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閱讀:王定國《扶桑花》
聯合報╱王定國
文惠沒有說出來。只覺得自己現在的身體其實就像這朵扶桑花,明明就要凋謝了,卻還緊緊地包著花柱,像一把打不開的傘賭氣地對著天空……
醫院天井裡有個小花園,旁邊一條廊道可以穿越後棟的樓房,但陽光在十點過後就撤走了。從大榕樹的陰影下走過去就是往生室,後面則是靜悄悄的巷子,聽說禮車開進去的時候按不出喇叭的聲音。
母親回家換洗衣物時,文惠聽到的叮嚀就是以那棵榕樹作為限界,「儘量朝中間走,花圃旁邊的陽光最多,曬完就從原路回來,眼睛不要瞟過去。」
這麼一說,平常站在病榻的窗邊往下看的時候,文惠的肩膀便僵硬得不敢動彈,免得不經意的眼睛飄進了陰影。然而有時卻因為自己鬧著情緒,一拉開窗簾,那隱晦的東西還是很快映入眼底,好似整天整夜都在等著她。
一旦知道了禁忌,難得發現冬陽灑滿了草地,還是躊躇起來,除非母親抽空從工廠溜班過來,才扶著她下去曬幾分鐘的太陽。兩人背對著不想看到的那邊,像一對母女鳥棲在花壇的紅磚椅上並排著,一直到背脊出了汗都不願轉身過來。
「曬太陽可以減輕疼痛,醫生都這麼說了,妳還是每天去一下好。」
母親的工作實在脫不了身,她只好戴著墨鏡下去,坐上固定的位子才拿下來。穿廊經常出現白袍醫師領著病患家屬快跑而過的身影,紛紛在她背後拖著啜泣的尾音,這時她只好趕緊戴回墨鏡,擺出一副不想理睬的樣子走向樓廳的電梯。
然而半夜裡突然發作時,從背部痛到前胸,淚水跟著痙攣下來,這樣的時刻反而特別勇敢,恨不得滾到樓下穿過那棵榕樹,直接走進那條巷子算了。
疼痛的頻率逐漸增加後,悄悄發現會診醫師到了門口卻沒有進來,而母親掩著聲音在外面低泣著,她才明白其實無論再怎樣迴避,那可怕的一天好像真的就要來臨了。
「明天妳不要來了吧,陪那個叔叔去散散心,跟他說我不討厭了。」
母親轉身拭著眼角,拿著溫水瓶倒了一杯給她配藥的水。
「應該高興才對呀,媽媽,不然以後我怎麼放心妳。」
「胡說什麼,應該找幾個人跟妳作伴才對,每天才不會那麼漫長。」
她沉默下來。削著蘋果的母親突然說:「叫他來好了。」
整包藥剛送進嘴裡,被這奇怪的語意嗆著了,忍不住吐了出來。吐出來的藥丸有的溶開了,手心的唾沫浮著紅紅綠綠的泡影。母親看著她滿臉發皺的苦樣,反常地蹙起眉頭,只是靜靜地抽出衛生紙把她的手接住,一根根掏著指縫擦拭,不像平常嘔吐起來時哎呀唉呀地心疼著。
忽然聽不懂剛剛說的是哪一個「他」,才會這樣的狼狽呀,都被母親看在眼裡了。母親後來跑到護理站取藥回來,重新倒杯水,才轉開話題說:「剛剛和護士閒聊,聽說下午妳心情不錯喔,還在聯誼會裡唱了一首情歌。」
這時其實忽然又暈眩起來了,整個腦袋隨著一個大漩渦開始往下迴旋。面對著三個五個十個……逐漸飄忽起來的母親的幻影,她強撐著迷糊的瞳孔說:「清唱啦,可惜沒有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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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病得不輕,經常突然暈倒,最近還急救過兩次……
母親轉述著電話中的訊息,他靜靜地聽著。剛剛電話還在交談時他沒有插嘴,只是忽然有種預感,因為母親邊說邊看著他,神情有所顧忌,顯然對方和他有關。
果然過了不久,隱約聽見了一個女人在那邊哭泣的聲音。
「她希望你有空去看看她女兒。」母親說。
