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庭院深深的牽掛
董橋
縱然不是同一輩的人,林青霞字裏行間的執著 和操持我不再陌生,偶爾靈光乍現的感悟甚至給過我綿綿的慰藉:我們畢竟都是惜福的舊派人。
畢竟不是同一輩的人。讀林青霞文章有些段落覺得她可以再寫深些,有些情節她著墨稍濃,我想著替她沖淡些,再一斟酌,還是輕輕放她過去:過些年她的視野會變,筆鋒會變。我開玩笑罵過她沒大沒小,她很認真向我陪罪,我也很認真看到她這個人講分寸,講禮數,講操守,寫文章絕不草率,幸虧我從來不在她原稿上多動紅筆。沒大沒小說的不光是做人的規矩也是作文的忌憚,隨隨便便增刪她的文字,沒大沒小的不是她倒是我了。
認識林青霞之前我先讀過她的幾篇小品,覺得亮堂極了,覺得她應該騰點時間和心緒在這段路上多走幾步。我跟馬家輝說了。我也曾經想過約她寫稿,轉眼又嫌折騰,嫌麻煩,嫌唐突,拖淡了。人老了許多事情徒有那份誠心沒有那份耐心。偶然拜讀很少幾篇新秀的好作品心中欣喜是一回事,著意鼓勵似乎多事了。多事不好。像我這樣的老頭子還學不會不多事那叫不長進。說得再白些,飯局茶座酒會我都嫌煩,好朋友隨興隨意不約而聚反而開心。奇怪,那回林青霞找金聖華約我一敘我倒一口答應了:我想我真的很想欣賞一下她絕代的風華。
收起紅筆,不改了
林文月那篇〈午後書房〉寫她「睡了一個失眠的午覺」坐在書房裏隨想隨寫。林先生說她「獨坐良久,倒也未必是一直專心讀書寫作」,偶爾重讀遠方來信,偶爾什麼念頭都沒有,偶爾安享這個寧謐的斗室,自在而閑適:「天色已昏暗,我本想讓吊燈也亮起,可是並沒有走到門口去開那個開關,反而順手把檯燈關熄;於是,薄暮忽然就爬進我的書房裏」。林青霞告訴我說她要出文集的時候我想起林文月用了這篇〈午後書房〉做她一集散文的書名,林青霞是夜貓子,讀書寫作好像都在午夜,她的文集似乎可以改林先生一個字題為《午夜書房》,穩健,寫實:
有一次從外面吃了晚飯回到家,經過梳妝檯,突然想到什麼,怕一會兒忘記,馬上伏在桌上寫,不知不覺坐了幾個小時,窗外傳來鳥的叫聲才知道天已亮了,看看鏡中的自己,不覺失笑,原來我臉上的妝還沒卸,耳朵上的鑽石耳環正搖晃著,低頭一看,一條藍色絲質褶子裙,腳上竟然還穿著高筒靴,時鐘指著六點半,正是女兒起身吃早點的時候,趕忙下樓陪女兒。
這段敘述直接,乾淨,清楚,素筆描寫回家伏案到天亮的過程,一連用了十五個逗號不滯不塞。我初讀覺得三處逗號應該改成句號;再讀,有點猶疑了,不改了,生怕改了壞了那朵浮雲那彎流水。林文月說文章像行雲流水自然無滯,那是作者把文章寫成如行雲如流水一般自然的效果,跟雕琢過的文章一樣,是作者費過心的經營和安排。林青霞每回要我改文章我總會想起林先生這番體悟,盡量不去改動她的經營和安排,頂多替她挪動幾個標點符號,林青霞於是說「董橋很注重標點符號」。我原想改為句號的三個地方是「馬上伏在桌上寫」;「窗外傳來鳥的叫聲才知道天已亮了」;「腳上竟然還穿著高筒靴」。拿著紅筆幾番躊躇之際,我回頭看到這篇〈新書自序〉第四段第一句話說「馬家輝是我的伯樂」,句號:她下標點顯然都盤算過了。我踏踏實實收起了紅筆放任這段清溪潺潺流蕩。
只分好壞,不分哀樂
一天,我在陸羽茶室遇見林青霞的一位影迷,五、六十歲的紳士,西裝領帶袖扣考究得不得了,說是從來沒有錯過林小姐的電影,林小姐刊登在報刊上的文章他也從來一一拜讀:「拍過百部片子的人了,身上怎麼說也養著不少文學細胞,」他說。「確實是個會寫文章的人,只是一生如意,未經磨難,篇章裏少了三分滄桑!」是初識,我笑了笑沒有跟他深談。文學真苦,真冤,這位先生說的這番傳統觀點我聽慣了。文章其實只分好壞,不分哀樂,真要林青霞受苦受難才寫得出驚世鉅作我情願她不寫。上星期讀洪深女兒洪鈐寫女作家趙清閣我心裏難受得要命。她說一九五○年二月上海召開第一屆文代會,趙清閣受命在會上公開自我批判,她不肯談政治只肯談創作談文藝思想,她滿腔委屈在會上一邊講一邊流淚,台下聽眾還以為她檢查深刻,懺悔飲泣。