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三天》
作者:朱國珍
清華大學中語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畢業。曾任中華電視公司新聞部記者、夜間新聞主播、莒光園地節目主持人,現主持漢聲電台「週末隨身聽」節目。著有《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貓語錄》、《璀璨香港》。
內容介紹:
她離開家的時候,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請給我三天的時間。
關於愛與傷痕的故事,讓所有人都心碎的祕密
十六歲的男孩安安因傷陷入昏迷,進入生命中第一次的倒數計時,他依戀不捨的「靈」返家探視摯愛的母親,離家出走的她卻只留下一張字條︰「請給我三天的時間」……
那是一個新的曆年開始,一月一日,她出走的第一天。安安走進母親的書房,翻閱她所留下的隻字片語,他知道她唯一的夢想是想成為一個受到肯定的小說家,他在抽屜裡發現母親的小說〈臨時演員〉,那是一個關於「假裝」的故事。還有五分鐘,一月二日即將結束。安安又發現母親的另一篇小說〈胖叔叔〉,小說中的故事,有一些他已聽過,但是字裡行間的鬼魅幽靈,更像是壓抑在故事背後的陰魂。三天中的最後一天,父親也不見了,從晨光等候直至日正當中,他開始意識到他所等待的極有可能不是答案,而是奇蹟……
《三天》全書透過男孩的「靈」,在返家探視家人的三天時間裡,回憶與雙親相處的童年時光,時光倒流,關於總是不告而別的外婆帶給母親的傷害,母親對相知相惜二十年的丈夫的絕望……十六歲的早熟心靈用自己的語言,一面思索著與母親的關係,同時訴說著母親的坎坷人生與不思議的憂傷。
目錄:
序 苦難書寫:靈魂的強度 高榮禧
第一部
一月一日
臨時演員
第二部
一月二日
胖叔叔
第三部
一月三日
牆
後記 愛與傷痕
書摘:
六
三十年在我媽媽的口中,一晃眼就過去了。三天呢?
現在是一月一號的傍晚了,我感覺有點累。
我媽媽曾經跟我說過,傍晚是一天之內最讓她焦慮不安內心隱然有股黑霧攪動翻騰膨脹侵蝕的陰陽交界。在她的童年,傍晚放學之後回到家,等候她的總是一個漆黑沒有燈光的家,冷清清的廚房,光禿禿的客廳。屋子裡從來沒有傳出熱鬧的鍋鏟炒菜聲,也沒有傳出慈祥溫柔的聲音殷切詢問:「寶貝妳回來啦」、「今天學校好玩嗎」、「我們今天晚上吃咖哩雞喔」……這類的語言;一切都是靜止的,彷彿她從來沒有出過門,彷彿她此刻也沒有回到家,彷彿她的生命輪轉永遠停留在傍晚這種要黑不黑要白不白黑黑白白灰灰滅滅的黯淡時光。唯一會移動卻不會用語言歡迎她回家的是一隻不停伸出舌頭「哈、哈、哈」的小土狗。她經常把書包放在大門口地上就開始跟狗玩,或是跟狗兒在花園小徑比賽誰跑得快,或是玩誰跳得比較高的遊戲,或是你舔我我摸你兩隻動物打滾在一起,或是什麼都不做只是蹲在花圃旁邊拔酢漿草,模仿電視劇中徬徨的人一片一片摘下花瓣悄悄的問著:「媽媽回家?不回家?回家?不回家?……」當然她的答案永遠都是「回家」,因為酢漿草是三片葉子,五片花瓣,單數選擇讓她的第一個答案永遠是最後的答案。
就這樣消磨最寂寥的傍晚等待我老爺搭乘固定班次的交通車回到家,看到媽媽跟土狗在幽黯的微光中一起坐在長板凳上等候他,才把她帶進屋裡。每天直到這個時候,家才有了燈光,有了溫暖,老爺會到廚房裡熱飯燒菜,並叮嚀媽媽先去洗澡,然後才說:「下次先把制服換掉再跟狗玩,瞧妳弄得一身髒,這制服明天還要穿。」
老爺喜歡養狗,看到哪兒有小狗,對著牠啾啾兩聲只要願意跟老爺回家都會撿回來養。媽媽小時候住在公家配給的宿舍,是個有小花園的瓦頂平房,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女孩住在裡面,老爺說,總要養條狗來看家。媽媽說她的童年裡曾經豢養過數不清的狗,不管什麼品種,老爺都叫牠們「大偉」,這個梗是從英文David來的,但是我媽媽模仿我老爺的鄉音唸出大偉的名字時,發出的音卻是ㄉˇㄚ─ㄨㄟ,乍聽之下有點像豆花的台語發音ㄉˇㄠ─ㄏㄨㄟ。
