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閱讀:白石一文《不自由的心》
書名:《不自由的心》
作者:白石一文
山本周五郎獎、直木獎得主
一九五八年生於日本福岡縣,長於文學世家,其父白石一郎為直木獎得獎作家,雙胞胎弟弟白石文郎亦為小說家。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系畢業,曾任職於文藝春秋出版社。二○○○年出道作《一瞬之光》甫一問世即備受好評,之後不斷挑戰不同主題的創作,引起讀者極大迴響。二○○九年獲山本周五郎獎、直木獎。
另著有《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永遠在身邊》、《關於我的命運》、《近在身邊的遠方》、《不自由的心》等書。
譯者:陳嫻若
東吳日文系畢業,從事多年出版社編輯工作,目前專職翻譯。
譯作有:《喜樂京都》、《東京歸鄉》、《贖罪》、《從謊言開始的旅程》等書。
內容介紹:
超越《一瞬之光》、《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
直木獎作家白石一文最令人激賞的人生代表作!
繁榮經濟的背後、纏綿情愛的核心、事業家庭的兩難……慾望的真相即將滾沸而出!
繼探討孤獨本質《一瞬之光》、
生存目的《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
人生抉擇《關於我的命運》,
日本暢銷作家白石一文追問生命解答的救贖之書。
日本讀者讚譽超越《一瞬之光》作家張國立專文解說
他對自己說:從以前我就是下半場決勝負。
以往在賽場上看到一輸就哭的男人,他曾告誡自己無論輸掉多重要的比賽,絕對不哭泣。因為眼淚只能是開心時流的汗。
過了二十年,他也不得不承認某種難以超越的障礙橫亙在眼前。自己沒有突出之處、以往也曾有過去愛人、為人奉獻、孕育新生命,還有建立什麼留給後世等等任何人都有的想法,似乎已為時間所抹去了。
年少時具大的衝動突然間淡薄、經濟不景氣隨之而來的職涯轉變、情人的召喚成為血液沸騰的唯一機會……他意識到人在世間的奮鬥遠比一場球賽還費力。如果年紀漸長帶來了成熟練達,那麼格鬥的下半場,究竟會贏或是輸呢?
五段因愛而生的體悟與感動,五段尋覓掙脫束縛、追求放手一搏的人生。
目錄:
太陽雨
蛋的夢
夢的天空
水的年輪
不自由的心
代作後記 小說的功能--白石一文
愛情往往是道選擇題--張國立
書摘:〈蛋的夢〉
◆
由利子果然不在家。他在一樓兼作廚房的客廳啜飲著威士忌,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她回來。另外從冰箱拿出青菜和豬肉,自己炒了一下,加了味噌攪拌一下,拿出起司當作下酒菜。
電視買了大約五年,三個月前影像開始變差,不過現在還無法換新。朦朧畫面正播放新聞。東京證券交易所的平均股價又大幅下跌,它似乎就是今天的頭條新聞。播報員說,日經平均股價重挫了四百日圓,收盤時勉強維持在一萬四千點。
坂本注視著新聞,一杯接著一杯,倒酒的調子有點快。第四杯兌好水時,他突然停下手,起身,走到電話台前拿起話筒,按下重播鍵。
「氣象廳預報部發表十月十九日晚上九點三十分現在的氣象預報……」
他嘆了一口氣,靜靜把電話掛上。
帶著醉意的大腦含糊地浮現遠藤信彥的臉。今天應該也跟他說好了在哪裡見面吧?牆上的掛鐘已經過了十一點。
坂本大約在半年前,察覺到由利子有男人。
正好是父親武吉在甲府的醫院檢查出有罹癌的疑慮,為了複檢而到東京來的時候。武吉被診斷出癌症末期,在他們家住了一星期左右就住院了。那段時期坂本工作忙到極點,在個人方面也相當感到壓力,所以父親突然罹患絕症和住院,對他來說幾乎是晴天霹靂。