母親雖然沒有隱瞞,但剛才也沒有叫他接聽,這意思很明白,母親不希望再有任何瓜葛,兩個人的兩個世界已經清楚地隔開了。
「我已經把她拒絕了。」母親自認妥當,語氣冷冷地說。
他無法確認自己應該表達什麼意見,而且這通電話來得未免太過突兀。他甚至懷疑電話打錯了,卻又不像,文惠的媽媽如果把他看成另一人,那為什麼還能叫出他的名字。但如果電話要找的人確實就是他,那也非常荒謬,已經那麼久了,好像一列過站的火車突然倒退回來,若不是異鄉旅途偶然出現的夢境,應該也是要散不散的濃霧才會飄來這種幻影。
那年他和文惠熱戀時雖然分隔兩地,相思起來卻像深夜的一團火,寫過來回過去的信件經常就在時空中互燃起來。寫盡了心底話,一旦見了面,分明就是為了緊緊看著對方就好,兩個人好像在沉默中團圓,兩手藏在青澀的貼身中緊握著,一瞬間彷如兩條蚯蚓轉世成為戀人。
每個月初,他從南部搭客運再轉乘火車抵達站前廣場時,第一眼瞧見的就是她站在那裡東張西望的身影,多像一朵可愛的流雲。他有時就會故意放慢腳步,藏身在玻璃門內看著她的羞赧與焦急。他總覺得文惠是為了他才願意盛開的花,有時就因著這種感觸而捨不得馬上走出來叫喚她。
隔年的暑夏卻突然變成他的冬天。雖然見面延宕了兩個月,但他領到了一筆趕工獎金,那筆錢讓他乾癟的口袋飽滿又沉甸。他打算給她驚喜,給她更羞赧也更焦急,他們雖然曾經擁抱過,卻從來沒有機會待過無人的房間。
他預訂了敦化北路的五星級飯店,下榻後才打電話告訴她。他的內心被一股遲來的驕傲充滿,也聽得見自己的語氣微微顫抖,當他終於說出房間號碼的時候,感覺到全世界的人都在豎耳傾聽,但只有文惠聽得見他有點想哭的氣息。
還在飯店的地下樓買了兩朵鮮紅色的玫瑰花。
然而房間裡過了很久,他一直等不到門鈴聲,電話卻來了,她含糊地說著一家餐廳的名字,提議兩個人可以在外面邊吃邊談。那時他毫無警覺,不能體會愛情還有某種細微,也不懂一個女人如果說話帶著暗示,通常那隱藏在裡面的才是她真正的聲音。
她進來的時候,或者說她不得不進來的時候,他才發現那熟悉的長髮已經沒有繫在頸後,她姣好的臉孔被某些東西掩住了,被一綹亂髮,被一些陰影或者某種神祕的心靈。他以為那只是思念過久才有的錯覺,沒想到她確是沉著臉來見他的,眼睛並沒有看著他,進來房間後直接走到盡頭的窗下,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漠漠然看著窗外逐漸黯淡下來的夜空。
那麼,他只好從後面抱住她了。
然而她慌張起來,她的驚恐猶如電觸,然後用她準確的背影閃開了。
「喔,不要這樣。」她說,抬起了雙手。
那嗓音緊急卻又特別輕,輕得只像捏起灰塵扔到了空中。他在錯愕中感到有些羞愧,不是因為她的拒絕,而是她的兩隻手突然按在空中停住了,與其說她在防衛著自己,不如說那微微顫抖在手指間的是一種懇求,懇求他拋開任何念頭,停在原地不動,像個陌生人那樣地站在陌生的馬路邊。
然後她走到另一邊的牆角,臉上露出歉意並且對他苦笑著。
當年那個分手的瞬間就像一場雨,短驟的雨聲淹沒一切,窗外的景物在那當時是瑟縮起來的一團黑,像一片剃不掉的眼翳從此蒙住了去路,整個世界把他拋開後再也沒有回頭。
隔天他回到南部的家,才知道分手信也寄來了。面對面的時刻說不出的隱情,到了她筆下變成了深沉的重擊:
我遇到了一個和你同樣體貼的男人,雖然你身上有的,不見得他也有,但是……但是我和他在一起比較開心。最近我們還因為共同的夢想,合組了一家小公司,我從他身邊看出去的都是遠景……