大偉是爸爸來到台灣之後養的第一條狗,這隻遍體精壯結實有著黃褐色短毛的小土狗,對這個家衷心耿耿。牠沒事的時候就窩在大門邊,任何陌生人一靠近門口立刻聽到牠透過門縫齜牙咧嘴惡狠狠的恐嚇聲,連郵差都會緊張得以為被大偉發現了他做過的虧心事而微微臉潮紅心虛不已。大偉很照顧我媽媽,小小年紀的我媽媽只要一出門,大偉就像個保鏢似的隨時跟著她,送她去搭公車,陪她跟鄰居小孩玩跳格子,甚至有時候還會幫忙刁起掉在遠方的羽毛球還給她。
有時候我常想,我的童年雖然沒有像電影「里見八犬傳」充滿與人類最忠實朋友結盟的義薄雲天,精彩萬分,但是我有我媽媽。
我媽媽在生下我之前從來不進廚房,她的創意名菜「魚露鮑魚西洋芹紅白蘿蔔加蘋果枸杞太白粉濃湯」,讓許多人這輩子再也不敢吃鮑魚、西洋芹、紅白蘿蔔、蘋果、枸杞與泰式料理。但是她現在會為了我每週不辭辛勞地燉煮紅棗雞湯、山藥排骨湯或紅燒牛肉湯;她還會做咖哩牛腩或咖哩雞肉給我帶便當。為了我的均衡飲食,她規定我早上一定要吃早餐,一杯牛奶或豆漿或果汁優酪乳,一片土司塗上奶油或草莓果醬再搭配一個水煮蛋或荷包蛋。她說早餐是一天之中營養最重要的來源,她小的時候老爺每天會用奶粉還原沖泡一杯溫熱的牛奶,加上一片白土司,規定她吃完才能出門去上學。
後來老爺老了,我媽媽也皮了,總是用上學會遲到為理由,拒絕吃那片烤好的白土司,妥協之間只願意喝下溫奶水,匆忙去上學。老爺擔心發育中的少女營養不夠,無法健康的長大,只好拿五塊錢給她叮嚀她在路上買早點到學校裡慢慢吃,但是我媽媽還是不吃早餐,她偷偷把五塊錢存起來,等到國際學舍辦書展的時候,一口氣買幾本自己喜歡看的書。
我老爺直到死都不知道我媽媽當年罔顧他的心意,把早餐錢省下來去買其他的東西,老爺一直以為我媽媽是個孝順又聽話的好孩子。為此,我媽媽始終覺得良心不安,她欺負年紀耆老的爸爸無法管理太多生活瑣事,用善意的謊言回報父親對她的關心,違背了父親家訓中「正當做人」的規範,而她的父親仍然相信她,直到他離開人世的那一天。
所有不斷壯大的謊言養分都是來自於疏忽。說謊的習慣像一個罅隙,一開始只是骨瓷杯上的一個輕微的破裂的點,因為被忽視,沒有及時黏補,修復,於是這個罅隙漸漸伸展,不斷擴大,最後成為再也無法彌補的裂痕,終至分離。
我媽媽為了加深我的記憶,曾經拿過一條絲襪做示範。她刻意在那條絲襪的左腿部分剪了一個小小的洞,一個比米粒大不了多少面積的破洞,她說:「我現在完全不理它,你隨便拉扯看看,結果會變得怎麼樣?」
搞破壞是小男生最拿手的遊戲,我興高彩烈地拿起那條絲襪,先將它裹成球狀握在手中揉捏一番,然後又拉長兩邊的線條像是毛巾健身操運動上下左右前後拉扯搖擺,接著模仿製作木乃伊標本用絲襪將我的身軀纏繞,一圈又一圈,直到筋疲力竭,我終於將手中的絲襪還給我的母親。
那個小小的破洞,已經順著布料的纖維不斷擴張,蔓延,成為一個大洞,並伸展出一長條裂縫,無可彌補的,從腳趾這一頭伸長到腰際,整條絲襪,再也不復遮瑕的優雅,而成為一條殘缺破損的廢布。
我媽媽把絲襪攤平,在另外一邊堪稱完整的右腿腳部,又用剪刀戳開一個米粒的小洞。這一次,她讓我用手指頭穿越那個具備伸縮力的米粒小洞,擴大了它的面積,但是,她接著用透明指甲油糊住了破洞邊緣,等待指甲油乾透穩固之後,她輕輕拉著絲襪,奇蹟似的,這個洞洞並沒有因為外在的力量而崩解潰散,它依然是原來的手指頭般大小的破洞。
你瞧,任何善意的謊言都是一個破洞,說謊就是說謊,無所謂善良或邪惡。破洞一旦形成,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挽救,除了及早彌補。但是又有多少人有足夠的智慧在至微之處產生警惕,而預防大患?