但是愈是在這樣疲勞累積,看似快超過負荷的時期,人的神經似乎愈敏銳。由利子的細微動作和行動,坂本以前從未費心留意過,但此時突然感到可疑。
舉例來說,對由利子鞋子上不自然沾到泥巴的疑問、突然察覺她帶著香水餘味的疑問、試著按電話重播鍵,屢屢連到報時台或天氣預報台的疑問。
於是,當他開始觀察由利子的舉止動作時,近半個月的疑問轉變為確定。他立刻知道最大嫌疑者是誰。遠藤信彥──由利子在短大時代交往近五年,後來難以忍耐而逃開他身邊的戀愛對象。由利子對她和遠藤的關係感到疲倦,轉而向公司主管坂本吐露煩惱,成了他和由利子之間結緣的紅線。在幫由利子指點迷津的過程中,坂本自己卻被小他十四歲的由利子深深吸引。
五年前,向坂本討了分手費後離開東京的遠藤又回來了嗎?坂本立刻得到證實。他佯裝遠藤的朋友打電話到辦公室,果不其然,他在兩個月前從美國回來了。
他趁著由利子出門時,把衣櫃抽屜和由利子的皮包等處翻個底朝天,在珠寶盒底發現小心保存的遠藤攝影展傳單時,坂本知道兩人的關係又再死灰復燃了。那份簡章上寫了一行字:
「五年來,我在NY一心想念由利子拍攝的作品。」
坂本想,令人作嘔的口吻真像遠藤的風格。不過,由利子一個月前肯定去了攝影展,又再次被那個混帳男人籠絡了吧。
自從去了展覽之後,這半年來由利子的行為逐漸變得大膽,像今天這樣深夜遲歸的次數也十分頻繁。白天,她藉口探望武吉隨時可以外出,白天打電話回家,她也幾乎都不在。但是,相對的,由利子也勤於去醫院照顧武吉,也許大約只在父親身邊待不到一小時便匆匆離開,但畢竟媳婦每天都有露面,讓虛弱的武吉相當感謝由利子。
坂本沒有追問由利子關於遠藤的事,也沒有費神去掌握確實的證據,只是他深信不疑。雖然相信,但若是再深入探究,就得跟由利子說個是非黑白。新一代的人也許能容忍妻子不貞,但很遺憾的,坂本並不屬於這一代。
坂本想,對由利子產生懷疑時,腦海中卻總是先想到武吉,會不會是因為那時候自己對她的愛已經冷卻了?他覺得打從娶回這個小十四歲的女子起,自己終究抱著暫為保管的心態吧。
既然如此,在武吉承受過一次義務性的手術,開始朝著死亡助跑後,坂本一想到父親只剩不到一年的生命,說什麼也不想讓由利子現在離開自己。更何況從經濟面來說,現在的坂本也沒有資力來填補由利子造成的缺口。
長年不景氣下,他們已經凍結調薪三年,各種補貼也都暫停支給,當然實質薪資也在加速縮減中。
與由利子結婚時咬牙買下這棟房子後,坂本便被貸款拴住了脖子。不只如此,考慮到目前公司的處境,說不準何時連他也會成為人力整頓的對象。
姑且不論由利子的出軌,半年前,坂本身邊同時發生了一年比父親住院更嚴重的變故。也許是這件事讓坂本退縮,不想認真面對。
他的主管龜田高雄突然遭到解雇。
龜田被解雇是坂本工作生涯中最大的痛擊。這個變故(對坂本而言它是不折不扣的變故)可以說完全粉碎了坂本對公司的信任感。坂本從這件事才領悟到組織的恐怖,而且在那一刻,也才發現自己恐懼到極點,甚至沒種到想蜷縮起身子。
總之,現在坂本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與由利子的婚姻生活,把武吉的看護交給她,藉此勉強維持自己在公司的立場。
◆
坂本是在昭和三十年八月八日,生於山梨縣甲府市。
「目前,經濟復甦所形成的好氛圍幾乎用盡了。正因為日本貧困,所以和世界其他國家相比,消費和投資的潛在需求也許更高。但和戰後那段時期比起來,那種慾望的熾烈度明顯減少了。現在已經不再是『戰後』了。」
三十一年的《經濟白皮書》做了這樣的總結,昭和三十年是戰後經濟最好的一年,甚至成了流行語。此外,自由黨和民主黨聯合、左右社會黨統一造就一九五五年體制的誕生,也是在昭和三十年,經濟企畫廳產生,日本經濟開始爆炸性成長,更是後來確立自民黨長年執政之安定政治結構的第一年。
活力與貧窮共存。可以說在這個意味下,在國家能量四溢的時代中,孕育出坂本這一代的人。
