及其他建築材料的馬車與卡車工作隊伍的先鋒。
整個隊伍在不堅固的路面上移動著,這是頭一遭在山谷中迴盪著柴油引擎低沉的噠噠聲。當地居民沉默地站在街道邊緣,直到老馬伕約瑟夫.馬利策突然將他的氈帽從頭上摘下,隨著一聲歡呼將它丟到空中,其他人也跟著開始歡呼、狂叫與呼喊。自從幾週以來,大家就期待春天以及建築團隊的到來。他們要蓋纜車,用直流電運轉的空中纜車,淺藍色的木頭車廂將人們往上擺盪至山上,享受俯瞰整個山谷全景。這是一個浩大的企圖,將近兩千公尺長,二十五毫米厚的金屬纜線會穿過天際,就像極了北蝰交配時交互纏繞在一起一般。必須克服一千三百公尺的高度差異,深谷要搭起橋樑,岩石突出要爆破。因為纜車的緣故,也要把電力引進山谷。在嗡嗡作響的電纜上面,傳送著電力,街道、房間以及獸棚在晚上也會閃耀著溫暖的燈火。當人們丟高帽子、歡呼響徹清澈的空氣中時,同時也想像著這些以及其他更多的遠景。
艾格也很想一起歡呼,卻因為某種原因還是繼續坐在他的樹墩上。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沮喪。或許是跟引擎的噠噠聲響有關,因為這突然充滿整個山谷,卻不知何時會消失,或者可能永遠再也不會消失的噪音。艾格這樣坐了好一會兒,卻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來,跑下去加入其他人站在街道邊緣,盡其所能地大聲喊叫與歡呼。
孩提時,艾格從未喊叫過或歡呼過,直到他上學的第一年為止,他一次都沒有真正地講過話。他費盡努力才蒐集了少量的字彙,在少數的時刻可以用隨意的順序說出。說話意謂獲得關注,另一方面也預示了沒有什麼好事。在一九○二年那個夏天,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被抬起放到馬車上,帶著他從山的另一邊一座很遠的城市來到這裡之後,他就只是沉默地站在那,用大眼睛驚奇地網上呆望著那閃耀的山峰。他那時應該是四歲大,也或者是小一點或大一點。沒有人真的知道,也沒有人真的知道得那麼詳細,也沒有人有興趣知道。但至少富農胡伯特.克蘭茲史多克關心,他不情願地接受了艾格,並且給送他來的馬車塞了兩個格羅森硬幣以及硬掉的麵包頭當作微薄的小費。這小男孩是他幾個小姨子其中之一的遺孤,他這位小姨子過著輕浮的生活,因此沒多久就被親愛的上帝用肺癆所懲罰,一命歸天。艾格脖子上掛著的皮囊中有一些紙鈔,這對克蘭茲史多克已經構成足夠的理由,沒讓他下地獄或者將他遺棄在教堂的大門前,根據他的想法,這兩件事大約是同樣的意思。不論如何,艾格就站在那裡了,驚嘆地望著那些山脈,這成為他早期童年時光的唯一景象,然後一輩子都跟隨著他。對於在那之前的記憶根本不存在,之後的那幾年也一樣,他在克蘭茲史多克農場的前幾年就在過往的迷霧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他的下一段記憶中,他看到自己約莫八歲,光著瘦弱的身子,被吊在牛軛上,他的腿跟頭幾乎要碰到有著馬糞臭味的地上,來回晃動,他的白色小屁股裸露在冬天的空氣中,承受著克蘭茲史多克用榛果樹枝的鞭打。一如往常,農夫將去葉的樹枝浸在水裡,好讓它們變得有彈性。在鞭子伴隨呻吟聲落在艾格的屁股上之前,正在空中發出短促而清亮的嘶嘶聲。
