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閱讀：思念的雨
文╱方秋停
雲層堆積，天鬱鬱蒼老，雨水灑下，烏雲減輕，天又變回年輕。雨繼續下著，往事晶亮起來，生命中曾經出現的人影，盡在思念的雨中……
一場雨，一張記憶圖景，原來存留心中的悲喜，多靠雨水來沖洗與顯影。
入秋後氣溫冷暖不定，空氣好是乾燥，等了許久雨終於落下，潮潤人想念的心情。下雨天喜歡守在屋裡，隔著窗聆聽雨聲，想像庭中花草淋洗出一身潔亮，鳥獸躲於洞裡或藉樹葉遮擋，滴滴答答，淅淅瀝瀝，左右邊的窗分成兩部，周圍寧靜熱鬧著。雨天晨昏不分，地面漸地濡濕，點點波紋往外散出一圈圈同心圓，時間彷如靜止復隨流行走……
雨隔去塵囂，讓人享受靜謐的孤獨，冷雨澆灑，氣溫跟著下降，這雨，將季節往前推。
雨勢轉急，圍欄樹木、窗台、採光罩，甚至一盆一瓦、萬物俱成樂器，隨興組合交響著。熟悉的雨之旋律，自童年至今斷斷續續、或急或緩，串連出各種生命樂章。記憶中的雨灑過兒時每一條街巷，雨下的同時亦將周遭人情映照出來──
雨聲淅瀝，猶記那年撐著傘沿途跳越路上積水，好不容易進到教室，只見雨具到處披掛，濕漉漉的視野凌亂且繽紛。雨行窗外，牽動室內，驀地轉為急管與繁弦。台上老師拉大嗓門，台下激越的心情早已奪門而出，於雨中嬉鬧跳踉著。下課時各色雨鞋相約踩進雨中，雨傘雨衣紛紛被撐開，仰著臉故意讓雨給淋濕，哼哈吆喝，操場滿溢著歡樂……
而後擴音器傳來訓導處嚴厲的呼籲，半濕身影陸續被喊回，感冒預言隨即成真。雨，成了窗外不可褻玩的風景。
雨造成不便，亦串連起一幕幕溫馨畫面。猶記雨天放學時一把把親情傘總等在校門口，似如船帆一一張開，同學魚貫而出，企盼的眼神相互找尋，雨傾斜，目光呼喚，擁擠嘈雜當中，不安心神陸續搭上幸福船隻。母親工作忙碌，不曾加進送傘行列，遇著天雨我只能於走廊等候雨停，或淋著雨，將書包舉在頭頂被雨追著跑。一次冒雨衝回家裡，不久媽也跟著進門，原來她送傘到學校，只是未等到我。雲與陽光擦身而過，雨下在另一頭，這場陰錯陽差的雨景，我一直都還記得。
● 雨是雲的眼淚，亦是過熱太陽滴灑出的汗水！
中學時騎乘鐵馬上學，行在雨中最是辛苦狼狽。筆記書本和考卷不得弄濕，背負身後兩腳喀啦喀啦地踩踏，或掛胸前用心擁護著。雨絲灑來，鏡片奔流一條條水柱，前景彎曲扭繞著。上坡吃力，下坡路段則恐怕煞不住。卯足勁賣力向前，一不小心，雨衣被撐破，雨水滲入，衣服書包濕了整片。
還有一回騎車到市郊找同學，途中轉錯一個彎越騎越遠，天空偏於此時下起大雷雨，慌亂中趕忙丟下車，躲進路邊絲瓜棚下。雨，它何以這般戲謔，總於我最無防備的時刻降臨，淋出我一身驚慌！而最狂亂的雨下在高一那年的暑假，間歇雨勢夾在風裡，長長列車走走停停，未曾預期的情感依著天意發生，似如季節雨般擾亂平靜的生活。
日子繼續往前，消費廣告喧嚷一波波流行訊息，咖啡與茶香氤氳，當室內冷氣不再轟轟運轉，氣候便漸地涼冷。冷雨縈繞，楓紅一分分被洗出，雲絮各自飛往習慣的處所。南部冬天少雨，一片乾涸季候，讓人不禁想念起多雨的夏天。啊，那年炎炎的考季突然下了場大雨，交出最後一張考卷，走出風扇吃緊的教室，只見地上一攤攤積水，回頭望，樓上時鐘神清氣閒，時針與分針步調輕盈了起來。
