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系列:美學的失智
文╱蔣勳
生命隨意哭,隨意笑,生命不堅持自己耳聰目明,生命到了絕境,可以是聾是啞,是俗世不屑的「驢」「狗」。生命非想,非非想。是不是八大已「無眾生相」?……
許多身邊朋友都在談老年失智的問題了。
許多年前,失智的現象還不普遍,偶然一位朋友驚訝痛苦地說:父親不認識他了。
我也訝異,因為一直到老年往生,我的父母記憶都還極好。大小事情都條理清晰,更不可能不認識自己最親的兒女家屬。
但是,確實發生了,我的朋友坐在客廳,許久不講話的父親突然轉頭問他:你是誰?為什麼一直坐在我家?
我可以了解我的朋友心中受傷,那種茫然荒涼的感受。
是什麼原因會連最親近的親人都不再認識了?
這幾年老人失智的現象越來越普遍,甚至年齡層也有下降趨勢,同年齡在五、六十歲的朋友也出現失智的現象。
現象多了,把現象的細節放在一起觀察,覺得「失智」會不會還是籠統的歸類?因為仔細分析,失智現象似乎也有不完全相同的行為模式。
今年看了一部很好的法國電影《愛‧慕》(Amour)。
一對老夫婦,婦人在餐桌上忽然記憶中斷,停滯了一會兒,又恢復了。接下來接受治療,身體開始局部癱瘓,行動困難。婦人是音樂家,意識清楚時敏感的心靈無法接受醫院的治療方式,要求愛她的丈夫不再送她去醫院。丈夫答應了,但是,接下來的情況越來越惡化,洗澡,吃東西,一切行動都越來越困難。一個年老的丈夫獨力照顧一個衰老病變的妻子的身體,妻子的狀況就是逐漸失去語言能力,失去記憶,失去控制自己身體的一切意識。
一部真實而安靜的電影,導演,演員都如此平實,呈現一個生命在最後階段無奈又莊嚴的悲劇。
許多悠長緩慢的鏡頭,靜靜掃過一對夫妻生活了數十年的家。入口玄關,懸掛外套的衣架,客廳裡的鋼琴、沙發,餐桌。廚房的洗碗槽,水龍頭。臥室牆上荷蘭式風景的畫,從窗口飛進來的鴿子,午後斜斜照在地板上的日光。
我忽然想起馬奎斯在《百年孤獨》裡描述過讓人難忘的畫面──一個得了失憶症的村落,人們用許多小紙條寫下「牙膏」、「門」、「窗戶」、「開關」、「鍋子」。把一張一張小紙條貼在每一個即將要遺忘的物件上,「牙膏」、「門」、「窗戶」、「開關」、「鍋子」──預先防備失憶的時候有這些小紙條上的字可以提醒。
有一天和世界告別,就是這樣從身邊熟悉的物件一一遺忘開始嗎?
馬奎斯經驗過親人失智的傷痛吧?用文學的魔幻寫下這樣荒謬而又悲憫的故事。
然而看《愛‧慕》這部電影時,我出神了,我想,也可以在自己最親愛熟悉的人的額頭上貼一個小紙條,寫著「丈夫」、「妻子」、「父親」、「母親」嗎?也可以寫下最不應該遺忘的愛人或孩子的名字,貼在那曾經親吻過的額頭上嗎?
一個朋友常常丟下繁忙的工作,匆忙趕夜車回南部鄉下探望年老的母親。然而母親看著她,很優雅客氣地說:「您貴姓啊?」「要喝茶嗎?」她就知道母親不認識她了。她忘記了女兒,卻沒有忘記優雅與禮貌。
許多有關失智的故事讓人痛苦悵惘,大多是因為親人不再認識了。
曾經那麼親近恩愛,竟然可以完全遺忘,變成陌生人,那麼還有什麼是生命裡可以依靠相信的?
