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春消息
文╱蔣勳
每年過了冬至,小寒前後,就惦記著山上的梅花或許就要開了。
台灣地屬亞熱帶,住在平地,冬天並不寒冷,也不下雪,現實生活中,不常感覺到梅花是親近熟悉的植物。
但是台灣多山地,海拔一兩千公尺的山嶺隨處都是,入冬也都常飄雪,就是品賞梅花的好環境了。
北方南遷的華人移民,有長久的梅花傳統記憶。超過一千年,文人詩、畫,吟詠裡離不開梅蘭竹菊。延伸到民間工藝,諸如:廟宇花窗、剪黏、壁畫,服飾刺繡,傢飾上的雕花,錫器茶罐上的押花,也都不難看到各式各樣梅花變形的圖樣。
梅花在宋代以後,發展成為華人藝術圖像裡的主流。宋代已經有《梅花喜神譜》木刻印刷本的刊行,文人藉梅花紓解朝代興亡、家國鬱悶,隱喻異族統治的哀傷、不屈不撓的抗爭,或像著名的林(逋)和靖先生,梅妻鶴子,終生不婚不仕,表達純粹個人的孤芳自賞,像梅花一樣,在寒涼冰雪中冰清玉潔。
梅花,從單純自然中的植物,附會了許多人加諸於它身上的隱喻象徵,被賦予了文化的聯想。眾水匯聚,梅花的歷史符號,越來越多,成為詩文、書畫、戲曲中常用的象徵暗示。一個原本單純的圖像,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一千年來,從宮廷、文人,發展到民間,已經成為華人庶民百姓生活圖案裡最常見的一個符號。
1949年後,南遷台灣的政權,因為政治上的失敗吧,更極力維護梅花礪冰雪而不凋的象徵意義。梅花被推崇為堅忍不拔的民族(或政權)的精神符號,從軍隊的圖像(如軍階),到流行歌(梅花梅花滿天下),梅花一千年來累積的隱喻象徵,在這南國島嶼上,也被政權使用,到達前所未有的高峰。
有一段時間,在炎熱的南方島嶼,到處聽著「有土地就有它」、聽著「冰雪風雨它都不怕」,還是覺得有一點莫名的錯亂與荒謬。
因為,在現實生活裡,一般人對梅花還是十分陌生,遠不如對杜鵑、扶桑、百合、薑花的熟悉靠近吧。
然而,或許作為一種國策的貫徹吧,1949年遷台的政權,也確實在這南方的島嶼陸續培植了許多梅花生長的園地。
自然裡的一種植物,一種花,一種草,難免會因為人的附會,產生聯想、隱喻或象徵,像梅花之於宋、元漢族文人,像櫻花之於大和民族,像百合花之於基督教的聖母,都使花成為象徵符號,歲月長久,植物還是植物,卻已很能擺脫人所賦予的聯想了。
與許多島嶼居民一樣,梅花與我,有過各種牽連,家國的符號,政權的象徵,文人藉以自礪的隱忍,受傷的魂魄在冰天雪地裡對春消息的引頸盼望,一軸王冕的〈南枝春早〉,如此勁挺而又淡雅的梅花,枝幹蒼老,滿布苔蘚,細枝生發向上,千萬花朵,彷彿迎風搖動。那是記憶中,可以為一張畫,徘徊不去,流連一下午的外雙溪故宮。陳列室常常一下午都沒有人,只有自己在玻璃上孤單的影子,和梅花的繁複的細枝,千萬花蕾。那正是政治上整個島嶼瘋唱著「梅花梅花滿天下」的年代,然而,我彷彿覺得,只有林和靖的「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用詩句留住了梅花的風骨,只有王冕,用一軸〈南枝春早〉留住了梅花的蹤跡。