但是,坂本少年期到青年期的時代,既非在幾年後成長、跳脫的非戰後世代,也無法體會到幾年前那一代所感受到「時代的大轉變」(那是妥協與墮落的產物,由於距離階級性理想社會的實現還很遠,所以在許多場合爆發強烈的反彈)。
對坂本這一代的人而言,他們的時代就是無意間緩慢成就出富裕的生活,真要說的話,不過是一段欠缺高低起伏、平淡時間的流逝罷了。
種種事物都處在新舊交替途中,既沒有明確失去什麼,也沒有鮮明地確立什麼,一直維持著兩頭不著邊的狀態。舉例來說,東京稱為國際都市還太年輕,日本也算不上是經濟大國,電子工業尚不及讓生活完全改變,影象也未能凌駕書籍,大自然未完全遭到破壞,雖說如此,但痢疾或霍亂流行之類未開發氛圍的殘餘已經消失。學校裡沒有霸凌橫行,但孩子王領導的孩子社會已不存在,為色情電影興奮還太早,離A片流通還有段時間,去國外的人很少,但已經沒有家庭為父母離鄉背井而煩惱了。大概像這樣。
真要說的話,那是個無論什麼都少了激情的時代。因而既沒有表現時代的男女英雄,沒有令人心痛的事件,也沒有令人不禁大聲叫好的痛快大事發生。
坂本成長的城鎮坐特急到東京只要兩小時,不過東京的風並未猛烈吹送到這個平凡的鄉下小鎮。
父親武吉在地方的鐵路公司工作,是個勤懇篤實的上班族,坂本是他的獨生子。母親在他小學三年級時得了白血病過世,從此之後父子兩人相依為命,直到他在當地讀完高中。大學就讀東京不算有名的私立學校,在學校裡,也沒有留下任何值得回憶的大事。跟別人一樣學會了喝酒和女人,打工玩樂過了四年。沒什麼顯著的功蹟,硬要說的話,在打工的學習教材零售店學一點推銷皮毛,意外賣出了好成績,經營那家小店的勞碌命老闆讚許他有當推銷員的天分,不過也不值一提。坂本靠著這份打工收入來支應學費和生活費,大學三年級時租了間還像樣的套房,買了百萬日圓的新車。大學時代的他就已經完全經濟獨立了。
這在後來給了坂本小小的自負,他早年失去母親,本來就覺得自己比同一輩的人早熟,但直到大學時代,雖然覺得自己還看不見光明的前途,至少對自己有信心,自知不論被丟到什麼環境,都能靠一己之力經營生活。
刻苦勤勉這種字眼不符合他的個性,但他從以前就喜歡自助努力、獨立獨行這些話語。他根深柢固地認為「不依賴別人、獨自存活到最後乃是人生的真諦」,從這層意義上,討厭依賴性強、怠惰的人。
獨立是坂本家的傳統,這想法也影響了他。父親武吉就是個從不叫苦、一輩子默不吭聲、淡泊勤懇生活的典範。
和其他事情一樣,他和武吉之間也沒有深刻的回憶。到上中學之前,坂本都和武吉的母親,也就是祖母住在一起,她包辦所有家事,所以武吉自妻子過世後,仍然一如往昔地保持著以工作為中心的生活。中學一年級春天祖母過世,從那時起,坂本學會了料理自己一個人的才能。武吉休假的日子也會幫忙家務,所以父子兩人的日子也在較穩定的狀態下度過。
坂本算是個不多話的人,不過,武吉更是寡言。他沒有特別的嗜好,唯有偶爾喝點小酒和溪釣自娛。他和父親之間,一年幾次當日往返的溪釣之旅應該是唯一的回憶。
一大清早,或在天還未明的時刻離開家門,搭首班電車到郊外的溪谷。父親背著放有便當的大背包,他則揣著釣竿,默默跟在身後。當日頭將山谷照映得燦爛耀眼時,他們來到清流岸邊,在那裡兩人並肩坐一整天,專心垂釣。
現在回想起來,他一點也想不起來釣魚的時候和父親交談過什麼。想必也不是什麼強烈到殘留在記憶裡的對話。
◆
第二天早上一醒,腦袋沉甸甸的有點怪。看來是昨晚喝太多造成的。由利子過了十二點才帶著醉意回來,她說是跟短大時期的好友、坂本也認識的山本由佳里去喝酒,冷淡地告知後便去淋浴,隨即直接上了二樓臥室。留下坂本一個人繼續喝著兌水威士忌到深夜。不知不覺間,過量飲酒成了習慣。不過,他沒有心情像從前那樣在外頭一攤攤地喝。只要沒有應酬,他就會像昨晚那樣,回家喝威士忌。