我也聽過失智的對象不是親人,聽起來就比較不那麼像悲劇。
有一個朋友極孝順,多年來她為母親買了很多貴重的黃金珠寶飾品,存放在銀行保險箱,偶然有宴會取出來穿戴一次。母親失智以後,常常惦記存在保險箱的珠寶,焦慮不安,吵鬧著要去檢查。孝順的女兒就陪伴母親到銀行,取出珠寶,一一算數過一次,沒有遺失,重新放回保險箱鎖好。但是,這個失智的母親剛回到家,立刻忘了剛才看過、檢查過珠寶,又開始焦慮不安,吵鬧著要立即到銀行開保險箱。她的孝順女兒說:「媽-妳剛看過──」但是母親失去記憶的部分剛好是她沒有去過銀行、沒有看過珠寶。
這是我聽過的失智故事裡比較快樂的一件,雖然我這孝順的朋友也一樣無奈萬分,疲憊不堪,一天要陪著老母親一次一次跑銀行,但是因為母親還認識她,好像她的無奈裡還是有一種幸福。
所以失智的大悲痛是因為最熟悉、最親愛的人不再相認了嗎?
《金剛經》裡重複最多次數的句子是「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每日清晨誦《金剛經》,讀到這一次一次重複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我還是心中震動。
母親往生後,我常思念她,她的照片就在我床頭,我也盼望她時時入夢相見。
但是我再也沒有一次夢到過母親了。
「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讀《金剛經》時,我總是不能徹底了悟的句子,一次一次重複,似乎與盼望母親入夢的執著日日互相對話。「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我的身體,母親的身體,母親愛我,我的渴望母親入夢,是不是都像《維摩詰經》所說,只是一時火焰,如此熾熱燙烈跳躍,卻只是顛倒幻象。
我要如何徹底知道「我相」的執著,知道自己的「渴愛」,原是妄想?
我或許應該知道,母親的入夢也是「人相」的執著。母親曾經是嬰孩,少女、新婚、懷抱我,之後成為衰老的身體,停止一切生理機能。入殮時我為她戴上一隻黃金戒指,她已是冰冷僵硬。哪一個記憶是真正母親的「人相」?
我把她每一張從年輕到老年的照片排列,她的「相」其實一直在改變,我堅持她入夢的又該是哪一個相貌呢?
親屬相認如此艱難,親愛過的身體,如火焰般渴望過的愛,也如此不可依恃嗎?
所有的擁抱,都不會是永遠的擁抱。那麼,所有的記憶,也不會是永遠的記憶吧?
「我相」「人相」都只是暫時幻象,這個「我」,可以從「人」的堅持流轉成豬、牛、禽鳥嗎?
我彷彿夢到那些叫作「親人」的相貌,在幾世幾劫中流轉。是負著軛的疲累的騾子,馱沉重的物,艱難走在黃沙路上。是天空裡一隻南飛的大雁,幻想著和暖明亮的陽光。是節節肢解的身體,記得每一次肉體斷裂的痛,經過好幾世,那記憶還成噩魘,在夢中驚叫。而那麼深重的哭泣過的淚,一點一滴,都記憶在全身的皮膚上,成為胎記、黑痣、斑紋,彷彿永世的紋身,隨身體去到不同的時空,生死流轉。
那是民間相信的故事,不可以在親人臨終時哭,不可以把淚水滴在親人遺體身上,因為來世會成為皮膚上的黑痣胎記。
那聽來無稽的故事,讓我看到一個人身上黑痣,忍不住想起他前世的記憶,每一顆小小黑點,都彷彿記憶著一滴淚水。
然而,記憶是應該遺忘的吧?帶著那麼多愛的記憶生活著,會不會也是沉重的負擔?
「於一切有情無憎愛──」經文上說的,對一切生命沒有憎恨,沒有恩愛。那其實是像一個失智的世界吧?!