之後雨移往山上，女生宿舍前一幕幕雨中即景紛紛上演。雨似水流，傘是行走其中的舟子。登船離船，從這傘到那傘，傘遮兩人，三人則真的太多。雨聲滴滴答答，將過往情愫重新拉到面前，雨絲飄灑，晶亮連成整片……雨斜飛，自教堂牆壁溜滑而下，流進土裡或草中，或沿著步道往不知去向的溝渠。
雨是氣候推手，身形力道自花之開落中顯現，櫻紅豔麗，一次雨來，洗去幾分顏色，幾度乍暖還寒，天候便逐漸地暖熱。蟬聲催發，阿勃樂與鳳凰花幾乎同時喧鬧枝頭，濃豔橘黃各自鮮麗，一陣急雨一地零落花彩，節氣輪迴，花色流轉，季候棒子又再往下傳。
綿密的冬雨輕飄如雪，撐傘其中彷如置身於北國。如何細膩的雲霓，才能篩下這般雨絲，細雨隨風傾斜，分明於前忽焉在後，傘連著人被戲玩得不禁怨惱微笑著。夏雨喧鬧，冬雨靜默，卻將寒冷透進心扉，讓人對溫暖有更深切的渴求。一場又一場雨集成水流，將我自南往北推送……
北台灣的春節經常下雨，印象裡一個又一個被雨淋溼的年，白天黑夜無甚差異！於滴答雨聲中清醒，夢裡亦是滴滴答，大年夜聽著雨聲，炮響於雨中喑啞。
● 雨是天然音樂盒，一打開，記憶便跟著轉繞起來……
那年離開台灣，隔著機身感受雲的環繞。啊！氣溫如何起伏，雲層才會化為簌簌雨勢？雲因周遭光影變化明暗，帶一朵雲遠走他鄉，雨晴能否保留原來的悲喜？
中德州氣候乾燥，空氣不容易擠出水來。那時住在學校宿舍，成天緊閉窗戶開著空調，隔著窗看室外樹影移動，或等陽光斜照進來，晨與昏日復一日，有時窗玻璃一片陰暗，烏鴉群集地上或啪啪舉翅斂藏樹叢，枝葉增添了羽毛，於雨中一分分地潮溼。
德州幅員遼闊，往東或向西，從清晨開到日暮經常還在州內，一大片沙漠散點單調油井，牛仔奔馳的荒地，看似貧瘠卻又富饒。旅美那些年，各地的雨總經由方向盤轉出。往西北方向開往猶他州，鹽湖城的雨下得嚴密，進入城裡感受傳言中的莊嚴肅穆，天人似有感應，戒嚴的城市雲霧且知自律。
加州沙灘落日渾圓，細雨灑下，傾入海中帶起陣陣波浪舞，那雨帶著熱力，卻少了熟悉的溫度。多變的雨下在黃石公園，硫磺冒出，一起起白煙騰飛，陽光調轉，驀地車隨路轉，霧氣忽地圍攏，天又下起雨來。四季相鄰於此，嶺間樹影層層疊疊，自前方傾斜的雨絲，於坡間竟凝成紛紛白雪。
東向的雨極其狂放率性，自德州駛往路易斯安那，經密西西比到阿拉巴馬，印象中就有那麼好幾回，好端端地坐在車內，不知幾時雲層堆積，烏雲化身魑魅，嘩地一聲如瀑布沖刷下來。雨刷狂亂幾乎折斷，視線全然地模糊。車一輛輛被迫停在路邊，雨打車頂，如巨人腳步重重踩過。啊，天象似人有著各種身形與個性，單調公路上埋伏有粗獷野蠻的雨，沿途常會遭逢洗劫；空曠無垠的草原，雨絲往往拉出彎彎的霓虹……什麼地方住著什麼樣的雲，什麼雨會下在什麼地區，一切似乎都有關連。
雲看似靜止其實飄飛不定，那年夏天決定將所有家當裝進U-Haul鐵櫃，拖掛車後往佛羅里達州長征，沿途一會兒陽光一會兒雨，心情時晴時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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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里達氣候潮濕，與台灣有幾分類似，而雨總下得無聲無息。無山的曠野，雲層自地面堆疊上天。長條閃電經常自雲腹中亮出，坐在車上似如乘舟，於風起浪湧中顛顛搖搖……
