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閱讀:獻給故鄉《南風》
書名:《南風》
作者:
鐘聖雄
1979年生,彰化縣溪州鄉人。
曾任莫拉克獨立新聞網記者,現為公視新聞網PNN記者。
對記者工作的想像非常老派,認為文字與攝影無法分離,兩者都應是說故事的技巧、工具,而報導者又承擔社會責任,應發揮促成社會進步的力量。深信報導可以改變世界,即便改變在一百年後才能實現。
曾以「舟曲報告」入圍二○一一年卓越新聞獎國際新聞報導,「血淚都更」系列獲得二○一一年城市人權新聞獎第三名。
許震唐
1967年生,彰化大城鄉人。
對於台灣鄉下農村情感豐富而內斂。年輕時錯過成為影像工作者的機會後,將攝影計畫與熱情移轉至出生地大城鄉台西村,以村落生活進行常年的紀錄。利用返家生活的自在與隨機相聚時進行拍攝,傳達村落居民清貧生活中的真性情。
獲獎紀錄:
2011 EPSON 台灣尊榮賞 入選 找.稻田的記憶
2009 EPSON 台灣尊榮賞 優選 On The Way
內容介紹:
「我們這邊真的是風頭水尾嗎?以前西瓜隨便種,魚仔隨便捉都有,生活很輕鬆,但『建設』來了之後,什麼都沒了…真正是『好工業,毀農業』!」
-台西村康清裕
有一群住在台灣「母親之河」出海口的人,百年來過著耕種、捕魚的平淡生活。他們的祖先曾經說,這裡有田可種做,有海可漁獲,絕對不愁沒東西吃。
然而,自從十幾年前他們村子南邊蓋了世界第一的巨大石化工廠後,一切都變了。他們的西瓜只開花卻不結果。他們的農作產量逐年下滑。他們的海裡漸漸補不到魚。他們熟悉的河口不再有野鳥下蛋,甜美的文蛤也變得酸苦。甚至,就連他們的身體也變得像土地、海洋一樣,逐漸失去了生命力。這裡是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大城鄉是全彰化縣罹癌率最高的地方。
當南風吹撫,雨水如淚落下,母親的臂彎成了彼此枯寂的墳墓。這些橫跨了二十年的影像紀錄,要告訴我們的訊息除了生,也有死;還有,南風來的時候他們如何活。
本書特色
這是台灣已多年沒有出現的一本紀實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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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我這才發現原來寫序這麼難。
有時候你做一件事有很多理由,你自己也拿不準原因,但被人問起時,通常你會看問的人是誰,然後選一個適合的理由回答。多數的情況下,人都會選擇容易解釋的那一種。同一種理由講久了,連你也認為那就是唯一的理由,即便你心底隱約覺得不是那樣。
這半年多來,我經常在各種場合向人解釋拍攝《南風》的理由。比方說採訪時,我會告訴受訪者說,媒體在探討六輕問題時,幾乎是不成比例地把關注目光放在雲林縣,我覺得這不對勁,該是從濁水溪北岸出發,擴大空污討論面向的時候了。通常在這種時候,我同時會告訴對方自己是彰化人,這有助於拉近我們兩人距離,同時也讓他瞭解我想為故鄉做點什麼。
如果是關心環境議題的人問,那我會從國光石化抗爭談起,訴說當初我如何因緣際會來到台西村,如何受這邊的故事衝擊,並且暗暗在心中發誓總有一天要把這裡的故事全記錄下來,讓她贏回應有的尊嚴。
如果是媒體同業或攝影人問起,我會說自己如何崇拜,又如何深受中國攝影師盧廣影響。既然盧廣能拍攝《關注中國污染》,沒道理身在台灣的攝影人不拿起相機關注身邊的議題,試試看能不能爭取到什麼改變。
偶爾我會提起《人間雜誌》,既然人人都說以前的攝影報導有多麼好,現在消失了有多可惜,那我就試著來重現以前的「人道」、「關懷」好報導吧!既然大家都說人間有多麼好,為何好的東西現在卻沒人做了呢?不如我來做做看。
前述每一個理由都是千真萬確,最後一個除外。直到此刻,我都還沒機會看過《人間雜誌》,該重現些什麼我也不曉得。有趣的是,每當我搬出人間這個謊言時,對方就會露出「呴~原來如此」的神情,然後說確實有點相像。是這樣嗎?我不曉得。