匆匆歲月,島嶼一季一季花開花謝,而今,瘋唱梅花的時代已成往事。許多牽連附會,都可以一一解開。過了冬至、小寒,我還是惦記著以前看過的山上梅樹是否已經綻放了梅花。
過桃園大溪,離台北很近的角板山,以前老總統的行館,栽植有大片的梅林。歲月久了,梅樹姿態虬老佝僂,老幹如墨,蒼苔斑蘚,勁挺奇磔。山上入冬大風強勁,梅樹主幹常常仆倒低偃,如龍蛇蜿蜒,貼地而行。新發的細枝卻筆直向上,騰沖升起,有時枝莖橫出,抽長數尺,花蕾集結密聚,千蕊萬蕊,在風寒中,花瓣在強風中離枝離葉,飄旋散聚,飛揚如雪。
在美國華盛頓首府國家博物館東方部門的弗利爾畫廊(Freer Gallery),蒐藏有一卷元代鄒復雷的梅花,記得畫卷引首就有山居道人題的三個大字「春消息」。
鄒復雷畫作不多,這一幅梅花長卷,以老幹起首,墨色斑斕堆疊,濃墨淡墨皴染交錯,組成低偃糾結的老梅樹幹,沉厚、蒼枯、樸拙。
老梅主幹上新生枝莖或筆直向上,或疏影橫斜,枝莖上花蕾初放,千點萬蕊的梅花。
鄒復雷畫梅花的方式與王冕不同,早他七年的〈南枝春早〉(1353),花瓣以細筆線條勾勒,後面襯以淡墨,反映出梅花的雪白晶瑩。鄒復雷以淡墨點染花瓣,再以濃墨點蕊,花瓣看來不似用筆,可能以紙絹團球印模而成。道觀中人,原不以技藝傲人,有時反而不按牌理出牌,有正統科班沒有的自由隨意。元代文人放曠,書法繪畫多不求形似,逸筆草草,重創作意境,而鄙棄亦步亦趨的匠氣。
畫幅中段,作者以一勁挺橫枝為主題,自右而左,筆勢橫伸斜出,占畫面一半以上的空間。這一橫枝,在空白中,一筆到底,氣勢衝雲貫月,自信而內斂,無絲毫怯懦,無絲毫浮躁,無絲毫緊張,無絲毫散漫,是元代文人在寂寞中修練自己,最後以書法入畫的極品之作。
鄒復雷的〈春消息〉,可以細細品味最後的一筆線條,像歌者高亢持續不斷的尾音,在極高音處,不斷拔起,源源不絕,氣力十足,卻不張揚,徐徐緩緩,靄入行雲。那一筆,也像南朝千峰萬嶺、岩壑深林間隱者的高嘯,只此一聲,山鳴谷應,天地都要低昂。聽到的人,在山路上有多少徘徊,彷彿夢中前世知音,音聲盪漾,低迴流連,如此讓肺腑都要熱起來的聲音,卻不知歌者人在何處。
〈春消息〉長卷,兩張紙接裱,看得出來,最後一筆是占滿一張新紙,作者拿捏分寸,濡毫沾墨,要一氣而成,因為只有一筆,筆勢輕重疾徐,都留在空白間,使人反覆尋味,如繞梁不去的尾音。
看這張原作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友人Stupler君正在普林斯頓寫有關趙孟頫的博士論文,他陪我看畫,感慨讚嘆說:我的論文不及這一筆。〈春消息〉圖卷原是清宮舊藏,慈禧執政,把這一圖卷賞賜給雲南女畫家繆素雲,繆素雲當時是御用供奉畫家,官服三品,常為慈禧代筆,很受慈禧重用寵愛。民初,這一卷畫轉賣到收藏家郭世五(葆昌)手中,卷末有郭的題記,之後流出國外,成為美國首府的收藏。
這一卷〈春消息〉更難得的是卷末有楊維禎的長篇跋尾,書法縱肆狂怪,筆筆如老梅枝幹,橫伸斜出,虬結盤繞,斑剝爛漫,飛白墨如煙霞,風起雲湧,浪濤波揚,雲嵐散聚,泉瀑飛濺,令人目不暇接,也是我看過楊維禎最好的書跡之一。
楊維禎在畫卷後題詩是在至正辛丑,西元1360年前後,大約是他65歲左右的作品,原詩內容如此:
