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閱讀:愛‧生‧化作春泥
文╱奚淞
孟祥森,有朋友稱他「領航人」。確實,當我們戰後嬰兒潮這一代人剛入中學,孟祥森已從哲學研究所畢業,開始藉翻譯和創作來探究生命議題了。近半個世紀時間,他翻譯文學、哲學、心理學、宗教、新時代靈學書籍源源不絕,再加上他以生命體驗寫成的哲理、散文,確實引領一代文藝青年。
記得在藝專做美術學生時,讀到孟祥森翻譯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與我莫大震撼。而後又讀到他翻譯托爾斯泰《伊凡.伊列區之死》筆力雄健暢達的譯本……前者揭露心理難以測度的黝深,後者直接從死亡追問生命意義。舊俄作家文學從此開啟我的視野,也促使我深入托爾斯泰《藝術論》,認識到人類文明「為藝術而藝術」虛矯的一面,傾心於托翁「為人生而藝術」的理念。19世紀末托翁的文藝理論如此感染我,主導了我日後的思考和創作,這也該向「領航人」告知才對。
彷彿是很親近的兄長,卻只有一次短暫會晤的緣分,說起來也夠奇怪的了。
2008年,我在紫藤廬開「平淡光陰」靜物畫展,孟祥森與L相偕來看畫。他不止認真看畫,在我的「一杯清水」靜物畫前端詳良久,並且送我一份小禮物——用剖開竹筒、棉繩綁紮起的一雙木頭筷子。在今日充斥用後即棄生活物件的消費年代,這份手工做成的「環保筷」顯得很稀奇。如果說我的創作用畫一杯清水試圖喚起人對平淡生活的珍惜,孟祥森所贈的一雙筷子,也就充分說明什麼叫作返樸歸真了。
猶記來看畫展七十出頭的他,白髮飛蓬,身材高挑,彷彿從野地池沼飛來一隻蒼鷺兀立眼前。他的眼神溫暖、坦率、一無遮攔,帶笑意凝望著我,就彷彿是一生一世的老友重逢。我雖然小他十歲,頭髮也都早白了。白髮人對白髮人相視而笑。也可以說是莫逆於心罷。
我們同屬上一世紀經過一九六○年代、七○年代思潮的人。彼時存在主義哲學方興未艾,追問生命直至虛空無立足處;而年輕一代主宰的嬉皮運動風起雲湧,反資本主義所物化的人性,「不要戰爭、只要愛。」當時,頭上戴花,追求精神自由的花童嗑藥、盡情做愛,更有許多人尋找生命真義,往東方求道,無論印度教、佛教、禪宗都被重新檢視、研究,蔚為一時之盛。
從這時代背景來看孟祥森一連串的譯著,包括早年的齊克果、卡繆等存在主義文學,以及在翻譯梭羅《華爾騰湖》之後,親自在花蓮鹽寮搭小屋濱海而居,體驗簡樸、回歸自然的生活方式,都可以納入這段歷史脈絡。事隔多年回首,便有一份滄海桑田之感,待追問:存在主義思潮何時消聲匿跡,所有追尋的精神價值到哪裡去了,嬉皮運動歸向何處?而現今由生產和消費主導的社會風氣以及人性的物化比任何時代更甚。短短幾十年,地球自然資源過度耗用所造成的環境危機是非常明顯的。但經濟主宰文明,無限制成長造就國際間的惡性賽跑,誰也不打算稍作停歇。
「能談談你的愛生哲學嗎?」我問。在畫展的會晤裡,祥森送一雙環保筷引起我的感懷。我想到:自從他提出「愛生哲學」新名詞並且撰文立說,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反觀當時提倡簡樸、回歸自然的理念,像不像唐吉訶德提槍鬥風車,一場悲壯的徒勞?