會後,趙清閣默默走出會場,張愛玲從大門外迎上來跟她握手,什麼都沒說,「一切盡在不言中」。不久,張愛玲遷來香港前約趙清閣到咖啡館話別:「張愛玲可以離開,可趙清閣阿姨無處可去」,她留在上海承受生活、工作、經濟、感情的壓力,閉門謝客,閉門酗酒,閉門抱恙,直到替上海電影公司寫劇本《女兒春》她才「出山」,一九九九年八十五歲去世。洪鈐這篇文章叫〈梧桐細雨清風去〉,寫盡趙清閣一生不願意寫的大悲大痛和大難。我書房裏她畫的那幅小小設色花鳥還在,筆意跟她的容顏一樣清秀,一樣脫俗。
字裡的執著與慰藉
美了幾十年,紅了幾十年,林青霞一定有點累了。讀她的作品我起初只顧認文不認人,忘了有些事、有些人、有些從前、有些現在、有些未來別人可以放手放心寫,她不可以。認識久了些,交往深了些,我漸漸熟悉她的避諱和她的考量,讀她的文章我於是多了一層體念和體惜,盡量遷就她細緻的顧忌,盡量在她的框架裏給她說說一點措辭上的意見。當然,文章裏有些環節我覺得她應該放鬆寫的我也輕輕提醒她:謹慎慣了她難免忘記寫作的尺度可以比做人的尺度寬綽些。我在台灣上過學,林青霞在台灣成長。我的台灣是五、六十年代的台灣,荒村雞鳴,斷橋蓑笠;她的台灣是七、八十年代的台灣,舊民國的教養還像柳梢的月色那樣朦朧,帶著淡淡的矜持楚楚的愛心還有庭院深深的牽掛,茶室裏那位先生說的文學細胞也許是這些養份的功德:「隱隱作痛的感覺挺好的!」前兩天她在電話裏說起腳背撞傷忽然迸出這樣一句話。果然是隱隱然的一份眷注,林青霞的寫作歷程不缺傷逝的隱痛,不缺哀樂的反省,那已然夠她下半輩子消磨了,誰還忍心稀罕梧桐細雨裏一波接一波的大悲大痛和大難?縱然不是同一輩的人,她字裏行間的執著和操持我不再陌生,偶爾靈光乍現的感悟甚至給過我綿綿的慰藉:我們畢竟都是惜福的舊派人。
自序:我不孤獨
寫作出書從來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也是我不敢做的美夢,正如拍電影。如果不是黃霑,如果不是馬家輝,我不會有勇氣走出第一步。
黃霑臨走前兩個月跟我邀稿寫專欄,我沒敢答應。他走後,為了追憶他,我寫了第一篇文章〈滄海一聲笑〉,承蒙馬家輝看得起,在黃霑追思會那天刊登在明報世紀版。許多朋友看了鼓勵我,支持我,增加了我的信心和興趣,從此有了第二篇、第三篇乃至第四十幾篇。在黃霑追思會的前兩天,我坐在梳妝檯前,拿出稿紙和筆,一下筆就沒停過,如有神助的寫了兩千多字,彷彿是黃霑帶著我寫。到了天亮,我打電話給家輝,問他願不願登我的文章,他看完回了個電話:「明天就登,一字不改。」馬家輝是我的伯樂。他第一次跟我見面,就要求我寫專欄。不知道他是真的認為我能寫文章,還是以為明星寫什麼都有人看,也不知道他是真認為我寫得好還是懶得改,有時候被我逼急了,也會給我點意見。當初如果知道他不會好好改我的文字,我一定沒膽子公開,那麼我的文章就只能放在我書房的抽屜裡了。
為什麼會寫第二篇〈戲裡戲外都是戲〉?因為楊凡的好朋友黎姑娘正要發行邵氏公司的舊作《金玉良緣紅樓夢》,楊凡催了好幾次,要我寫一篇有關《紅樓夢》的文章。
在寫第三篇〈小花〉那段時間,正處於港台新聞媒體對我無中生有蜚短流長的報導中。見了柬埔寨吳哥窟石縫裡的小花,給了我很大的啟示,於是想跟大家一起分享我的感受。
第四篇〈牽手〉原名〈父親〉,是在跌跌撞撞滿身瘀紫的情況下寫出來的。那時候父親剛過世,我整個人就像一灘爛泥,東倒西歪的,整天拿著筆和幾張紙,一心想把我和父親的情感記錄下來。