艾格從來不大聲尖叫,因為這樣只會刺激克蘭茲史多克鞭打地更兇狠。這個男人是為了讓大地以及在地面上生活的所有萬物都能臣服於他,由上帝之手所塑造與鍛鍊。這個男人完成上帝的旨意,他也說著上帝的話語。這個男人藉由他腰部的力量創造生命,也用他手臂的力量奪取生命。這個男人有血有肉,他是土地,他是個農夫,他叫做胡伯特.克蘭茲史多克。他高興的時候,就翻弄他的耕地,把一隻成熟的豬隻扛到肩膀上,生個小孩,或是把另一個小孩吊到牛軛上,因為他是上帝所創造的男人、話語以及行為。
「上帝寬恕我!」克蘭茲史多克一邊說一邊嗡嗡地揮打著鞭子。「上帝寬恕我!」
有足夠的理由讓艾格受到這些嚴厲的處罰:灑出來的牛奶、發霉的麵包、一頭走失的牛隻或是結巴的晚禱。有一次不知道是農夫把樹枝削得太粗、或是他忘了把它用水泡軟、還是因為比平常還用力地鞭打,沒人可以確切斷定。反正他就是使勁地打,在那弱小的身體某處聽到斷裂的聲音,然後小男孩一動也不動。「上帝寬恕我!」克蘭茲史多克說著,並驚訝地放下手臂。
小艾格被抬進屋子裡,放在稻草堆上,農夫的太太用一桶水還有一杯熱牛奶,救回他的小命。他的右腿有些不對勁,但是到醫院檢查太過昂貴,所以就從鄰莊請來了整骨師艾羅伊斯.克拉莫若。他是個友善的人,而且有著出奇地小而粉紅色的手掌,但是其力量跟熟巧度卻是在伐木工與鐵匠學徒之間有著傳奇性的名聲。幾年前有一次他被請到希爾茲富農的農莊,富農有個長得像熊一樣壯、像怪物般的成年兒子,因為喝得爛醉,從獸棚屋頂下跌下來骨折,從幾個小時前就因痛楚在雞屎堆中打滾,口齒不清地大聲喊叫,並且還用草耙成功地防衛每一個想要接近他的人。艾羅伊斯.克拉莫若帶著不在意的微笑靠近他,機敏地閃躲過每次的草耙戳刺,兩隻手指準確地插進男孩的鼻孔,用一個簡單動作踢他的膝蓋制服他,先是讓他的頑固腦袋,接著馬上又讓他脫臼的骨頭回歸原位。
整骨師艾羅伊斯.克拉莫若也把小艾格的大腿骨再次推回原位,接著用一些狹長的木頭夾住他的腳,塗上藥草做的藥膏,用很厚的繃帶纏繞包紮。接下來的六個星期,艾格必須在屋頂閣樓的一張草墊上面度過,躺著完成在一個舊碗裡攪拌製造奶油的工作。即使多年之後,他已經早就是個成年男人,有足夠的力氣把瀕死的牧羊人背下山,安德烈亞斯.艾格還是會回想起那些躺在混雜著藥草、老鼠屎,以及自己排泄物臭味閣樓裡的那些夜晚。他可以從樓板感覺到,位在下面房間裡的熱氣往上爬升;他聽到農夫小孩睡夢中輕微的呻吟聲;克蘭茲史多克隆隆的打鼾聲;還有農夫太太所發出不知原因的聲響。動物們的雜音從獸棚裡滲透上來,牠們的窸窣聲、呼吸聲、大口咀嚼聲、還有喘息聲。假如月亮出現在頂樓窗,他在這樣明亮的夜裡無法入睡,他就會嘗試盡可能地起身坐直,為了可以更加接近月亮。月光友善而柔美,而且如果他在月光中觀察他的腳趾頭,看起來就會很像小小圓圓的乳酪塊。
六個星期之後,終於可以請整骨師過來解開繃帶時,艾格的腳就瘦得跟雞骨頭一樣。除此之外,它也從臀部歪斜地突出,整個看起來有些彎曲與歪折。「就像所有生活中的萬事萬物一樣,自己會長出來。」克拉莫若說道,他一邊把手浸泡到一碗剛擠好的新鮮牛奶裡。小艾格強忍住痛楚,爬下床舖,步履艱難地走出屋子,還繼續走了一段到那一大片養雞的草地上,在那上面已經開滿了報春花與多榔菊。他褪去了他的睡衣,把手臂往後伸直讓身體跌落到草地上。太陽照耀到他臉上,從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想起他的母親,他已經很想不起她的樣子了。她到底曾經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她最後躺在那裡時是什麼樣子呢?非常瘦小又蒼白嗎?在額頭上有一處太陽所照耀而晃動的光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