很久以前我就聽過許震唐的大名。記得第一次讀到他的照片時,我心底一部分很受感動,另一部分則感到自卑,感嘆自己沒有他那種攝影天分。開始執行《南風》一段時間後,有次終於和他碰上面,結果他一副機不可失的樣子,總算讓他在村子裡碰上知道布列松是誰的人,滔滔不絕地和我分享他的攝影歷程。
那個歷程裡有部分是感嘆自己生不逢時,部分則是感傷《人間雜誌》(與它代表的那個紀實攝影風潮)的消逝。於是我騙他,說我想利用這次的攝影報導機會,讓《人間雜誌》的風格得以重現。
後來他劈哩啪啦又跟我說了好多我不認識的人名,聊了很多他對攝影的想法。半小時後(假如不是更久的話),我突然有感而發地對他說:「也許人間只能存在地獄裡。」
許震唐聽了一怔,然後哈哈大笑,說這話的確有幾分道理。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可以不用拍攝、不用解釋這些,更不需要重現什麼人間。
鐘聖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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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與一位熱血的影像工作者相遇,說起來倒也頗符合道家的「道法自然」,在自然的法則中相遇,這自然法則帶著生活上隨緣的意涵。隨緣、簡單、自然、沒有其他的欲求,是世居在此故鄉人的「真」生活,幾番環境的更迭,事物的消長都未曾改變這裡對於生活的態度。
二十多年來對故鄉的紀錄,經常在拍完後又回來造訪時,已無法透過觀景窗再度看到這些人。滿滿說不出口的感嘆總是不斷地發生。只好在這故鄉小村不斷走行拍照,希望藉由攝影的紀錄與複製性,去保留小村的完整與重現它。
就在不斷的走行中與新聞工作者鐘聖雄相遇,是攝影讓外在與當地的兩種觀點結合,而這冊攝影集的付印,可以說是一個攝影計畫實驗的成果。聖雄是專業影像工作者,影像張力犀利地直搗問題核心,直接告訴觀賞者傳達的問題是什麼。切入重點的影像壓縮了觀賞者喘息的空間,要看照片的人直接正視問題無法逃避。
而非以影像工作為業的我,向來師法自然、隨緣拍攝,所欲傳達給觀賞者,為被攝者生活的態度或僅是現象的說明。當然,態度或者是現象的說明,同時給觀賞者留下很大的想像與空間,但問題是什麼?答案呢?有時身處其境的我,似乎也很難說得清楚。也許是當局者迷,也可能是拍攝者的我,不想面對問題的一種逃避。結合聖雄把問題說清楚的特質,是這次攝影計畫的實驗,更形同是兩人影像深處的對談。
就攝影創作而言,「道法自然」占了我很大的篇幅,其中也包含了與被攝者的關係及態度。對於家鄉的攝影計畫,多年來我一直是抱著一期一會的慎重,主要原因是攝影創作對於被攝者而言,是具有侵略性的意圖與行為。在封閉純樸的偏鄉,面對鏡頭對生性靦腆的故鄉人來說,至今仍有些許的壓力,即便拿著鏡頭的我,是自小在這裡長大的鄰家小孩也是如此。有時,我不免從顯影後的影像中發現,我對於故鄉怎麼會如此冷靜旁觀如此冷血。
故鄉攝影計畫的長年拍攝,隨著時間久遠,以及工業化在故鄉造成無法抹去的刻痕與結果,早些年拍攝的初衷,「冀望透過影像的力量,喚起當代工業社會政府的重視,改變政府政策」,也逐漸轉為家鄉在地的關懷。相機已經不只是拍照的工具,手中的相機如同幼年手握著風箏追逐的記憶。而影像是一條長長的線,繫著風箏等待南風來時的飛揚。
許震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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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手札:
文/瑪塞林
這本書可怕的地方在於,他用研究數據、他用血淋淋的鏡頭,把故事剖開,逼你直視。《南風》
當納粹攻擊共產主義者時,我保持沉默;因為我並非共產主義者。
當他們逮捕社會民主主義者時,我保持沉默;因為我並非社會民主主義者。
當他們對付工會主義者時,我沒有發聲;因為我並非工會主義者。
當他們排除猶太人時,我保持沉默;因為我並非猶太人。
最後,當他們來抓我的時候,再也沒有人站起來為我說話了。
─德國牧師Martin Niemoller
