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二月河隨筆集序
二月河近年寫了不少隨筆,在我,是意料中的事。這緣於我對二月河的了解。
二月河在文壇成名之後,有人稱他為「怪傑」。這稱謂肯定二月河是「傑」,但強調的是「怪」。想想,作家二月河確實有不少「非常規」乃至「超常規」的情形。
有一個日子我記得十分清楚:二十二年前,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我第一次與二月河見面。此前,黃河文藝出版社送來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康熙大帝》第一卷〈奪宮〉,邀我參加討論會。我看到書的署名二月河,覺得名字很怪,趕忙打聽是哪裡的作者,說是南陽一個年輕作者,前幾年轉業的部隊副連職幹部,此前名不見經傳,沒有發表過文學性的東西,一下子拿出長篇,此為其處女作。但是,讀了書後,我不無驚奇:於歷史飽學而感慨頗深,細節紛至遝來文采飛揚,小說通俗而思想不俗,極想見到此人。會上見了,知其真名凌解放,覺其面善,厚重沉穩,心中有數,寡言低調而不掩其氣勢,不類常見文人。討論會人數不多,層次很高。馮其庸先生以師長口吻評說「凌解放的第一部書像小孩子學走路」,國內幾位著名的清史專家對《康熙大帝》第一卷所表現出的史識給予肯定性評價,文學界則對作者初試身手寫人敘事的文學才能刮目相看。也就是在此次會後,通過媒體,讀者知道了二月河是誰人。
同樣,我更清楚地記得一串數字:自二十世紀八○年代初期,二月河開始創作《康熙大帝》,一九八五年出版第一卷,而後馬不停蹄、連篇累牘,直到二○○○年《乾隆皇帝》第六卷,連續十五年出版《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三大部十三卷五百多萬言。通過小說問世和改編成電視劇播放,二月河的名字逐漸為海內外讀者所知,由聲名鵲起到聲譽日隆,於九○年代後期至新世紀初期達到高潮,其影響至今不衰。
由這些簡單的數字,可見二月河的不同常人之處:埋頭苦幹精神和超常的寫作狀態,文壇極少見的不給大家任何通報就殺將出來的一員大將,人們會誤以為二月河好像沒有充分準備就成了戲臺上的大角兒。說「無中生有」,玄了;說「橫空出世」,大了;說「一舉成名」,俗了……但說一直以來總有一點「二月河之謎」纏繞著文壇和讀者,是真實不虛的。
二月河寫隨筆而且寫了這麼多,與上述情況是有密切關係的。最根本的是二月河「有話要說」。
首先是關於作品本身的。與二月河相識二十多年來,我深知他之所以以唐僧取經之堅忍不拔精神創作卷帙浩繁的歷史小說,是要「為古人畫像,替今人照鏡子」,他對歷史、對社會、對人生「有話要說」。他想說的相當部分已經放進小說中,通過藝術形象展示出來了,但還有書前書後書外一些想法需要直接表達出來。二月河開始小說創作的時候正是我國歷史的轉型時期,正是思想大解放、觀念大變革的初期。小說取材清初三代帝王,就必須對此前無處不在的「左」的思想觀念進行清理和轉變。在寫小說之前,二月河先要想清楚,才可能有小說問世。儘管這些話是在小說問世後才公開說出來的。
詩無達詁,小說亦然。小說出版以後,讀者和評論家有種種解讀,甚至有大相逕庭的意見,以至於形成一些「筆墨官司」。做為作者沒有要求讀者和自己保持一致的權利,但有回答讀者訊問的義務,有向讀者直接告白的願望,在重大思想理論問題上也有參加辯難的衝動。這成為二月河小說之外言說的重要內容。