那封信被他藏在防風外套裡,橋頭上看不到一顆發亮的星,仰望中的夜空和橋下的深谷一樣淒迷。他兩手緊緊插入口袋,想像自己是隻病鳥並且失去翅膀,不想因為眷戀而在途中有所反悔。然後他在闔眼中往前躍下,墜落的瞬間他聽見鬼哭神號,並沒有想像中的風的聲音。
母親替他拒絕了也好。只是他忽然陷入了迷惘。文惠生了什麼病,她母親為什麼那麼著急,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打這通電話是文惠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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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裡的花園若拋開大榕樹的限界,所剩的空間其實很小。文惠後來發現一個辦法,每次曬太陽的時候只要專心面對著花壇,眼睛就能避開各種聲音或者忽然飄過的幻象,才不會因為突然疏忽又瞟到了另一邊的陰影。
那時的花壇正好開著一大朵的黃斑花。它的花柱特別長,身上彷彿裹著厚重的黃絲緞,陽光出來時卻又開始變裝,渾身逐漸轉為橙紅色,像個濃妝女人多穿了一件紅縷衣。
文惠坐了整個上午,第二天同個時間下來時,發現它的花瓣已經闔起,雖不綻放卻也不肯凋零,彷彿朝她打著啞謎,是新生的花苞等著陽光呢,還是昨天開過的那一朵遲遲不肯掉下來。
母親陪她走過來時,順便問起它的名字,才第一次聽到朱槿。
「姓朱名槿呀,真像一個女人的名字。」
「俗稱的扶桑花啦,妳小時候的鄉下到處都有,單瓣的最多,花心長長的一條,風吹來的時候飄呀飄的,後來流行重瓣的改良種,花色也變多了。沒想到妳突然那麼好奇,我記得妳只喜歡玫瑰花。」
文惠沒有說出來。只覺得自己現在的身體,其實就像這朵扶桑花,明明就要凋謝了,卻還緊緊地包著花柱,像一把打不開的傘賭氣地對著天空。
若還要想得更多,嗯,過去的愛情,應該就是一樣短暫的扶桑花吧。
她和台北男友合組的公司撐不下去時,窮到連燈都開不亮,收報費的空手離開後竟還折回來拿走當天的報紙。她蹲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哭,才半年多而已,男朋友見苗頭不對開溜了,這件事最讓她痛心。如果那時已經見識過扶桑花,應該會有更多感觸吧,她所遭遇的夢幻簡直就是扶桑花的縮影。
母親大多夜裡來,睡前才離開,但有句話好像偷偷含在嘴裡,一直要等到她毫無防備的瞬間,才輕淡淡地溜到嘴邊,探著今天有誰來過了的意含。
如果回答沒有,沒有任何人來過,母女兩人面對著孤單的病室,想也知道又要一起承受無言的憂傷。於是她只好說有,「有呀,來過好幾個了,妳問的是誰。」說完就沒有下文了。
母親想知道的,當然就是那個他吧。
他收到那封信後,如今多少年了,他應該結婚了,他有幾個男孩女孩了,他被她拋棄以後也許過得更好呢,母親想太多了。
然而還是來到了這一天。她在值班醫師巡房後,聽到了護士的悄悄話,有人來找她了,卻不肯上來,「奇怪耶,他說他不認識妳,除非妳想見他。」
她走到窗下,看到花壇邊上一個人影。那張臉好熟悉,那個上半身披著夾克,其他的卻交給了一台輪椅,上面蓋著灰青色的毯子。她想看清楚那人會不會只是一個幻影,額頭卻猛猛地磕在玻璃上,把她堅持的頑固的扶桑花一樣的眼淚,一瞬間滴滴串串震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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