不知是單純年紀增長的關係,還是不景氣讓工作失去了幹勁才是關鍵因素,三年多前當他意識到自己四十歲時,坂本便對任何事都看淡了。首先,他以前最得意的酒量,現在卻差到不行。不只是酒,像是麻將和一時熱中的高爾夫球都奇怪地冷淡下來,不再感到有趣。性慾也沒有三十歲時那麼激烈。從十幾歲開始懷抱的性慾,男人總是隨著年歲的增長一再消磨應付。三十多歲時,還經常為自己有這麼大的衝動該怎麼辦而感到不安,然而不知不覺間就淡薄下來。最近甚至還領悟到原來這就是「不惑」之意,那種傾向看來也並非一時性的。偶爾他會覺得這樣的自己變得老舊而悲慘。不過,毋寧說漸漸增強了類似死心的意念。
儘管如此,他還是有些難以抑制的慾望。但這半年來,坂本一次也沒碰過由利子。當然兩人還是同床共寢,如果真有此意時,也並非做不到,實際上他卻出不了手。遠藤的面容不時浮現雖是原因之一,但在他內心裡,也許是害怕這成為確定妻子不貞的場面。只要妻子強硬拒絕,坂本也無法再控制自己了吧。不過即使如此,他便能用腦中想像的這個理由在現實中自我克制,連他自己也都覺得很神奇。
為了克制,他得利用酒精。酒只要一入口,就能暫時壓住性興奮。坂本個人更是從年輕時期就如此,在這方面,對他而言,酒已經是安撫每週一、兩次難以抑制的生理需求不可缺少的手段了。戒掉酗酒習慣對現在的坂本來說,等於強人所難。
從床上起身,按著陣陣抽痛的太陽穴下了樓。隔壁床是空的。床套整齊地蓋住,彷彿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睡過,但昨晚由利子確實在那張床睡過。下樓時分外安靜的屋子霎時升起一股寒意。察覺到不祥的預感,坂本打開了通往客廳的門,沒見到由利子。看看牆上的時鐘,早上七點過五分左右。這個時間由利子沒開燈,也沒有做早餐的跡象就不見行蹤,看起來不太尋常。
──她離家了嗎?……
直覺地如此想。眼光瞄到餐桌的剎那,他注意到空無一物的褐色桌上,放著一張白紙。坂本帶著仍舊昏沉沉的腦袋,拿起那張紙。
這麼久的日子,受你照顧了。我不會回來了。細節日後我再寫信告訴你。請原諒,再見。──由利子」
不看也知道內容的文字。
「一直覺得這一天總會來臨」是腦中第一個浮起的句子。他不知道是否真的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可是至少他平靜地這麼想。既然自己察覺到,由利子應該也察覺自己被發現了。這是一想即知的事。
──又是一樣。
他也有這種感覺。前一任老婆離開時,他也是這樣突然發現留下的字條。
驀地感到寒意,坂本把那張紙放回桌面,按下暖爐的開關。熱風吹到腳邊時,全身頓時失去了氣力,坐倒在地毯上。暖意從膝頭漸漸擴散到胸口。
自己沖了咖啡,烤了一片吐司吃下,像平常那樣趕時間出家門。關上門走到路上才想起自己忘了鎖門,又折返門口。聽到門上鎖的聲音,他好像才切實感覺到由利子走了。
往車站走去的路上和在電車裡,他一直思考著今天早上發生的狀況。不過,在客滿的電車中不斷互相推擠,稍一不慎可能坐過站,他沒辦法集中精神。不過下了電車步行的當下,可能冷空氣拂面,吹走了酒氣,他總算能仔細地想一想。
由利子九成九投奔到遠藤那了。昨天晚上,坂本並沒有表現出與平常不同的態度,所以由利子回到家的那一刻,心裡就已經做好準備了吧。一定是找遠藤商量而做的決定。
現在她正處於亢奮狀態,這種時候就算自己有什麼反應,情勢也不會好轉。說起來由利子既然已經離家出走,今後該怎麼做,坂本也沒有明確的結論。反正她行李還在家裡,也會為給娘家的生活費等雜事跟他聯絡。坂本從經驗中知道,結了婚的男女要分手,有好幾層光靠衝動不能成事的阻礙。總之,現在還不到慌張的時候。走進公司大門前,他做了如此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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