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閱讀:墨韻穿越
文╱侯吉諒
1.墨的穿越
中國大陸近年流行「穿越」,不但穿越的古裝戲成為風潮,也有人致力墨的穿越。
墨的穿越,是指用高壓鍋水蒸煮、或用微波爐,使墨條快速退膠的方法。
墨條的退膠,一般是指墨條中的膠在經過一定時間之後(通常要數十年),膠性退化的結果。
很多大陸書法網站的文章都大力推薦,說用微波、蒸煮之後,墨的表現更為漂亮。但我實際測試過,對用微波、蒸煮墨使之退膠,可以增加、改善墨的表現能力的說法,非常不以為然。
歷史上做墨的名家,以李廷珪最為著名。李廷珪,南唐易州(今河北易縣)人。唐末遷居歙州,製墨絕佳,深得南唐後主李煜賞識,任墨務官,賜國姓,易名李廷珪。
李廷珪在繼承祖輩技術的同時,努力創新。他經反覆研究和無數次的實驗,發明了新的配方:松煙一斤、珍珠三兩、玉屑一兩、龍腦一兩,和以生漆、鹿角膠、珍珠、 犀角、藤黃、巴豆、桐子油、麝香、冰片、梣、木皮、石榴皮等物,搗十萬次。所以他做的墨,膠不變質、墨不變形,品質大大超過了爺爺和父親,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遂又形成了新的品牌——「李廷珪墨」。
據說李廷珪所製的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而且堅硬如石,「其堅利可削木,墜溝中,經月不壞」。墨磨後的邊緣如刀刃,可以裁紙。有人做過實驗,用這種墨抄寫《華嚴經》一部半,才研磨下去一寸。還有人研磨習字,「日寫五千」,一枚墨竟整整用了十年的記載。「有貴族嘗誤遺一丸(李廷珪墨)於池中,逾年臨池飲,又墜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並得墨,光色不變,表裡如新。」
南唐李後主文藝多才,極為講究文房用品,「諸葛筆」、「李廷珪墨」、「澄心堂紙」、「婺源龍尾硯」稱為「文房四寶」,李廷珪墨的品質精良,在蘇東坡、黃山谷等人的筆記中也經常提及。
李廷珪的墨之所以能夠「其堅利可削木,墜溝中,經月不壞」,簡單來說,就是墨裡面的膠和其他物質混合、完全乾燥後,堅硬、不溶於水。且不深究墨條在水中不化是否表示墨比較好,但無論如何,在墨色表現上,膠的好壞對墨的質量影響最重要。
膠在墨中主要有三種作用:1.製作墨條時定型,2.使用時以膠的黏性讓墨粒子附著在紙上,3.以膠的光澤度,讓墨在紙上表現出溫潤的效果。
因此,墨中的膠性退了以後,理論上說,對墨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然而,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追求退膠的墨呢?
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人們對老墨的迷戀。
張大千曾經不只一次說過,乾隆以前的墨條最好,道光時期的墨還勉強可用,再晚的,就不好了。
張大千是近代書畫成就最高,也最講究筆墨紙硯的畫家,他一輩子都在追求書畫材料的極致,以他的經驗說墨,當然有極為精到的地方。
而大家對張大千說墨的理解是:墨的年代愈久愈好,至少老墨比新墨好就幾乎成為定論。然而這種觀念並不正確。
新墨,定義很清楚,是指剛剛做出來一兩年內的墨,墨條甚至還沒完全硬化。
老墨的定義就非常模糊,甚至完全沒有標準,有的人認為,10年以上的墨就是老墨,也有的人主張要20年以上,至於百年以上的墨,更是珍貴。
數年或數百年的墨當然珍貴,但那是因為時代愈久,東西的取得和保存就愈難得,所以從文物的角度來說,老墨是珍貴的,明墨比清墨好而貴,元墨比明墨好而貴,以此類推。
但就使用上來說,卻未必如此。
老墨的好壞,就使用效果而言,首先要看原來做墨的品質如何,而後看墨的保存狀況,再來才是看墨的年代,墨並不是愈老愈好。
就算是原來做得極好的墨,也不見得愈老愈好。如果墨退膠了,再好的墨也沒用。
張大千說乾隆時期的墨最好,道光時期的墨勉強可用,再晚的,就不好了,主要原因在乾隆之後做墨的原料、工法愈來愈差,而並非年代愈久的墨愈好。
所以以前的人如果得到已經退膠的墨,會用新墨「再和」,最主要的原因,是老墨的煙料好,丟掉可惜,但已經退膠的墨不能用,所以要用新墨(膠)再重新做過,使之可用。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是有這麼多人熱衷墨的穿越?我覺得,一是表示自己講究,二是可以藉此糊弄其他的同好,三是穿越過的墨的確比較好。
