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妞是你一個煩惱的縮影。這煩惱就是:出於某種理由,你總是以為你會在這種地方的這個鐘點碰到一個不會在這種地方這個鐘點出現的女孩。真給你碰上的話,你將會告訴她,你真正嚮往的是住在一棟有花園的鄉間房子裡,因為你對紐約的一切(包括它的夜店風光和它的光頭妞)已厭倦得無以復加。你會出現在這裡,只是為了測試自己的忍耐極限,以提醒自己你不是那種人。在你的認定,你是那種喜歡星期天一大早便起床的人,起床後會外出買一份《紐約時報》和幾個牛角麵包。一面吃早餐一面看報的時候,你會掃描「藝術與休閒版」,看看有哪個展覽值得參觀(例如在大都會博物館舉行的哈布斯堡王朝服裝展,或在亞洲學會舉行的室町時代漆器展)。然後,你會打電話給你在星期五晚上出版界餐會認識的一位女孩,問她想不想一起去看展覽,不過你會等到十一點才打電話,因為她也許不像你是個早起的人。另外,她前一晚也可能上過夜總會,很晚才睡。你倆也許可以在參觀展覽以前先打兩局網球。你不知道她打不打網球,但她當然會打。
真給你碰上那個不會在這種地方這個鐘點出現的女孩的話,你將會告訴她,你正在逛貧民窟,正在出於好玩而造訪你自己那個清晨六點鐘的下東區靈魂,並動作敏捷地在一堆堆垃圾之間應和著腦子裡歡快的馬林巴琴旋律踏步。好吧,「歡快」不是精確的形容,但她自會了解你的真正意思。
另一方面,幾乎任何女孩(特別是頭髮齊全的)都可以幫助你擋開這種悄悄入侵的死亡感。你記起了你身上還有「玻利維亞行軍散」,意識到你還沒有輸得一敗塗地。不會有這種事的,荷西,門都沒有!但你得先把光頭妞給打發掉才行。
洗手間裡的單間都沒有門,讓人行事起來很難安心。但明顯的是,你不是這裡面唯一需要補充燃料的人。窗戶都是封死的,店家這種貼心舉動讓你滿懷感激。
起步走,一,二,三,四。那些玻利維亞士兵全都又站了起來,用跑的組成了隊形。他們有些人在跳舞,而你無法不跟著他們起舞。
一出洗手間你便瞄到一個合你意的:她個子高,深色皮膚,單獨一人,半張臉被舞池邊緣的一根柱子遮住。你逕向她走去。當你碰碰她肩膀時,她彈了起來。
「想跳舞嗎?」
她看你的樣子就像你邀她接受強暴。當你再問一次的時候,她說:「我不會英語。」
「Français(法文:法國人)?」
她搖搖頭。為什麼她看你的眼神就像你兩個眼窩裡各住著一隻狼蛛?
「妳不會剛好是玻利維亞人吧?還是祕魯人?」
她左右張望,想找人搭救。這讓你回憶起,前不久你在「丹斯提利亞」(還是「紅鸚鵡」?)向一個女小開搭訕時,她保鏢的誇張反應嚇得你趕緊退後一步,舉起雙手。
那些玻利維亞士兵仍然站著,但不再大唱軍歌,也停止了跳舞。你意識到自己去到了一個士氣存亡的關口。你需要泰德.阿拉格什給你來一通精神訓話,但他卻無處可尋。你設法想像他會說些什麼:騎回馬背上去,現在才真正需要找些樂子,諸如此類。你忽然明白,他一定是已經跟某個有錢的騷貨搭上了,回到她第五大道的家。兩人從一些明朝的深花瓶裡挖出上好的古柯,再撒在彼此的裸體上吸服。你恨泰德.阿拉格什。
回家吧,停損吧。
留下,勇往直前。
今晚你是個聲音的共和國。不幸的是,這共和國是義大利。所有聲音都揮舞著雙臂,向彼此尖叫。有一個聲音是來自梵諦岡:懺悔吧,你的身體是上帝的聖殿,而你正在褻瀆它。畢竟,今天是星期天早上,而只要你腦子裡還殘存著腦細胞,便一定會有嘹亮的男低音歌聲從你童年的大理石拱頂傳來,提醒你今日是主日。你需要的是買另一杯貴死人的酒把這歌聲淹沒。但經過一番搜索後,你從各個口袋裡只找到一張一美元鈔票和一些零錢。先前,為了來這裡,你付了二十美元的計程車車資。你開始恐慌了起來。
你看見舞池邊坐著另一個女孩,而從長相來研判,她是可以讓你得到塵世救贖的最後一個機會。你知道,因為你好死不死忘了帶太陽眼鏡(但你當初又怎麼知道自己會鬼混到天亮!),所以假如你是一個人離開夜店,外頭刺目和純潔得像天使的陽光將會把你化成一堆骨血。死亡將會透過你的視網膜把你刺穿。但那個穿錐形褲的女孩卻可以救你一把。她留著一根向一側繞的復古馬尾辮,是那種你樂於在遊戲到這麼晚階段找到的候選人,相當於性方面的一客速食。
當你邀她跳舞時,她聳了聳肩,點了點頭。你喜歡她的肢體動作,喜歡她那橢圓形、油油的屁股和肩膀。跳完第二首歌之後,她說她累了。你問她需不需要來一點「提神劑」,她聽了像是被雷擊中。
「你有古柯?」她問。
「史提夫.汪達是瞎子嗎?」
她拉住你的手臂,把你帶到女廁。吸過兩調羹之後,她似乎覺得你還算順眼,而你也覺得自己非常討人喜歡。她又再吸了兩調羹。這個女的有個吸力像吸塵器的鼻子。