她看著我悵然猶疑的眼神,微微一笑,說:「所以我絕對不會給你零用錢讓你自己去買早點,這些伎倆我以前都用過。我也曾經親眼看過小朋友帶著媽媽給他的早餐麵包去上學,一整天都忘了吃,等到放學的時候才拿去垃圾桶丟掉。」
我媽媽一路守護著我,就像她送我上學一樣,在我十歲以前,必定親自看見我走進校園才放心的離去。
我們到現在還會擁抱,在一見面的時候或互相道別的那一刻。她還是叫我寶貝,有時候也會對著身高已經超過她十五公分的我叫「肉肉」。她常常在吃飯或看書的時候轉過頭來,怔怔地凝視著我,漆黑的眼神裡很難讓人一探究竟她的想法究竟是什麼?她也常常翻開我的手掌或我的腳底輕輕地捏捏看看,似乎在檢查一件新買來的藝術品的完整性。在我八歲之前我媽媽天天幫我洗澡,從我身上的傷口她立刻明瞭我今天又幹了哪些野蠻的勾當,她幫我在流血的傷口上塗碘酒,在瘀青的部位擦涼涼藥膏,然後提醒我:「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從我很小的時候,她幫我洗澡洗到屁股和雞雞的部位時,會一再告誡我,這是一個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絕對不可以讓爸爸媽媽以外的人碰觸到,你也不可以隨便去碰別人的屁股。除了看病的時候,醫生為了檢查而必須碰觸這些器官,除此之外,任何人,任何同學,長輩,陌生人,絕對絕對,不能讓他們碰到你的下體。
聽到了沒有?
我點點頭,並重複我媽媽的叮嚀。
也不能開屁股的玩笑,好嗎?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器官,任何玩笑都是一種輕浮與褻瀆。
我媽媽的話像聖旨一樣內化到我的腦海,從幼稚園有記憶開始,我就非常保護我的屁股前後面積範圍。直到那次我媽媽帶我去參加她媽媽的家族聚會。
那是個非常悶熱的夏天早晨,燦爛的陽光早已經曬得每一隻鳥兒都懶得唱歌,只有穿越樹梢的爽爽風聲在耳際飄散,與大人們交談的歡語。外婆的家族用一種我不熟悉的語言互相溝通,但是他們樂在那種語言的氛圍裡,加上一些酒精與尼古丁的催化,每個人都顯得非常快樂。
我在庭園內外穿梭,期待著我媽媽趕緊結束這場聚會,帶我出去玩。媽媽說今天要帶我去海邊,踩沙灘撿貝殼,也因此她為我換上一條全新的海灘褲,但是這條海灘褲的網狀內裡沾黏在我流汗不止的股間讓我非常難受,忍不住經常伸手往雞雞的地方抓一下,好讓貼住睪丸的褲子鬆開,透氣,也讓我能夠舒暢的走動遊戲。
沒想到,這個舉動竟然引起了姨婆的好奇,這位滿頭白髮卻打扮入時擦著鮮豔口紅的老太太突然趁我經過她身旁的時候,伸手往我的雞雞部位捏了一下,說:「安安,你幹嘛一直摸你的雞雞。」我嚇了一跳,這是我這一輩子除了我媽媽爸爸之外,第三個摸到我雞雞的人。我跟她說:「姨婆,你不可以摸我的雞雞。」沒想到這位姨婆變本加厲,更是不斷用手來逗弄我的股肱之間,並挑釁的說:「為什麼不可以?你自己可以一直摸來摸去,為什麼我不可以摸?」
我承受不了這種羞辱,強忍淚水奔去人群中把我媽媽強拉了出來,我跟我媽媽說:「媽媽妳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妳溝通。」
我媽媽把我帶到安靜的客廳裡,我早已經泣不成聲,我向她完整陳述事發過程,我媽媽的表情非常凝重。就在這個時候,姨婆走進了客廳,她問:「安安怎麼了?為什麼哭成這個樣子?」
我一看到那個摸我雞雞的老女人再度出現,更加抑制不住內心奔騰洶湧的委屈,哭得比前一分鐘更加慘烈。
沒想到我媽媽在這個時候竟然說:「安安,姨婆可能是聽不懂國語,所以不知道她的行為冒犯了你,而適時停止。」
我一聽到這樣的藉口,完全不解,眼淚流得更凶,質問我媽媽:「姨婆怎麼可能聽不懂國語?妳跟她都用國語在講話,她怎麼可能聽不懂?」
在姨婆的面前,我媽媽一時之間可能也找不到一個大家都能夠全身而退的台階,於是她又找了另一個理由:「姨婆年紀大了,有些禮節她不懂。」