你若是個媒體,挑選這議題採訪,可能會耗掉你大把青春卻只換來幾分鐘的電視播出,然後,收視率可能不會太高,甚至,會連一個八點檔演員在划水道拍偷情戲的熱度都比不上。你若是個書店通路,這也可能是個題材偏僻,你知道無論如何,銷售也無法超越那些叫你快點思,慢點想或是什麼都得斷捨離的人生整理書。如果你是個讀者,更可能不大喜歡這本書的風格,書中不避諱的放入多張老人家捧著親人遺照的黑白照,實在太沉重。如果你是以上這些身分,大可以輕易放下這本書。
可惜,事情不會因此結束。
我很喜歡作者之一的鐘聖雄在自序的地方寫的:「有時候你做一件事有很多理由,你自己也拿不準原因,但被人問起時,通常你會看問的人是誰,然後選一個適合的理由回答。多數的情況下,人都會選擇容易解釋的那一種。同一種理由講久了,連你也認為那就是唯一的理由,即便你心底隱約覺得不是那樣。」
若要我講一個關心這件事的簡單理由,其實是,若你是個公民,是個在台灣住了幾十年的人,即使你想置身事外,你真的,也不得不關注這片土地。因為現在彰化台西村發生的事,不保證,永遠都不會發生在你家。這連與我是否是個彰化人想捍衛家鄉的想法甚至都無關,純粹不過是種害怕哪天自己生存的環境是否也會就這麼給莫名毀了的鄉愿想法。
媽媽是彰化人,每年總會回去好幾趟,小的時後一直覺得,彰化與台北最大的不同,除了車水馬龍外,還有空氣的味道。是一種鄉下的味道,我喜歡的味道,夾雜草皮與稻田,偶爾混著淡淡的工業區汙染味,那代表著農業之外的另一種生活方式,沒有什麼不好。但我實際上從未去過台西,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南風》講的正是這麼一個地方,全彰化罹癌率最高的地方,最靠近「六輕」的地方。
「吹南風的時後……」這是住在台西村民回憶往事的開頭句,也是所有悲劇的開場白。南風裡到底有什麼?每年夏天吹起南風時,台西村民就得忍受可怕的空氣汙染。空氣帶來的不是青草雨露,而是丁二烯、二甲苯、多環芳香烴、氯乙烯,還有各種你數不出的重金屬,隨手一查,都是致癌物。
當十幾年前在他們村子南邊蓋了世界第一的巨大石化工廠後,一切都變了。那裡的村民從前靠種稻和西瓜,閒暇時還可捕魚維生,直到帶動工業繁榮的「六輕」來了之後。汙染排放的毒物無所不在,空氣是臭的,雨是酸的,魚苗沒了,人也病了。他們不曾享受工業化的經濟起飛與成長,他們得到的只有破敗的身體和無可依靠卻是他們唯一希望的政府,如果那還算是政府的話。
作者一是獨立新聞工作者鐘聖雄、一是攝影師許震唐,他們不是哭哭啼啼的告訴你這裡的百姓們受到六輕迫害有多深多苦,那太煽情,雖然好看的故事多半煽情,不來點感人的傷心的總是難以吸引讀者眼光,可惜這裡的傷心不是虛構,故事不是杜撰。
這本書可怕的地方在於,他用照片、他用研究數據、他用田野調查,他用血淋淋的鏡頭,一刀劃下,把故事剖開,逼你直視,這不再只是新聞裡那些見不著觸不到的事件主角,他們確實在那活了高達80個年頭,他很可能就是你老家某個舅公叔伯,可能是巷口雜貨店的爺奶或是六嬸婆。
如果工業進步的代價得用人命來償還,那該算在誰身上?真正的既得利益者?還是那些生在台西死在台西,靠體力生活一輩子的村民,你如何告訴他,這個曾經撫育他們的土地,現在卻因為錯誤的政策、無能力的政府,讓他們得用身體的病痛去印證環境污染造成的傷害。
沉默並非在所有時候都是美德,在不該忍耐的時候忍耐,在該起身的時後選擇噤聲,總之於事無補,只是讓事情爛到根底,無可救藥。而這些,是你即使不翻開書,都無法躲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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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故鄉,獻給邊陲之人
—鐘聖雄、許震唐《南風》
在攝影集《南風》扉頁上,白紙黑字、言簡意賅地題上「獻給故鄉」四字,開宗明義道盡一切念想的發源。此一系列紀實攝影,以素樸有力的黑白攝相,直視、逼視、凝視彰化大城鄉台西村種種,一座位於台灣西部海岸線、偎著濁水溪口而生的小村子,世代長居於此,耕田捕魚,安寧度日,何以日漸陷入荒疏頹壞,村人相繼罹癌長逝?