很多人信誓旦旦的說,穿越過的墨,的確比較好,尤其在淡墨的通透性上非常突出。
穿越過的墨,由於膠性的被破壞或分解,墨色表現會和原來有所不同,這是一定的,但是是否比較好,我覺得見仁見智。以我實際操作的結果,差別不大。
墨的使用是不是可以發揮到讓人覺得層次分明、賞心悅目,最主要靠的還是書畫的技術和能力,而不是材料本身,對高手來說,墨汁也可以有很好的表現,臺靜農、江兆申先生也用墨汁寫字,他們寫出來的作品,墨色一般都極為漂亮,乾濕濃淡的變化非常豐富。
即使以材料本身的好壞來說,墨的表現,還要看載體(紙張、絹)的性質如何,書畫風格的種類,也影響墨韻的表現,說墨經過微波、蒸煮之後就如何如何,坦白說,唬人的成分居多。
寫字畫畫要講究筆墨紙硯,但主要的目標還是應該放在書畫技術、人文內涵的養成上;筆墨紙硯的追求,也應該是講究品質上的精良,可以因此增加作品的表現深度,一味追求強調筆墨紙硯的稀罕奇巧,完全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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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墨分五色
中國書畫皆以墨為本色,即令工筆繪畫之重色濃染,亦必先得墨稿。墨稿好壞,影響後續上色工序以及最後的繪畫成果,不能「墨分五色」的墨稿,必然是次等之作。
墨之為用,其奧妙之處,非精於書畫之人無以致之。墨匠能做墨,自然了解墨的基本好壞,但墨色之精微究竟到什麼程度,只有書畫家可以掌握。畢竟墨匠不善書畫,未能窮究墨的各種使用效果。
例如,以墨的黑度來說,理論上與墨的濃度成正比,然而實際應用並非如此,過度焦濃的墨,想像中應該是最黑的,因為其中的墨量最多,所以應該最黑。在水墨繪畫的應用上,最後的步驟也就是用焦墨或濃墨「提醒」可能過於平淡的畫面,增加一點高濃度的墨色,可以讓畫面立即有精神起來。
然而過濃的墨就會黏在筆上,不容易從毛筆移到紙張上,因此太濃的墨反而無法適當表現出墨的色調。
每一條墨的性質不同,墨本身就有不同表現,而同樣的墨在不同的紙上有更多變化,同樣的紙,用不同的墨固然會有不同表現,同樣的墨,在不同紙上通常墨色也都不一樣,墨的使用,何其困難?
3.墨的韻味
墨韻之難,在完美之墨韻須確實掌握紙、筆、墨、字四者之最佳關係。
古人寫字,墨以筆畫流暢為宗,晉唐書法墨色之佳,於今見之,則仍亮麗如昨日書就。宋人用墨最講究,其烏黑沉厚,令人驚豔。
2013年3月在東京博物館,見趙孟頫行書真跡,紙色古老而墨色如新,凝視久之,如在夢中。
宋朝黃山谷、米芾的墨色一向以濃厚著稱,近距離觀察他們書法的墨色,真可以說是深沉如夢。
古人用墨大抵如是,總之以濃黑為尚,到了明董其昌才開始用淡墨,溫潤妍美,略無暈滲之病,非用筆精妙而善知紙墨關係之精微,無以致之。
明末傅山、王鐸輩用筆粗放豪邁,用墨淋漓盡致,墨色濃淡濕燥,極盡變化之能事,後學者目眩其技,風從者眾,於是書法用墨之道,至此為一大變,而「惡墨」橫行,滿紙烏煙瘴氣,亦由此風行矣。
傅山主張寧醜毋巧,字法支離破碎,王鐸用筆豪邁,往往一筆數字連綿而下,觀者以為神、能,傅山、王鐸影響所及,則二王精研行草、唐代謹嚴楷書之千年經典,竟被棄之如敝屣,以是書道正統竟式微三百年,於今猶見其害也。
以時代風格論,傅山、王鐸之書法主張、書風呈現,確有其正面意義,但兩者之論過於偏激,未明書法之根本原理者,極易受其名聲、地位、影響所迷惑。
傅山、王鐸字法支離破碎、行氣隨意變化,後學者迷於其中酣暢,模之仿之,漸入魔道而不自知也。
傅山、王鐸何許人也,一稱「晚明第一寫手」、一稱「筆神」,其於書法技藝,精妙嫻熟可知,以其精熟,雖放手縱意,自有規矩在焉,常人既無彼等功力,而妄為豪邁,必然粗俗,卻以傅山、王鐸之言洋洋得意,大言以醜為美,其中惡質劣法,真不知伊於胡底矣。
以我看來,老實磨墨,墨濃了再寫字,還是最為重要,墨色一旦濃黑深沉,自可穿越時空,感動不同時代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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