第二要說的話是對小說的「解密」。在創作過程中,在對各種歷史之謎的解讀和人物命運的可能性的選擇中,又產生了新的「祕密」。許多幸福和痛苦一言難盡,當時不足為外人道也。祕密藏在心中,是不安的。也許應了「賊不打三年自招」的俗語,小說問世之後,關於小說的創作談是二月河有話要說的重要部分,成為讀者歡迎的熱門話題。
第三則是關於作者自身的訴說。人吃了雞蛋,不一定想見下蛋的母雞,但讀者讀了書則希望了解作家更多的資訊。二月河做為作家有些特殊、有些大,但在讀者面前,從不做「大」;他要揭開歷史的祕密,但自己從來不故作神祕。二月河隨和、坦率、通透,平民意識極強,有一顆平常心。他理解讀者、尊重讀者,十分願意對讀者敞開心懷、推心置腹、互通聲氣。他要把自己的身世、家世、故里,自己人生的求學與歷練、困頓與嚮往,把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閱讀中、遊歷中、交往中,許多不能放進小說裡去的太多的感覺、看法、想法,用適宜的方式表達出來。
還有一個偶然的原因,促成了這種富有廣度和深度交流的實現。本來在完成康熙、雍正、乾隆三部巨制以後,二月河接著還有宏大的寫作計畫。但二月河在連續寫作的後期,身體發生了問題。初步康復後,只好放棄新的鴻篇巨制的計畫,一邊休養一邊進行帶有自慰自娛性質的寫作。
於是,小說家二月河於小說而外,訴之於隨筆,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也正因為這樣,二月河的隨筆就具有了不同尋常的特點和意義。
二月河有一名言:「要弄就弄大的,絕不小打小鬧。」比起大部頭的歷史小說來,隨筆形制短小,似乎只能算是「小打小鬧」了。但短小沒有限制住二月河的思路和話題,他照樣在隨筆中放進大話題,談大想法。
二月河在朋友圈子裡有一綽號「皇帝作家」,起因於他寫了清代三個皇帝。其實,研究中國的皇帝確實是二月河大腦中最亮的興奮點。他喜好談論皇帝。這部隨筆集中除了繼續談論清代帝王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外,秦始皇、劉邦、項羽、陳勝、王莽、劉秀、李世民、武則天、宋徽宗、朱元璋、朱允、朱棣、朱由檢、李自成等,漢高祖芒碭山斬蛇起義、陳勝之出身、建文帝之下落、崇禎吊死煤山、順治之死、雍正之繼位等,都成為隨筆的話題,而且往往不是重述歷史、顯擺學問,而是搜遺解疑、說長道短、發表感受,甚至獨持一說。這當然源於他對歷史的濃厚興趣和閱讀思考的深廣度,由此也可理解寫出清帝系列小說不是僅僅掌握清代歷史就夠了的,亦可見其小中見大的文體掌控能力。
二月河自己說他「對古文化有天然摯愛」、「與古文物典籍有與生俱來的緣分」。二月河對當今並不隔膜,關注現實,每有的論;但他的興趣更多的在傳統文化,喜歡由今論古、古今打通,形成具有現代意義的大文化觀。
二月河隨筆中有許多關於儒、釋、道的解讀,尤其對佛教在印度的式微,禪宗在中國的形成和發展多有參悟。對中國古代歷史和文學名著的研究和體會成為他學問的看家本領,徵引和談論《史記》、《漢書》乃至《二十四史》,評論《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聊齋志異》的人物、故事、細節及作者、藝術,時見會心獨到之論。對中華民族民俗、中原節氣的敘述描寫,都因其文化功力使得古今對話生氣盎然,讀來令人神旺(精神旺盛)。
在文體上,隨筆與散文有時是難以區分的,都有寫景、敘事、狀物、抒情、議論,但比較起來,隨筆更加自由。二月河的隨筆有非常美的寫景文字,但他似乎不願特別用力經營此類描寫,正如他在遊山玩水上不是特別用心一樣。他不是出色的行者,但是一個執著的思者。在山川美景寺院古跡前流連駐足,如同在案頭讀書,他的思想野馬般馳騁在遙遠的時空中,各種感覺被啟動,各種聯想層出不窮,常常有某些吉光片羽的發現和發明。此類隨筆可讀作行者沉思錄,或者一個思想者的遊記。