那個母親不再認識她的朋友很受傷,「連唯一的一個女兒都不認識了。」她說。然而母親認識照顧她兩年的菲傭,她清晰地說:「Sophia,給客人倒茶。」
我希望用「無我相」、「無人相」的方式安慰我受傷的朋友,如果有一天母親入夢,待我如客人,會不會少了很多憎愛的瓜葛。
中年以後,大多能解脫憎恨。別人討厭你,辱罵你,覺得是惡緣。惡緣要快快了結,惡緣結深造業,就有報應。不辱罵別人,不討厭別人,惡緣可以無緣,也就清淨了。
但是,越來越覺得要解脫恩愛緣分,真是困難。
《愛‧慕》整部影片,在講「恩愛緣分」。因為「愛」,結得如此深,雙方也都要受苦。「愛」比「恨」更難解脫。對別人恨,別人恨你,只要不報復,也就解脫了。「愛」,卻很難了。你愛一個人,一個人愛你,都可能是幾世幾劫的「纏縛」,像臉上的黑痣,那麼怵目驚心。
據說人在巨大車禍的驚駭中會暫時失憶,所以,「失憶」也可能是一種保護嗎?保護肉身要受太過強烈的痛,保護肉身要受太過強烈的愛或者恨的撞擊。
八大山人是我最喜歡的畫家,我總覺得他的畫裡有一種「美學的失智」。
八大姓朱,是明寧獻王朱權的第九世孫。皇族後裔,成年時忽然遭遇明朝滅亡,剃髮出家。此後在南昌城大家都看到一個失智的瘋子。或哭,或笑,或喑啞無語,或耳聾無聽。他的畫作上簽名是「驢」,他說自己是「喪家之狗」。他在家門上貼一「啞」字,拒絕與人交談。他在求購畫者客廳放屎便溺。他赤足爛衣,歌哭於市,後面跟一群笑鬧瘋子的小兒。
這是八大山人,畫上簽署「八大」「山人」,別人看到是「哭」「笑」二字。
生命隨意哭,隨意笑,生命不堅持自己耳聰目明,生命到了絕境,可以是聾是啞,是俗世不屑的「驢」「狗」。生命非想,非非想。
是不是八大已「無眾生相」?他畫魚,那魚是他自己,游於虛空間。魚被捕撈,到了岸上,奮鰭鼓鰓,努力求活命,卻已離死不遠。莊子早已提醒,相濡以沫,兩條瀕死的魚用口水濕潤彼此,不如相忘於江湖。
莊子總是說「忘」,「忘」可以是一種心靈的失智嗎?
八大晚年驚人,小小一張畫面,他幻化成魚,成鳥,他成枯木,或成頑石,幻化成一朵落花,兩點雞雛,都是他美學失智後的豁達。
絕交息遊,原來只是回來做真正的自己。八大十九歲亡國,像是突然失智,解脫了「我」與「人」的堅持。不再是皇族,不再姓朱,不再是才子,不再耳聰目明,可以又聾又啞,可以瘋癲哭笑。可以一整天呆看一魚,自己成為魚;可以一整天呆看一鳥,自己成為鳥;可以呆看一枯木、一頑石,自己就在幾世幾劫中遇到了曾經是枯木頑石的相貌。
生命可以如此自由,在「卵生」、「胎生」、「有想」、「無想」間若即若離,可以解脫了「眾生相」。
讀《金剛經》,或者看著八大的「魚」發笑,好像可以有一樣的領悟。
創作者裡能「無眾生相」的並不多,太多「我」的執著,格局總難大器。太多「人」的執著,也難自由。大創作者,好像多少要有一點「美學的失智」。
頭腦太邏輯,以邏輯自傲,就更不知何謂相忘於江湖。
我安慰母親不認識她的朋友,試試看把母親額頭上「母親」二字的紙條拿掉,母親可以解脫「眾生相」,我的朋友,在親愛與傷痛過後,也可以解脫了「壽者相」。看完《愛‧慕》,回家讀一遍《金剛經》。午後陽光明亮,那一隻窗口飛進來的鴿子,既然可以飛進來,也應該可以飛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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