出生於彰化縣大城鄉的許震唐,以及廿年前遷居彰化縣溪洲鄉的鐘聖雄,聯袂出擊,藉影像對談,內外觀照,將矛頭指向十多年前村子南方興建的六輕,因其猛勁空污,每逢南風起,村子裡即散漫一片酸臭化學味,懸浮的超標苯含量釀成了致癌風險。
正值中壯年的許震唐,並非近期才回眸凝望故鄉,「從當兵時期,我就開始覺得鄉下外流人口很多,我這一輩人可以往外跑,就幾乎沒有理由留下來。大家都跑了,剩下我這個阿呆還沒跑,也跑不了……」所幸,他退伍後一直留居中部工作,故可經常返鄉,並且有意識地關切家鄉變化,「平心而論,我對故鄉的感覺就像『走灶腳』,熟到不能再熟。」村子之於他,就像廚房之於傳統婦女,是一重要生活場景,哪一條巷子、哪一個路口有什麼物事,皆能如數家珍。
看似豁朗明快的許震唐其實有其纖柔的一面,他不諱言,過去當兵、因職務關係而外派中國期間,他時常在電話上與母親講話講到哭,「我是靠拍照片幫我紓解壓力。」迄今長達20餘年的「故鄉攝影計畫」始於他在自家拍下的第一張照片——家中佛堂的一張藤椅。彼時正值立秋,藤椅後方映著三束光芒,他笑言,時值高二的他一陣情緒上來,有那麼幾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
相較於許震唐與家鄉始終如一的親暱關係,起意拍攝《南風》的鐘聖雄卻是近年才萌生故鄉的意識。「我因為成長過程的關係,從小到大就一直在流浪的狀態,所以我沒什麼『家』的概念。」常人自小憑恃的父母與故鄉,於鐘聖雄而言,始終如擺盪遠去的船隻,形影晃動、模糊,難以明晰聚焦。及至12歲,他才落籍彰化,安頓下來。
然,鐘聖雄高中時期即外宿,爾後又北上念大學、攻讀研究所,與彰化鄉間始終未能建立緊密連結,直到五年前他開始了獨立記者工作後,才因採訪之故,頻頻踏足彰化,「這幾年剛好彰化的汙染議題、徵收議題非常多,包括中科四期、國光石化,迫使我一直回鄉,去看土地、看環境、看人。」
「本來《南風》一開始要題『獻給台西村』,但與其『獻給台西村』,不如『獻給故鄉』。此處的故鄉,一方面當然是聚焦在彰化縣,因為我覺得彰化人很團結,不管出了什麼事,都是在地人民出來抗議政府,彰化的作家、藝文工作者、媒體人全部都會跳出來。」鐘聖雄說,如出身溪洲鄉的作家吳晟、二林農家子弟楊儒門,以及柯金源、李惠仁、陳文彬等影像工作者,皆對於守護鄉土不遺餘力,「彰化的人文氣息有一傳統在,跟土地的連結很強,我反而是後來因為工作才意識到這件事,所以我滿以身為彰化人為榮。」
回顧台灣社會運動史,大正14年(1925年),彰化二林地區的蔗農因不滿日本政府的壓榨行徑而群起反抗,與警方爆發衝突,史稱「二林事件」,對日後台灣農運影響深遠;1986年則有「鹿港反杜邦運動」,因數萬鎮民連署陳情,致使美國杜邦公司撤銷設立二氧化鈦工廠的計畫。過往對於故鄉沒有強烈認同的鐘聖雄,如今談起彰化的抗爭運動,及其所透顯的深厚環境意識與人文性格時,神情昂然,語調鏗鏘,足見這片土地帶給他的滋養與自信。
鐘聖雄將攝影集題獻給故鄉,除表彰他從故鄉意識薄弱,到認同感逐漸確立的心態轉變外,亦隱含另一層面的關懷。「我寫了很多有關都更的報導,當時我們在討論一件事情,台北人是沒有鄉愁的,都會裡的人通常沒有鄉愁。如果一個台北人要寫一本書,他會寫『獻給台北』,不會寫『獻給故鄉』,因為它是個一直在拆毀的地方。今天會有人寫『獻給故鄉』,就代表這個人一定來自邊陲,我的工作正好一直在關注邊陲,而所謂的邊陲通常都是在發展的路上,一直被犧牲的人。」是故,若說此書是獻給邊陲的人或底層的人,亦不為過。