特別值得一說的還有本書作者為文時的放鬆心態。讀二月河的隨筆常常讓我想起京戲《空城計》裡諸葛亮的一句唱詞:「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日常生活中的二月河,有一點不修邊幅、隨心所欲,似乎是經歷過大的陣仗,看慣了春風秋月,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因而,文章不著意於謀篇布局,更不雕琢文字,一任所見所聞所思,如水銀瀉地,行所當行,止所當止。說他者直說感覺,說自己直抵內心。這形成了二月河隨筆的基本風格:散淡。讀這等文字,不必特別用心,但難免動心,容易引作者為知心朋友。
這與閱讀二月河的小說適成對比。敷演康、雍、乾三代一百多年歷史的「落霞系列小說」,基本內容是王位之爭、國土之戰、功名利祿之計較、得失進退之謀畫,雖也有玉宇呈祥、光風霽月的時光,但感覺上在封建專制集權下一直是驚風密語、兵連禍結、刀光劍影、殺人如麻。寫作歷史小說時的二月河,如同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攻城掠地,志在必勝,殫精竭慮,急於事功。此為二月河性格中的又一面:壯懷激烈。
二月河就是這樣,把散淡與壯懷激烈集於一身。正因為有後者,他才能進入歷史,敢於把封建帝王當人寫、當正面人物寫,甚至當英雄寫,肯定他們在歷史上的積極作用。因為有前者,他才能夠俯瞰歷史,說破英雄,寫出具有強烈悲劇感的「落霞」輓歌。
以我的感覺,做為作家和學人的二月河的基本人格特質,應當是散淡。這不光在成功後的晚年,即使在盛年,已成定型。在他四十歲時出版的《康熙大帝》第一卷中,二月河虛構了一個重要人物,即少年天子康熙的老師伍次友,在康熙親政後堅決歸隱江湖,「伴清風,對明月,揮狼毫,長浩吟誦」,創造了「天子可得而為友,不可得而為臣」的模式,此可以代表他的人生理想,也可以解讀他的隨筆的意蘊和風格。
二月河命我為他的隨筆集作序,是朋友的情義,是對相知的信任。二月河不是靠評論廣告獲得讀者的,他靠的是自己的作品。我相信,二月河以小說讓許多讀者走進了歷史,走進了文學,他的隨筆也將幫助更多讀者走近二月河。
孫蓀
二○○八年九月於河南省文學院
推薦序:近觀二月河
1
手機響了,二月河來的,喚一聲二哥。
他憨憨一笑:「想念了呀!」
「也想念啊!」我笑著撇了撇嘴。往日電話打到南陽,你總在那頭慌著與人下棋或者打牌,三言兩語,敷衍了事,你也有今天!
「請問貴幹?」「嘿嘿,一點兒小事。」
大人何來小事?!
出手就寫皇上,一連寫了三個皇上,《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十三卷五百多萬字的「落霞系列」長篇歷史小說,風靡大陸、港臺和東南亞,並在美國被評為「海外最受讀者歡迎的中國作家」;連續當選中共十五大、十六大、十七大代表,連任十屆、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還當選為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即使一向偏居豫西南的南陽小城,過往的要人名流也常拜會,當地領導更是引為賢士良友……
如此二月河,他的籃子裡哪有小杏?籃與杏,可算我們的一句禪語。
十幾年前,他評點我的中篇小說《天地玄黃》,尤其激賞其中引用的一首村童問答的河南鄉謠:
籃裡□的啥?
籃裡□的杏。
讓俺吃點吧?
吃吃老牙硬。
後頭跟的誰?
跟的俺媳婦。
那咋恁好啊?