「愛生哲學……」祥森聽到我說起這本他的書名,搔搔白髮,神情既天真又恍惚,沒說出什麼話來。那日晤談就在紫藤廬人來人往中匆匆結束。有片刻我會以為是這美麗的老人因為一生寫作太多,有些失憶。哪知道事隔一年,2009年9月,孟祥森就因癌症去世了。
舊書早已輾轉失落,我到哪裡去找回《愛生哲學》?最近遇見為祥森文集出版而忙碌的L,談起這書。不多久,L便寄來了我想看的作品,包括1985年爾雅出版的《愛生哲學》、1992年張老師出版的《以生命為心──愛生哲學與理想村》,還有便是祥森病中一年的最後日記及口述記錄。
讀完,我似乎懂得當時在畫展中祥森欲語還休、頻搔白髮的笑意了。那是因為他「愛生」的情愫始終如一,而「哲學」之路已經走完,誠如他在最後口述中所說:「五十五年的尋求,已經結束!」
多年前,祥森曾在《以生命為心》書中談到「人生之所以成為問題,是起於意識之覺醒,起於驚奇與疑問。而這些,又是起於語言。」主張破除偶像崇拜的祥森又說:「語言,其實是最大的一種偶像,或偶像之根源。沒有語言,就不可能有偶像,也不可能有幻象,也不會有『解釋』,一切都只是『直對』──直接與事實相對。」
如此便是祥森不失赤子心,與一切情境對象素面相見的風格。
祥森在2009年3月接受頭部放射治療前,向朋友以「紅與黑兩股交纏繩索」的意象說明個人生涯,他說:紅的是原始生命;而黑的是文化,是宗教的一些觀念,造成追尋生命意義的莫大張力。「紅的是我,一直覺得黑的也是我……最近好像認為不對耶;黑的不是我,紅的才是我,這就變成很有趣的意象出來了。」
祥森說,當黑色繩索被識破「不是我」的時候,那股原本強大的力量,忽然變得不好意思、「有點詭詐」的表情,化作一條小蚯蚓般遁隱。「……在我身上潛伏了五十五年,現在『它』走了……OK,現在我的生命已經只剩這一個紅的充滿生命力的繩子,然後這繩子開始發光,開始變成白色的,開始照耀我自己,照耀旁邊,這是我最近的意象,滿好的。」
令人驚訝又歡喜的,是讀祥森病中日記所呈顯的光明,就在最後入院前的8月22日,他還由陽明山平等里小屋散步到學校那棵熟悉的台灣欒樹前。日記這樣寫:
「抱著校園的那棵台灣欒樹,用臉去輕輕貼近他那粗糙的樹皮,心起一念——我這樣抱他貼他,跟我的病與痛有任何關係嗎?
「……沒有,此時此刻,我就是抱他貼他,就只是胳膊抱著他,臉貼著他。
「就只是抱他貼他!
「同時以一種對宇宙的感謝。」
讀祥森留下的最後句子,便是「愛生哲學」生命見證。誠如他1985年在書中對年輕朋友說:「這是一部給你們的哲學;它不是純理論性的、不是純學術性的,它是生活的,它是血肉的;它是你們每個人都應該可以用自己的生活與血肉去填充的……唯有這樣的填充,我們自己才有救、我們的生活才有救、我們的環境甚至於教育才有救。」
重讀《愛生哲學》以及祥森當年描寫的「理想村」,我依然感動。他的一生中,也經歷不少困惑、痛苦和挫折,卻不改其對自然和生命的純情。祥森在《以生命為心》前言中引托爾斯泰的話語:「最難的事,但也是最重要的事,是愛生命,甚至在當人受苦時。因為生命即是神,愛生命就是愛神。」
朋友稱祥森為「宇宙的戀人」。愛與美是人心中長久鄉愁。如今流浪者已經歸鄉,頭枕在地母寬大的襟懷中。浪子說:「我累了,別審判我好嗎?」地母微笑道:「沒有審判,只有愛。」人闔起雙眼,與笑容一併化作春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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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介紹:
磚屋牆上掛著父親手書『那花,就那樣兀自開著』。
被充滿母愛的女人呵護寵愛一生的永遠宇宙小子,
如同被甘霖澆灌的花朵盡情開著。
◎思念,化作最動人文字
《那花兀自開著:宇宙戀人孟祥森》邀集文壇好友及親友們將對老孟的思念化作文字,不歌功頌德,更不濫情緬懷;而是寫下跟老孟相處過的往事軼事。長年隱身於文字後的作家譯者,具體形象躍然紙上。
作家、翻譯家孟祥森,於2009年9月21日下午四時半,走完他的人生路,享年72。此次紀念套書,選定作者本人於生前親自挑選的五本舊作《萬蟬集》、《濱海茅屋札記》、《野地百合》、《素面相見》、《念流》加上作者眉批改版重發。同時整理作者遺作,集結為《愛渴:孟祥森最後日記》,以及文壇好友及親友們對他的懷念文集《那花兀自開著:宇宙戀人孟祥森》,共計七冊。
出版緣起:人生一會
文/羅文嘉 水牛書店社長)
這套書的出版,要感謝L和黃怡。
去年夏天午後,台北瑞安街一個小咖啡店,我第一次見到L,不施脂粉、講話輕輕柔柔,同事說:孟東籬把身後財產指名留給她,所謂財產就是老孟的著作版權。她從包包裡拿出一疊書稿,告訴我當年水牛出版的老孟書冊,L說:「如果你能同意授權,我們想幫老孟出一套全集。」
我的記憶卻突然掉進二十年前的台大校園,一段塵封許久的往事。當時我畢業在即,因為幫老蔣銅像戴帽子的活動,校方決意移送懲戒,依照當時校規,「凡意圖侮辱而污辱蔣公銅像者,一律勒令退學。」