「就是年紀大了才更應該要有禮貌,老人、小孩、都一樣,都要講禮貌。」我不加思索的回答我媽媽。
姨婆是個闖蕩過社會的人,這時候,她也明白了自己行為的失當,而決定先放下身段,跟我說:「安安,是姨婆不懂禮貌,姨婆跟你對不起。」
媽媽緊緊握住我的手,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她強烈的不安與惶恐,但她卻必須比我振作勇氣面對這個事件。
慌張的我,更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是第一次,有一位那麼老的長輩跟我說對不起。
媽媽說:「安安,姨婆知道錯了,她不是故意侵犯你的雞雞,她只是對你的動作感到好奇,沒想到會造成這麼大的反應。以後姨婆不會再做不禮貌的事情,也請你再給姨婆一次機會好嗎?」
我點點頭,我媽媽說的有道理,而且我一向很聽媽媽的話。
在一旁的外婆與姨婆又用她們熟悉的語言交談,兩人不時交換一些眼色。我完全聽不懂她們在說些什麼,我相信媽媽也聽不懂,但是我始終認為,語言並不是用來逃避錯誤的工具,任何的語言都要用真心作為依據,要不然它只是符號,不具備任何意義。
我跟我媽媽之間的語言就是如此,我們從來不會吝嗇彼此真心的傳輸,任何時候,我都會對媽媽說真話,她也是這般對我。那天稍後在海邊,藍天白雲,黃沙遍地,輕風拂著海浪一波波覆蓋在陸海交界處,形成雪白如蕾絲邊的浪花交織著陣陣如寧靜低喃的梵音。媽媽握著我的手,跟我說:「安安你是對的,媽媽不應該用姨婆不會說國語與年紀大了做藉口,而不還給你一個公道。媽媽錯了,媽媽沒有保護你。」
說完,她掉下了眼淚。
媽媽妳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你這樣讓我的心好痛。媽媽我愛妳,不管妳對我做了什麼,我都會相信妳是為我好,或是妳有妳的理由而必須這麼做。媽媽妳每天做早餐給我吃,陪我去上學,聽我說故事,跟我分享我生命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每次我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只要喊一聲「媽媽」,妳永遠會立刻放下手邊正在進行的工作,過來看著我傾聽我所需要的幫助。妳在我發高燒的時候徹夜不眠用溫毛巾擦拭我的額頭與雙手,妳牽著我扶持著我從爬行到用雙腿行走,妳耐心聽完我有限的字彙所表達的各種想法,妳每天在陰黑的傍晚用愛與關懷點燃家裡的燈,讓我循著光明找到回家的路,每一次當我大聲喊出:「媽媽我回來了」,妳會立刻接著回應:「寶貝回家囉,今天好玩嗎?」
媽媽,一月一號已經快接近尾聲,再過三個鐘頭就要結束了。妳已經消失了一整天,如果今天深夜妳願意提前結束三天的時間而回到家,會不會告訴我「今天好玩嗎?」
媽媽,我好想妳!但是我不知道我能去哪兒尋找妳。
我走進妳的書房,翻閱妳留下來的每一個隻字片語。我知道妳唯一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受到肯定的小說家,但是妳無論怎麼努力書寫始終沒有得到像樣的獎項。為此,妳還曾經用曾國藩的歷史故事從「屢戰屢敗」改為「屢敗屢戰」用來敦促我們兩個人,在人生高高低低的道路上勉勵自己要堅強地向前方行進。
我因為有妳的陪伴,而勇敢的走到十六歲的生命,妳呢?到底是什麼樣的遭遇讓妳必須放棄現在的生活去追尋三天的寧靜?三天之後妳會讓我面臨什麼樣的結果?媽媽,我愛妳,從小到大我們兩人說來說去大概累積了有好幾萬遍,有什麼事情是愛無法克服而必須獨自去面對?
於是,我在抽屜裡發現了這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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