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大約在一九七三年,為了研究義大利文藝復興的藝術,我第一次去了義大利。
從巴黎出發,一路搭便車,經過阿爾卑斯山,第一站就到了米蘭。
身上只有兩件換洗的T恤,一條牛仔褲,投宿在青年民宿,有時候青年民宿也客滿,就睡教堂或火車站。
隨身比較重要的東西是一本筆記。
在巴黎翻了很多書,對義大利文藝復興史料的了解有一個基礎。因此,我刻意不帶書,搭便車,四處為家的流浪,也不適合帶太多書。
我因此有機會完全直接面對一件作品,沒有史料,沒有評論,沒有考證。
作品直接在你面前,「美」這麼具體,這麼真實。
載我到米蘭的義大利人住威尼斯,邀我一同去威尼斯,我堅持要到米蘭。
到米蘭已經是夜裡十點,他把我放在高速公路邊,指著一大片燈火輝煌的城市說:那就是米蘭。
我揹起背包,走下高速公路,一路吹著口哨。
遇到一個南斯拉夫的工人,也在找青年流浪之家,就相約一起找路。他問我:為什麼來米蘭?
我說:看達文西「最後的晚餐」!
他看著我,好像我說的是神話。
第二天早晨我就站在「最後晚餐」的壁畫前面。教堂很暗,看不太清楚,又有很多鷹架,有人攀爬在架子上,用一些儀器測試,有時候照明的燈亮起來,一塊牆壁忽然色彩奪目起來,好像五百年前的魂魄忽然復活了起來。
一個鷹架上的中年女人走下來,坐在鷹架最下一層,倒了咖啡,緩緩品嚐。安靜的教堂裡沒有人,她看到我,我正做筆記,她問:這是中文?我說:「是!」
「很美麗的文字!」她說。
她是挪威人,從大學退休了,受聯合國文教組織聘請,參與「最後晚餐」的修復工作。
「我只負責一小部分,」她指著鷹架上端的一塊牆壁,是剛才照明燈照著,忽然燦爛起來的那一公尺見方的區域。
「真美,不是嗎?」她好像在獨白,回頭看著那一片籠罩在灰暗中其實看不清楚的一大片牆壁。
我的筆記上寫的常常是這些故事,嚴肅的藝術史家大概不屑一顧的。
米蘭的斯佛沙古堡有米開朗基羅最後一件「聖殤」,他在臨終前幾日還在雕刻的作品。兩個人體緊緊依靠在一起,好像受了很多苦,忽然解脫了,依靠著一起飛去。
古堡裡沒有人,我獨自坐在「聖殤」前,想到米開朗基羅一些美麗的詩句,歌頌死亡,覺得死亡這麼安靜,像遼闊的大海。
我好像聽到聲音,鐵的鑿刀敲打在岩石上的聲音,石片碎裂的聲音,一個男人喘息的聲音……
作品像在呼吸,你不站在它面前,不知道它是會呼吸的。
史料與考證不會告訴我們「美」是一種呼吸。
我一直記得那麼真實的作品呼吸的聲音。
三十年後,那呼吸的聲音還在,更清晰,也更具體。
「美」不是知識,「美」是一種存在的真實。
我到了翡冷翠,在達文西與米開朗基羅每一日擦肩而過的窄小街道,彷彿聽到他們孤獨的腳步漸行漸遠。
我去了美術學院,看到許多遊客擁擠在俊美非凡的「大衛」四周,我想避開人潮,就獨自坐在一角,凝視米開朗基羅中年以後四件命名為「囚」的作品。
那呼吸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粗重的、壓抑的,努力存活在劇痛與狂喜中的呼吸的聲音。
看過多少次圖片都沒有的感覺,剎那之間,那呼吸的聲音使你震動起來。
我流淚了嗎?
一個老年人,忽然遞過手帕,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跟我說:我二十五歲的時候,也在這裡哭過!
我的筆記裡也許記了一些無足輕重的事,像一個陌生老人二十五歲的淚痕。
三十多年後動手寫米開朗基羅,有許多筆記裡的片段浮現出來。我害怕自己衰老了,老到不會為「美」落淚。
一再重複去義大利,覺得好多角落都有自己年輕時遺落在那裡的記憶,特別是關於米開朗基羅的記憶。
只是我沒有想到,三十年後我會把筆記裡的點點滴滴一一書寫下來。
要謝謝怡蓁,不是她的鼓勵,也許這本書不會這麼快出現。
也謝謝大哥蔣震,大姐蔣安,以及我的弟弟、妹妹一家人,他們使我在溫哥華有安靜的環境整理這本書。
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飛台北途中
書摘:蔣勳現場Scenes
創世紀
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西斯汀禮拜堂的屋頂溼壁畫「創世紀」,你能夠找出下列圖像嗎?
九幅 創世紀的故事
四幅 角落圖
四幅 角落圖上端的一對裸像
八幅 邊圖
八幅 邊圖上端的一對裸像
七位先知
五位女先知
二十位ignudi裸男
十幅大圓飾章
四十八位天使
米開朗基羅也在其中,你知道他在哪裡?
米蘭「聖殤」 高195公分 1563-64修改 米蘭斯佛沙古堡
這是最後的作品了,傳記上記錄八十九歲的米開朗基羅在逝世前兩三天還在雕刻這件作品。
依然是「聖殤」,是信仰與死亡的主題。
比先前一件作品去除了多餘的部分,他使單純的母與子緊緊依靠在一起。
兒子的身體細瘦修長,好像背負著母親,一起往天上升去。
死亡會是一種解脫嗎?
死亡解除了沉重的負擔,可以輕盈飛升起來嗎?