翻閱《南風》,不難發現鐘聖雄和許震唐所採取的攝影策略有相當程度的歧異,前者以人物肖像為主,經溝通後,從正面角度拍攝,莊重而肅穆;後者多是順應自然而留下的生活側拍,如許震唐所言,所欲傳達給觀者的是「被攝者的生活態度,或僅是現象的說明」。
鐘聖雄說,「我是以一個很像外地人的感覺回去看自己的家鄉」,此言恰恰呼應了許震唐在自序中所言,「就在不斷的走行中與新聞工作者鐘聖雄相遇,是攝影讓外在與當地的兩種觀點結合,而這冊攝影集的付印,可以說是一個攝影計畫實驗的成果。」
每次回去,許震唐總背起相機,往巷弄裡鑽,探頭探腦的,看有無人在,若有人在,便敲聲門,上前招呼,有時聊了半天,快門一下也沒按。即便在村子裡走盪如此多年,村人早知他身上老掛台相機,然而,追求「道法自然」的許震唐仍不由得時刻反思,「拍他們時,場景是很生活化的,而非刻意為我打造。我要拍攝的時候,自然會『介入』,介入時,多少大家會感到不方便。阿雄說得好,攝影者也不該是獵人嘛,而且我是在那邊生活的人,我爸媽每天要跟他們在一起,所以我不可能子彈打了,帶了獵物就走。」
每當許震唐按下快門的瞬間,從觀景窗看出去,知悉捕捉到一個很好的畫面,卻發現對方的心似乎有點糾結、並非十分坦率,他心裡也會同樣糾纏,自認不夠尊重被攝者。「我們鄉下人對拍照是很慎重的。」如果要拍照,他會先喊停,以便有時間先把頭髮梳理一番,換上別緻的衣裳,也許還打個領結,總之,務求體面上相,「但是我希望他不是這樣,這才叫生活嘛。可是每當拍完,我總覺得是在捕捉他的感情,造成他的不便。」
「比方,有一個媽媽看到我,很高興,我就拍,拍完她就哭,當然她會講她的故事,事後我會覺得我為什麼要挑起這種傷感的情緒。」事實上,他也沒有多問什麼,不過就是婦人看到他,思及與他同班的兒子,便悲從中來。過去,他或許會以拍到一張傷心人的好照片而自得,而今卻不然。
「阿雄有拍到我老爸拿毛筆寫『南風』,我都還沒拍過我爸寫字噢!」而一旁的鐘聖雄隨即表示,他確實拍了很多許震唐雙親的照片,攝影集中亦收錄了許媽媽的肖像,當時拍這張照片時,鐘聖雄幾乎是把鏡頭整個貼到他媽媽臉上,她許是把鐘聖雄當孫子看,並不覺此舉造次。許震唐不忘笑著解釋,「要是我拿起相機,我媽就渾身不自在啊!」怪不得他會說,「我拍的搞不好沒有阿雄多,如果要講兩人之間的觀點,由此來看就很明確。」
鐘聖雄坦言,「有些人反而因為親近,所以你拍不到,拉開一個距離,反而好拍。有時不帶太多感情,你才有辦法拍得下去。」鐘聖雄的影像常被說太尖銳,或許是基於工作需求,照片往往得在混亂的現場中取得,於是採取了一種凌厲果斷的姿態,然而,在照片之外,與被攝者的關係才是更需要貼心經營與維護的,也是在這個情感基礎上,使他的照片在犀利之餘,不見冷血。
當初,許震唐興起「故鄉攝影計畫」的念頭很簡單──同輩人都跑光了,老一代則日漸凋朽,總有一天,村庄必會消逝,遂希冀藉由攝影保存、誌念故鄉的人與景。而鐘聖雄早先開始拍照便是拍樂生,一座隨時可能被拆毀的家園,老人家在歲月與政府的催逼下加速寥落,他朋友看了,覺得他是抱著一種不捨、憂心它恐將消失的心情而拍下這大量照片。往後因採訪工作時常親臨都更現場的他,也同樣懷著這般情緒。
倘若不是所珍視的對象遭到脅迫,恐有消失的一天,或許他們寧可不拍,只消安靜地注視與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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