消息傳出後,一天校門口來了兩個人,孟東籬與何文德,兩人就在校門口坐下,抗議台大準備把我退學。我不認識他們兩位,只知道一位是自然作家,一位是老兵返鄉運動發起人。傍晚,我到校門口,向他們致謝,孟東籬身披抗議布衣,旁邊放著一瓶水,沒有多言語,我深深一鞠躬後離去。那是我們生命中,唯一一次的相會。
之後我畢業了,當兵了,工作了,一晃眼二十年過去,再聽到孟東籬名字,他已經離開人世快三年。我萬萬沒想到,會因為接下水牛,跟他再度交會,只是昔人遠去,我們都不再年輕。
我跟L和黃怡說:就讓水牛來幫老孟出文集吧!除了紀念老孟外,也紀念那一段人生短短一會。老孟,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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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文/蔣勳
老孟帶著愛人孩子,丟掉大學教職,遠走鹽寮,去實踐他相信的生活。他使我看到真正的「哲學」,其實不是「學術」,而是一種生活。老孟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惟一一個──台灣在生活裡完成自己的哲學家。
其實聽著海濤,看著海,老孟講什麼我都愛聽。關於他尋找蛋的煩惱,理所當然也一定是一個力行哲學的人會遇到的煩惱。魏晉的「帖」,多是生活的輕描淡寫,讀帖時就思念起孟東籬,像一張彩色退淡的照片,像黑白,卻不是黑白。
黃昏在鳳林邀朋友吃飯,山坡上的餐廳有庭院,坐在庭院長木凳上,可以俯瞰山腳下一片田疇。田疇間原來有醒目的綠,稻秧的翠綠,檳榔樹的蒼綠,各種雜木層次不一的綠。日光斜下去,綠在暮色裡淡去,天地一片蒼茫,像許多記憶的心事,從熱鬧彩色沉澱成沉靜黑白。
大凡事物變成黑白以後,彷彿就可以收藏起來了,裝了框,掛在牆上,或者夾在相簿裡,想起時才去翻一翻。
天色暗去,遠近亮起稀疏燈光,餐廳外主人修了園林,原來花木就好,不用費太多心思經營。
我被一株盛開的茶花吸引,穿木屐,走鋪石曲徑,湊近去看花。
看花時心中一痛,不知道為什麼花要開得如此艷。如此艷,驚天動地,卻不長久,只是徒然使人傷心。
我思念起往生不久的孟東籬,想為他寫《維摩詰經》一句送行──「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大學時嗜讀老孟翻譯的《齊克果日記》、《恐懼與顫怖》,連他那時用的筆名「漆木朵」都覺得好。
書房牆上掛著我畫的齊克果像,一頭蓬亂頭髮,瘦削長臉,很高的額頭,削下去的兩頰,尖下巴。特別是一對清澈透明的眼睛,像兩顆澄淨玻璃珠,冷冷地看著人間。
後來見到老孟,總想起那張像,只是丹麥的齊克果白,台灣的孟東籬黑,齊克果更冷,孟東籬有台灣的熱。
我在大學教書,請老孟跟學生談齊克果,他說:「不弄齊克果了──」
老孟離開台大教職, 在花蓮鹽寮海邊動手搭建茅草屋, 實踐簡樸自然生活。
一九八○年代,台北都會經濟繁榮,如火如荼,每個人都活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亂鑽亂竄。老孟帶著愛人孩子,丟掉大學教職,遠走鹽寮,去實踐他相信的生活。他使我看到真正的「哲學」,其實不是「學術」,而是一種生活。老孟是第一個,或許也是惟一一個──台灣在生活裡完成自己的哲學家。
我去鹽寮找他,下了客運,往海邊走。細雨裡有鋼琴聲,我想是老孟在彈巴哈。
愛人也吃素,孩子上學,起先吃素,後來老孟覺得孩子應該有自己的選擇,我沒有問最終是不是也吃素。
自然簡樸生活裡也有煩惱,老孟說鄰居朋友送雞來,他們不殺生,雞在海邊草叢繁殖下蛋,蛋孵出小雞,一代一代,雞越來越多,餵養起來也困難,老孟就在草叢裡找蛋,不讓蛋孵化。
其實聽著海濤,看著海,老孟講什麼我都愛聽。關於他尋找蛋的煩惱,理所當然也一定是一個力行哲學的人會遇到的煩惱。
我說:「老孟,你留在大學教哲學,就不會有這些煩惱了。」
他在海邊勞動曬成紅赭色的長臉很美,一種在自然簡樸生活裡才會有的清明和平,然而老孟眉心有一縱深摺痕,他的憂愁在眉間根深蒂固,像一朵盛艷之花,知道無常,喜悅微笑也都是憂愁。
我到東海任教,老孟也在東海,不教書,他愛上東海校園,應徵做掃地校工,學校不敢聘用,以為老孟別有居心,我知道他只是真心愛校園,真心想掃地。真正的哲學家常常是被一個時代誤解的人,莊子活在今天,老婆死了,鼓盆而歌,也還是要被誤解吧,但是在大學教莊子哲學則無關痛癢。
我有時帶學生去鹽寮,跟老孟走走聊聊,學生畢業後,也自己去,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是為自己活著的,雖然來往不頻繁,也覺得心安。
魏晉的「帖」,多是生活的輕描淡寫,讀帖時就思念起孟東籬,像一張彩色退淡的照片,像黑白,卻不是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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