但是,只要一改換角度,作品的內容就變了,祂們不是升起,是母親用大腿的力量托著兒子的臀部,要兒子站起來,她悲傷的臉緊緊依靠孩子,好像要把所有的體溫和生活的力量都交給孩子。
這是「未完成」的作品,卻是一個偉大的美學思考者最完美的一個句點,他沒有在意作品的完成,他在意生命的完成。
雨水閱讀: 蔣勳《破解米開朗基羅》
第二部 米開朗基羅 Michelangelo
他孤獨地攀爬在屋頂上,距離地面時八公尺,他仰望著一大片空白的屋頂,想像宇宙之初,空白裏有了光,有了日月,有了水和陸地,有了最初的人類,從漫長的沉睡中甦醒,生命開始了,美,使他顫抖悸動…..
十七、西斯汀禮拜堂濕壁畫
許多記錄上顯示,米開朗基羅與教皇朱利斯二世的衝突關係,米開朗基羅被數次中斷教皇陵墓的計畫,拿不到預算,得不到支持,種種不順遂的過程,都是因為一個人的作梗,那就是聖彼得教堂的建築師布拉曼帖。
布拉曼帖在米開朗基羅的親自口述以及他人著述的米氏傳記裏,都被描述為一個充滿嫉妒心,心胸狹窄,以陰謀陷害他人的角色。
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或許有他人難以了解的複雜個性。米開朗基羅本身也對達文西充滿敵意,他多疑與易怒的性格也使我們謹慎評估他對布拉曼帖的負面看法。
布拉曼帖當時是教皇身邊紅人,負責整個大教堂改建工程,也負責許多羅馬城重建的都市計畫公共工程計畫,牽涉到巨大昂貴經費預算,或許與米開朗基羅的陵墓計畫是會有利益上的實際衝突。
更值得注意的是教皇身邊的藝術家群,明顯有派系上的鬥爭,米開朗基羅屬於翡冷翠派系,這一派的藝術家長久以來表現傑出,曾經受歷任教皇重視。而布拉曼帖則來自烏爾比諾,在北方米蘭工作過,初到羅馬,起初很受翡冷翠派系藝術家的排擠,但布拉曼帖很懂交際,結交了不少非翡冷翠派系的藝術家,共同對抗勢力龐大的翡冷翠派,贏得了教皇執政團隊的信任,取得了許多重大工程案件,因此當然對翡冷翠派有防範之心。
米開朗基羅卻一口咬定布拉曼帖是出於惡意的陰謀,從陵墓計畫的擱置,一直到接手西斯汀禮拜堂天篷壁畫製作,他都認定是布拉曼帖一手製造的陰謀陷害。
史家的說法不一,我們看到了同一個時代的菁英,在不同創作領域,形成對立,也形成激盪。
我們關心的,也許應該是作品本身,無論如何對立衝突,無可否認,布拉曼帖是西方歷史上最偉大的建築師之一,米開朗基羅是最偉大的畫家,他們同時在羅馬工作,留下人類文明史上不朽的傑作,或許是比任何「八卦」更有力的雄辯罷。
在一切的是非衝突之上,教皇朱利斯二世更表現出他的精明睿智。
他一定聽到各方面的意見,聽到藝術家之間惡意的彼此攻擊,但是,他做了決定,他把教皇私人進行儀式的最重要的禮拜堂的壁畫工作交給了米開朗基羅。
西斯汀禮拜堂是一座長方形的建築,夾在梵帝岡教皇宮殿與聖彼得大教堂中間,是教堂舉行重要彌撒儀式的地方,選舉新任教皇的會議也在這裏舉行,可以說是梵帝岡所有高階層神職人員的會聚所,教皇也常在這裏接見各國重要國王大臣。
這座等同於教皇私人會客室的小禮拜堂在一四七七年修建,修建的決策者是教皇西斯特四世(Sixtus IV),也就是朱利斯二世的伯父,他一手提拔自己的姪子,培養他掌權,繼任教皇。
這座小禮拜堂形式特別,為了符合傳說裏古代所羅門王的聖殿,長度有三十九公尺,寬十三公尺,高度有十九公尺多。
牆的厚度有三公尺,顯然,不只有禮拜儀式及會客的功能,也同時是維護教皇及重要權貴安全的秘密城堡。
小禮拜堂在一四八○年代建築完成,教皇西斯特四世邀請了一批藝術家在牆壁繪製壁畫,其中包括著名的波提切立,以及米開朗基羅的老師吉蘭達歐。
天篷的部分依據當時的習慣,以寶藍色做背景,彷彿天空,上面綴滿金色的點點星光。
朱利斯二世在一五○三年繼任教皇,這個小禮拜堂因為地基下陷,天篷出現裂痕。
教皇立即派人穩住建築結構,做了很多彌補的工作,但天篷上原來美麗的藍色星空則出現了很難補全的補土痕跡。
朱利斯二世因此想到在天篷壁畫上重新繪製聖經故事,他想到了米開朗基羅。
米開朗基羅在一五○八年春天接下了教皇的委托,他站在小禮拜堂中,仰望十九公尺高的天篷,看到寶藍色的美麗星空,看到星空出現破裂的隙縫,好像宇宙初始,他三十三歲,卻遠比實際年齡看來衰老許多,好像從古老的洪荒活到現代,他思索著星空,思索著「創世紀」的亙古之初,如同舊約聖經中的描述,混沌中有了光,有了日與夜,有了陸地與海洋……他凝視著三十九公尺長,十三公尺寬的巨大空間,這是一張無與倫比的空白,達文西的「最後晚餐」只有十公尺長,五公尺高,米開朗基羅顫慄著,他要在這巨大的空間中如神一般開始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