那是俺的命。
當時他的旁批是:「好好上好的,比前還好!我知此亦非君能造。」
直至今年愚人節,手機短信仍是這首歌謠。我們之間的對話,也就好像村童,憨直不拐彎兒,不經意處露點機鋒,宛如人生田野上一首快樂悠長的鄉謠。
由此也可窺見二哥的本性。即便後來大紅大紫、上達天聽、飽享尊榮,他的根柢總歸還是一個渾樸、稚拙、天真的赤子。難能可貴的是,雲端與塵壤,他都可以信步來去,上浴天風,下接地氣,一個自在的人,一個天然的人。
他說,最近要出一本隨筆集,給我寫個序吧!
「這還小事?!」我嚇了一跳。咱倆近,你也不能這麼難為我吧!
「隨便咋寫都行,把你想說的話都寫進去……」二哥好言相勸,倒像有求於人。其實我很明白,二哥是想抬舉我呢!把一個熱香餑餑放你手裡,卻不讓你欠他的情,這是他的厚道。
2
君臣堆裡廝混日久,帝王宮中沉浸多年,作家身上是否也會濡染一些皇家氣象呢?
戲觀二哥:唔,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肩腰足顯富態,隆準雖欠高挺,鼻梁低了一點兒,然而他的步態自有一種雍容、一種矜重、一種森嚴。看他徐徐而行,兩臂微微挓開,頗有分量的體重之下,一雙腳步輕緩擦過地面,竟然聽不到一點聲響……這時我總覺得他像一隻虎。不是下山猛虎,不是撲食餓虎,而是森林王國一隻傲然昂首的錦毛大蟲,虎掌起落,披舞斑斕毛色,踏過堆積的落葉,踏過叢生的荊棘,林莽深處無聲無息逼來一股罡風寒意——這也許就是「皇上」的龍行虎步?
名氣大了,雜稱俱來,本名「凌解放」反而沖淡了,喊他什麼的都有:二老、二老師、二月老師、二哥、二叔、二爺……他忽然綻開一臉滑稽的苦笑:我最不愛聽的是喊我「月河老師」。
我喊二哥,是隨著丈夫叫的。這個稱呼由他們一群軍人喊出來,格外地快意,格外地響亮。
藏龍臥虎的這一所軍事院校,悄然坐落於市井深處,起初校內只有一位田永清將軍慕名結識了二月河,其後隊伍日益壯大,及至田將軍升任總參兵種部政委以後,仍在代代延續,雪球愈滾愈大。曾經從軍十年的二月河,重回軍人中間,便是鐵血交情,每個胸膛都可以互相擂得□□響。
名人一般都牛,牛皮烘烘。與名人做朋友,常常要忍受一些壞脾氣,他會高傲、會狂狷、會怠慢、會氣得你想扭頭就走永遠不要再見到他,可他又像小孩子,過些時日又朝你嘿嘿地訕笑。但對二月河,且休怪他,這個軍旅烽火之中誕生的孩子,精神搖籃是先天的粗糙和沉重,人生乳汁是先天的充沛和雄強,生命元氣是先天的豪放和莽直,所以,他的牛氣是生於解放之前,與生俱來,草莽之時比在廟堂之上更衝更烈。那時的囂囂魔頭,心高氣盛,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見了人即使想交往,也要「先砸一磚頭」,打掉對方的氣勢再說。後來,好在上天收緊了韁繩,屢屢加以調教,缺點漸漸改了,改了就是一個好同志。