鶴東煉師有兩復,神仙中人殊不俗。
小復解畫華光梅,大復解畫文仝竹。
文同龍去擘破壁,華光留得春消息。
大樹仙人夢正甘,翠禽叫夢東方白。
楊維禎(1296-1370)青年時住鐵崖山,以鐵崖為號。他在元朝泰定四年(1327)中過進士,也做過天台縣尹、杭州四務提舉,以及江西儒學提舉的官。他的生活事跡,不像一般儒士的古板拘謹,放浪形駭,人如書法。他晚年多居住在江南松江一帶,靠近今天的上海。也常隱居富春江,來往的人,也多是民間的布衣道士。
台北故宮博物院黃公望的〈九珠峰翠〉,上面就有楊維禎的章草題詩,署名「鐵笛」。楊維禎有一把鐵笛,常常吹奏,自稱鐵笛道人,他號「鐵崖」,這幅〈春消息〉跋尾最後的落款就用了「老鐵」「貞」。
楊維禎與黃公望有題畫交往,黃公望是全真教的道士,他82歲畫的名作畫給「無用師」鄭樗,這「無用師」也是全真教道士。
全真教似乎在元代吸收了不少優秀的漢族文人,不與新政權合作,隱身道觀,潛心修行,在詩文藝術創作上都有傑出的表現。
楊維禎在〈春消息〉跋尾上講到的兩位「煉師」,也就是道士。道家煉丹修行,自古也都被尊稱為「煉師」。
楊維禎見到的這兩位「煉師」是兄弟二人,哥哥「鄒復元」,楊維禎稱為「大復」;弟弟就是畫這卷〈春消息〉圖的「鄒復雷」,楊維禎詩裡稱為「小復」。
宋代一位叫「華光」的出家人,在元朝被推崇為是畫梅花的始祖。楊維禎把鄒復雷比喻為善畫梅花的華光。「大復」「鄒復元」擅長畫竹,楊維禎就把他比擬為北宋畫竹子的高手「文仝」。「文仝」現代人多寫作「文同」,台北故宮與北京故宮各有他一屏〈竹圖〉。
楊維禎的詩,在當時頗有盛名。他是正式科舉出身,又做過儒學提舉的官,寫詩卻沒有一點八股迂腐氣。他喜歡創作民間自由的〈西湖竹枝詞〉,文體隨意活潑,不咬文嚼字,不矯揉造作,像庶民百姓信口謅來的歌謠,風格平白粗樸,絕無扭捏,在當時也被稱為「鐵崖體」。
講完「大復」畫竹,「小復」畫梅,楊維禎的「鐵崖體」突然天馬行空,用了兩句極有生命力的句子形容「竹」與「梅」的靈氣魂魄。
「文仝龍去擘破壁,華光留得春消息。」
竹子夭矯如神龍,點睛,就可以破壁騰空而去。而梅花,一卷紙墨,也就留下了春天的消息。
這兩個句子還是要用楊維禎自己的書法來看,亦楷亦行亦草,非楷非行非草,親近道家,楊維禎知道鄒復元、復雷都是修行中人,「修行」若還拘泥形式拘束,也就不是真正的修行了。
道觀中的「煉師」,都有書畫以外的嚮往追求,斤斤計較於書詩畫,也都是末流枝節,鄒復雷如此,黃公望如此,他們的筆墨,留在人間,也只是留一段肉身早已破壁而去、無影無蹤的〈春消息〉吧。
《金剛經》說:「應無所住」,到處看到這四個字,因此總心生警惕,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執著。
元代的正統書法到趙孟頫,到了一高峰,然而,創作一到高峰處,其實也常常就是致命之傷。楊維禎、鄒復雷,乃至黃公望,都不按牌理出牌,他們絕不跟隨趙孟頫亦步亦趨,即使黃公望出身於趙門下,自稱「松雪齋中小學生」,如此謙遜,卻還是知道創作艱難,必須走自己生命的路。他們深知創作即是「修行」,牢記「應無所住」,謹慎自己,一涉「匠氣」,便萬劫不能再復。