第五篇〈華麗而溫暖的城市〉是為馬家輝的書《愛戀無聲》寫的序。在寫作圈還是幼稚園階段的我,要為博士寫序文,真是難為了我。那段時間父親剛離世,我帶著哀傷的心情到美國洛杉磯安葬老父。因為一早答應了家輝,不好推,交稿又有期限,只有帶著還未集結成書的稿件在飛機上一張一張的閱讀。因為情緒尚未從傷痛中回復,經常是拿著筆對著稿紙半天寫不出一個字,這才深深體會到以寫作為職業的人,那種被催稿的心情。當時心想,還好我不是靠筆吃飯,因為那寫不出東西又要準時交稿的煎熬,實在太痛苦了。第十一篇〈有生命的顏色〉是給金聖華教授的翻譯詩集《彩夢世界》寫的序。金聖華是我的繆斯,她很鼓勵我寫文章,常常給我打氣。每次見她以前,我總想擠出一篇文章,一方面是不想辜負她,另一方面也想聽聽她的意見。在和她談話的過程中,經常會因為她的一句話,觸動了我的靈感而完成一篇文章。
從我的第三篇〈小花〉開始,她就成了我的把關師父,每篇文章的第一個讀者必定是她。我可以從她的聲音中感覺到文章的好壞,她總是用那清柔悅耳得像小女孩雀躍的聲音說:「青霞啊!好棒噢!你好會寫!」我也總是興奮的呵呵笑:「真的?真的?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好高興噢!」接著:「不過有幾個字你要注意。」有時候她會說:「這篇完全不用改。」就這樣她帶著我一路走上寫作這條路。三年前我們逛書店,她指著書架上的書說:「青霞,你想像一下,兩年後你的書就會放在這書架上。」當時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這本書如果可以出版的話,她絕對是我的推手。
在學校上寫作課的時候,老師總是教我們寫作要有起、承、轉、合。我寫文章經常是想了個頭,就一路順著往下寫,寫到最後不知道該怎麼收尾,只好寫個圓滿大結局,但總覺得沒什麼新意,經常為此而苦惱。去年九月我正在寫〈重看《東邪西毒》〉的時候,認識了散文大師董橋,我藉此機會好好的向他討教一番,他說得瀟洒:「想在那兒停,就在那兒停。」有大師的一句話,我輕鬆多了。〈重看《東邪西毒》〉之後,每篇文章都得先過了金聖華那關才敢拿給董橋看。董橋很注重標點符號。我文章裡的逗點、句點、驚嘆號、問號……,在他的調度和修改之下,就更加的鮮活了。林燕妮說得好:「文章是腦子在演戲。」我在想,戲是我的文章,攝影機是我的筆,導演是我的腦子。我的寫作過程不過是換一種型式演戲罷了。現在人都喜歡用電腦寫字,我喜歡一個字一個字的寫在稿紙上,寫不好就把稿紙搓成一團往地上丟,丟得滿地一球一球的,感覺就像以前電影裡的窮作家,很有戲。
有一次從外面吃了晚飯回到家,經過梳妝檯,突然想到什麼,怕一會兒忘記,馬上伏在桌上寫,不知不覺坐了幾個小時,窗外傳來鳥的叫聲才知道天已亮了,看看鏡中的自己,不覺失笑,原來我臉上的妝還沒卸,耳朵上的鑽石耳環正搖晃著,低頭一看,一條藍色絲質褶子裙,腳上竟然還穿著高筒靴,時鐘指著六點半,正是女兒起身吃早點的時候,趕忙下樓陪女兒。兩個女兒見了我,一點也不驚訝,只淡淡的說:「媽,你又在寫文章啊?」
人說寫作是一條寂寞的路,在這條路上我有金聖華、董橋和一些好朋友沿途的扶持和鼓勵,一點也不感寂寞。每當寫出一篇能夠感動自己又感動朋友的文章,那種快感是再怎麼辛苦都值得的。
十七歲踏入影圈,至今的三十七個年頭裡,無數人寫過無數篇有關我的文章,有的有根據,有的卻完全是虛構。這是唯一的一本由林青霞自己來寫林青霞的書。這本書,我以最真誠的態度寫出我最真的感受,希望和你分享。
在此我衷心的感激馬家輝、金聖華、董橋和所有鼓勵我的朋友,沒有你們就沒有這本書。
對了,還有一位該感謝的朋友是龍應台,在她辛苦耕耘她的大你《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時候,還抽空在四季酒店的咖啡座給我私人上了一堂課。她很快的翻閱了幾篇我的文章,然後簡單的贈了我幾句:「不要寫『我覺得』。不要教訓人。不要太客氣,不要寫我很榮幸、我很慶幸這一類的話。寫文章有些『我』字是不需要的。要像雕塑一樣,把不必要的多餘的字都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