我看他的為人特點,是善於與大的打交道,不善於跟小的玩兒。這個大與小,不關勢利,不涉世故,可以意會,難以言傳。無論在官場、文壇,無論是胸襟、招數,他大抵如此。
一國之君,萬乘之尊,以蒼生為本,以天下為家。而專寫帝王的二月河,大胸懷、大抱負、大視野、大氣魄,與他的寫作歷練不無關係。興亡大事悠悠過眼,歷史鐵律耿耿其中,而「所有歷史其實也是當代史」,以史為鏡,貫通古今。所以,他在南陽盆地的一個小宅院裡,憑著高度的政治敏感,憑著豐厚的歷史知識,把握大局,把握大節,擁有了入世參政的能力,擁有了高蹈獨步的姿態,這一點都不奇怪。
去年,省政府辦公廳舉辦講座,以領導幹部思想作風建設為主題,邀請二月河講課。他縱論古今,鞭辟入裡,一番宏論之後,結尾是一句殷殷寄語——「好好過日子」。這一結語,既是希望政府部門經營好全省人民安寧富足的大日子,也是希望每位官員過好自己家庭持廉守正的小日子,是一句大白話,是一句大實話。
二月河的滿腹經綸,絕不止於文學。他與金庸曾在深圳對話言歡,一時傳為盛事佳話。他說,金庸是天才,二月河是人才。天才升騰於世外的渺渺奇境,人才沉潛於人寰的滾滾紅塵。他幾十年的書算是沒有白讀,箴言警句隨處拈來,沒有拗口難懂的,沒有矯情做作的,都是一些平實的、簡單的、幽默的古訓,雲淡風輕,無跡無痕,化入了今天的普世道理。這使他能與各類高端人士融洽對話,能在一些專業講座從容應對。
但在屑小之處,他卻是一個笨漢,常識有限,手段有限,不通門道,未諳技巧,對不耐煩的事情又不肯屈就,額角火星亂迸,不知不覺就得罪了人。
現在的二月河,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怕了,年歲愈大,名望愈高,他卻反而愈來愈內斂了,不急不惱,謹言慎行。性格的稜角還在,心境卻已曠達淡泊、寬容平和,有點立地成佛的味道。
不過有一點他是一以貫之的,見平民百姓從來不牛,見軍人從來不牛。一入這樣的群體,他便如魚得水,愜意快樂,十足的一副好脾氣。內心的盔甲一旦卸下,百煉鋼化作了繞指柔。
近年,除了社會公益的善舉之外,他還想了一個辦法。二月河親筆簽名的小說集,已成社交饋贈禮品,全國各地每年送來簽名的書籍大堆小堆絡繹不絕。凡成批量前來簽書的,都請先到南陽市希望工程為孩子們捐點銀錢,多少不限,憑捐款條再來簽名。如此長期堅持下來,涓涓滴滴的累計也已不菲。他為慈善事業捐款總額不算很多,但數目已過百萬,這在全國作家中還很少見。
他曾將自己比喻為一頭大象。這個溫順可愛的龐然大物,施施然踱過街頭,一身輕快,樂呵呵的,總是伸出一隻長鼻子,友善地觸撫路人,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引車賣漿者流。
虎與象的結合,魔與佛的轉變,這就是二月河吧!