筆墨如此酣暢淋漓,飛白如樗木,如枯木,如頑石、如藤蔓、如霰如霧,在洪荒的塊壘寂靜裡,如大夢初醒的一聲驚叫。
我喜歡明代吳寬說楊維禎書法的句子:「大將班師,三軍奏凱,破斧缺斨」,是的,鐵崖書法像大軍凱旋,氣勢萬千,然而一場激戰過後,斧鉞破損殘缺,劍戟斷爛,他的點線不是優雅的姿態,然而威風凜凜,帶著血戰後的悲悽愴痛。
跋尾中有錯字有顛倒,楊維禎都不在意,直追顏真卿「祭侄文」手稿即興的趣味。他不會在意他人如何蹙眉歪臉瑣碎嘮叨他的書法吧,他知道翠禽鳴叫,東方漸白,寬坦的大地上都是春消息,也都是曙光(圖三)。
清朝的張廷玉說楊維禎「狷直忤物」,這四個字是說楊維禎的人,其實也像評論他的書法。「狷直」是自己的事,不與人苟且敷衍。「忤物」是得罪人,與世俗不合,楊維禎青年時總不升遷,大概也因為如此吧。但是元末大亂,他是見過亂中爭霸的群雄的,一一見過,最後就避居富春江,和黃公望一樣,看山看水,他們對時事都無言語,但是自然知道山水的分寸。
我年輕時看楊維禎故事書法,總覺得他像江湖武俠中人,來去無蹤,傳記裡也總說他吹鐵笛,奏〈梅花弄〉,歌〈白雪〉,「賓客蹁躚起舞,以為神仙中人」。
楊維禎在跋尾裡稱讚鄒復元、復雷兄弟,一開始也就說「神仙中人殊不俗」。創作的修行是嚮往「神仙中人」,書畫也才能「不俗」吧。
這「神仙中人」後來在明初建國被朱元璋召見,讓人捏一把冷汗。「狷直忤物」,朱元璋會容得下他嗎?好在這「神仙」在朝廷不久,「議定禮法」,敷衍一下,就「請歸故里」了。走的時候,朱元璋還讓百官在西門外設宴送他,風風光光回到他的山水中去終老了。
這才是「神仙中人」吧,退得如此乾淨。讓人惋惜起隱居黃鶴山三十年,卻在明初漢族(自己人)重新執政時出來做官,最後捲在胡惟庸案件,冤死於獄中的畫家「黃鶴山樵」王蒙。太靠近政治時事,很難能是清淨的「神仙中人」吧。
2014年的元旦,想念梅花,就從角板山入北橫,一直到武陵農場,沿路看了一片一片的梅林。
梅花初綻,遠遠近近,一陣一陣清香襲來。梅花的香的確特別,淡雅從容,在一陣一陣風中,若有若無,不疾不徐。那麼淡遠的香,好像可以抓在手中把玩的細絲,然而,一靠近,梅花的香全不見了,鼻子貼近花瓣,更是什麼都聞不到了。原來林逋說的「暗香浮動」,彷彿是嗅覺,又不完全是嗅覺,色香之後,心靈上留著如此若即若離、如此豐富飽滿的記憶,不可思議。只在詩句中註解,大概永遠不能親近真正的梅花之香吧。林逋的名句還是讓梅花來註解,好在山上梅花都在,真有心註解也都不難。
武陵農場在五○、六○年代,也栽植了梅林,是修中橫的榮民解甲歸田以後培植的。他們渡海而來,在戰爭中未曾死去,有幸記得故鄉的梅花,就一株一株栽植起來。紅梅、白梅都有,新品種也都取了不同名字。
每年冬末,到武陵走一走,使我想起台北故宮王冕的〈南枝春早〉,也讓我想到美國首府弗利爾美術館元代鄒復雷的長卷〈春消息〉,想到明代陳憲章繁複靡麗的〈萬玉爭輝〉,也想到清代揚州金農筆下如夢似幻冉冉升起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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