空氣飽含水氣，雲朵輕易聚集，陽光穿進穿出，間歇雨勢便就灑落。雨與陽光並存窗前，千根萬線，雲層化作積水，復隨熱氣升空，回復成亮白色雲彩。日子時乾時雨，雨絲晶亮眼眸，如弦撥起，低吟起心中彷似熟悉卻又陌生的旋律。
異國的雨，積存著家鄉情愫，雨下在眼前，勾起的記憶卻是從前。
奧蘭多教堂街前露天咖啡座撐起一把把陽傘，驟雨一來，雨珠跳踉傘頂，便見那穿著西服套裝的老外紛紛躲進屋內，繼續聊說天氣與玩笑。城裡的雨淋著新潮與古舊建築，高塔矗立半空，最長的雨往往下在眺望的天空。黑人區巷道破落，雨洗牆壁，誇張塗鴉似也在牆上蠕動叫囂了起來。迪士尼的雨則是彩色的，皇宮前四蹄輕踩，童話翻開，晶瑩閃亮的雨讓它真實了起來。雨化成河湍流路邊，一樣的城市不同的生活節奏。
雨繼續下著，不同背景前後拉動，記憶一幕幕接連。
通往甘迺迪太空中心的路上多沼澤，氣候經常陰沉，枯枝浸在水中，空氣似乎擰得出水來，一隻隻蒼鷺張開翅膀，晾曬著永遠乾不了的羽翼。
海邊的雲行走快速，陽光和雨相互追逐輪流氾濫，印象中便有那麼幾次，陪伴夫婿垂釣岸旁，釣著釣著不意烏雲占滿天空，豆大的雨突地直落，正要收竿，竿頭卻於此時猛地被拉扯，一條大魚便這麼拉了上來！
不同的雨予人不同的感覺，微雨的岸邊，魚線混著雨絲，細雨穿點波浪，一圈圈漣漪串連遠方的想念……
佛州冬雨綿密，氣溫短暫下降未凝霜雪，青草於冷雨中一分分轉黃，季節更換了無聲息。女兒於舊曆年前出生，那年冬天抱著她守在屋裡，想像故鄉熱鬧的人情，抬頭只見窗外圍籬漸地濡濕……
天上雲似無心緒，俄而藍天移轉，灰雲又漫天堆積。雲飄忽不定，鄉情越來越濃重。於是收拾起一箱箱雲彩，趕著返鄉兌換這些日子來的思念。高空上的雨下得突兀，讓人不知去向與來蹤，雲層堆高，要到如何高度才能超越陰晴？穿進雲層時機身晃動了起來，疲累的眼眸，是否見著雨的凝結與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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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台後居住台北，冷雨夾著寒意自鼻腔穿進體內，無法凝雪的冬雨濕涼了一個個年節……
多少雨天可換得一日天晴，多少晴朗會讓人想念雨的身影？不知何時開始，日子盡在天晴或雨的計數中度過。
雨灑泥土，枝葉一分分茁長，女兒側過臉聽著淅瀝的雨聲，漸地她爬到窗前站了起來，愣愣瞧望著外頭。
雨依舊下著，雨刷揮動，一顆顆晶亮雨滴匯集，滑過車前，旋又與地上雨水相會合。雨阻隔去路卻也串連起今昔，聯繫人與人之間的感覺。同樣的雨自天空灑落，人情如河向前流，曾幾何時，撐傘等在校門口的人是我！
雲層堆積，天鬱鬱蒼老，雨水灑下，烏雲減輕，天又變回年輕。雨繼續下著，往事晶亮起來，生命中曾經出現的人影，盡在思念的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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