「我喜歡禁藥。」她在你們走向吧檯的時候說。
「這是我們的共通之處。」你說。
「你有沒有注意到,所有可愛的單字都是以字母D開頭?要不就是以L開頭。」
你設法思考這話,不太確定她的用意何在。玻利維亞士兵正在唱著軍歌,但你想不出來有哪些可愛單字是以D開頭。
「比方說drugs(禁藥)、delight(開心)和decadence(頹廢)。」她說。
「Debauchery(放蕩)。」你說,開始跟得上她的步調。
「Dexedrine(德克西得林 )。」
「delectable(美味的)。deranged(瘋狂的)。debilitated(疲憊不堪)。」
「delirium(精神亢奮)。」
「換L字頭的,」她說,「lush(奢華的),luscious(甘美的)。」
「languorous(無精打采的)。」
Librium(利眠寧)。」
「libidinous。」
「那是什麼意思?」她說。
「性急難耐(horny)。」
「呃。」她說,越過你肩膀投出一個弧形的長長凝視。她的凝視讓你聯想到一扇正在關上的淋浴間磨砂玻璃門。你知道遊戲已經結束,只差不知道你是犯了哪條遊戲規則。也許是她討厭H字母開頭的單字。好個清教徒。她掃視舞池,想找到一個識字量與她旗鼓相當的男人。這時你想到了更多以D開頭的單字,例如detumescence(消腫)。還有drowning(遇溺)和depressed(憂鬱)。再來還有以L開頭的:lost(失落)和lonesome(寂寞)。你不準備懷念這個把decadence和Dexedrine視為詹姆斯王英語最高境界的女孩,但她的皮膚觸感卻讓你留戀,而她的聲音也至少像個正常人……你知道,外面的破曉陽光裡有一座煉獄在等著你,會在你亟需睡眠的頭蓋骨上滴下油脂火。
那女的揮了揮手,然後消失在人群裡。沒有另一個女孩(那個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的女孩)的蹤影,也沒有泰德.阿拉格什的蹤影。那支玻利維亞士兵開始不耐。你無法阻止他們發出譁變的聲音。
走入早晨日光下的感覺比你原先預期的還要糟。刺目的陽光就像是媽媽的責備。行人道的反光耀目得殘忍。你整個人都暴露在外,無所遁形。在斜照的日光下,下城區的倉庫顯得靜謐、安詳。一輛開往上城區方向的計程車經過,你向它揮手,但隨即想起自己一文不名。車子停了下來。
你慢跑過去,向車窗探身。「我看我還是走路算了。」
「渾球。」司機罵了一句之後開走。
你開始向北行,舉起一隻手遮在額上。一輛輛貨車在赫德遜街隆隆開過,把各種補給品帶進還在沉睡的城市。你轉而向東,去到第七大道時看到一個滿頭髮捲的老女人在遛一頭德國牧羊犬。那狗本來正在用鼻子拱人行道上的裂縫,但當你走近的時候,牠突然靜止不動,擺出高度警戒的姿勢。老女人看你的眼神,彷彿你是剛從海上的油污裡爬出來。牧羊犬從喉頭發出微微怒吼。「乖,普基,別動。」那狗想要有所行動,但被女主人拉住。你對他們敬而遠之。
在布利克街,你聞到了那家義大利烘焙坊的香味。你站在布利克街和科妮莉亞街的十字路口,張望一棟出租公寓四樓的窗戶。窗戶後面是你和阿曼達初來紐約時住過的公寓。公寓小而暗,但你喜歡它那個造工不完美的壓錫天花板、廚房裡那個有四隻獸爪的浴缸,和那些與窗框不太貼合的窗子。你那時剛有了工作,可以繳得起房租,而附近也有你最喜歡的餐館:餐館的女侍應叫得出你倆的名字,而且容許你倆帶自己的葡萄酒來用餐。每天早上,樓下烘焙坊出爐的麵包香氣都會把你挖醒。起床後,你會下樓買份報紙和兩個牛角麵包,而阿曼達會把咖啡煮好。那是兩年前的事,當時你倆還沒結婚。
走過「西區公路」的時候,你看到一個穿高跟鞋和裙子的妓女,她那孤零零一個人苦苦來回踱步的樣子,就像知道今天不會有打紐澤西而來的通勤者穿過隧道。然而待你走近,才發現那是個穿女裝的男人。
你穿過老舊高架公路的生鏽支柱下方,去到突堤。從東方而來的日光在哈德遜河的寬闊河面飄動著。你小心翼翼,往霉爛突堤的末端走去。你的腳步不是很穩定,而突堤面蝕穿了一些破洞,看得見底下發惡臭的黑色河水。
你在一個垛上坐下,眺望哈德遜河。下游處,自由女神像閃耀在薄霧之中。河對岸佇立著一個巨大的「高露潔」廣告招牌,歡迎你進入花園之州紐澤西。
你目送一艘垃圾駁船肅穆前進,在一群尖叫海鷗的簇擁下向大海駛去。
你再一次來到這裡,再一次搞砸一切又無處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