3
「是真僧只說家常。」
跟二哥在一起,不談創作,不談功利,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閒聊也是享受。
第一次見他,是在朋友家的小宴上,他為自己的吃相解嘲,說小時候貪食,吃得急性胃擴張,昏迷三天三夜,仍舊不肯改悔,他大概是個豬托生的……過後他問我:「你當時笑啥呢?」我說:「我聽著好玩兒。」
睿智之狀也免了,高深之貌也免了,他的滿口白話,常常令人忍俊不禁,令人醍醐灌頂。
說單位鬧矛盾時,「你笑我也笑,看誰笑得妙」;說現實的選擇,「夜裡想了千條路,早上起來還是賣豆腐」;說宮廷與民間的不同,「大狗咬大狗一嘴血,小狗咬小狗一嘴毛」;說死生大義,「城外一片土饅頭,城裡都是饅頭餡」;說名人的價值,「人怕出名豬怕壯,名人與豬類比,何歡喜之有」……
他還講起一個網上的「搞笑版」——某著名網站採訪二月河,主持人對他說,國外有一個漢學家,評論當代中國作家都是垃圾……二月河截過話頭反擊:那你告訴他,他也是垃圾。主持人又道出下半句:但是那個漢學家對二月河的評價很高……二月河眼珠一怔一轉,呵呵笑道:「我剛才說的不算!」
如河上的船夫,如河邊的牧童,我和兒子與他相處久矣。久則熟,熟則淡,十年渾然,不曾為他描一筆著一字。不覺之間,這條河已成名流了。當由他原著改編的電視劇《康熙大帝》又成全國熱點之際,我做為《河南日報》文化週刊部主任只能「舉賢不避親」了。於是,與當網路記者的兒子聯合採寫,在《河南日報》發表了兩整版的長篇報告文學〈一條大河波浪寬〉。二月河說:「在報導我的所有文章裡,這一篇是寫得最老實的。」
在犀利敏銳的作家眼前,還是老實為好。你老實他還能看出不老實呢,何況真不老實?老實做人,老實為文,是維繫友情的一個信條。
二哥是以做學問的功夫來寫小說的。看他長年伏案磨出的肘下老繭,兩塊厚厚的肉墊,足可成為教材,詮釋胼手胝足的筆耕歷史。所以,我們跟在他的後面奮鬥,任何時候也是叫不得苦的。
宿命果報要不要相信?一個人看別人,常常心生不平:憑什麼他比我成功?憑什麼他為人上人?其實,世人福緣各有深淺,他若封妻蔭子、洪福齊天,除了他本人的修為,一定還有前人給他留下的福報。而這福報,往往源自前人在困苦、磨難、貧儉、卑微、黑暗之中秉持的天良。你此生可能未得公平,卻可以為子孫後代種福積德,蒼天有眼,頭上三尺有神明,正可謂「要知昨日因,今日受者是;要知明日果,今日做者是」。享福之人如果惜福,就還有福享,把福享過頭了,揮霍掉了,福分也就告一段落了。
二月河懂得惜福、懂得積福。獨擔一項浩大工程的他,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只一個「不肯省力」就概括了他。而且為了體魄能夠承擔寫作重荷,他有意成了一個饕餮者。本就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主兒,天天買菜下廚操刀掌勺,打夯一樣,將葷素肥瘦夯進自己的一副身坯,把一個作家形象弄得像個鐵匠、車夫。
「落霞系列」完成以後,外面風傳他已患偏癱、腦血栓、糖尿病。但如今在餐席上,只要油亮顫顫的紅燒肉一端上來,他還是忍耐不住,一雙筷頭仍如那位體育解說員的名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鞘亮劍。
4
二○○五年元月,上班途中突接二哥短信:「把地址郵編發來寄畫」。
生手上路,口氣不小!我回覆:「且看如何鬼畫桃符」。
他回覆:「牡丹畫成鍾馗」。
收到畫作以後,我發短信:「畫兒收到,嚇人一跳,滿紙風流,葉顫花搖。仿佛看見,粗漢一條,握筆如筷,亂塗橫掃。三日不見,嶄露頭角,葉比花好,花比字好,遠比近好,倒比正好。也算一家,畫壇少找,笨人難學,高手難描,物稀為貴,值得一裱。『皇上』御筆,哈哈哈哈,大牙還在,智齒笑掉。王鋼閱後感」。
他回覆:「尊詩收下,我好害怕。葉比花好,花比葉差。旁邊題字,更是不佳。如此表彰,教人愧煞,哈哈哈哈——二哥」。
然而事實證明,我是門縫兒裡看人了。深圳拍賣會上傳來消息,二月河一幅四尺斗方牡丹,拍出了四萬元高價。
二○○六年盛夏,二哥、田政委和我們三家結伴巡遊山西。從大同、五臺山、太原到二哥的故鄉昔陽,所經之處,每晚都會出現同一場景:一張單子寫滿當地人士姓名,二哥照單塗抹所謂書法,一人埋頭奮筆疾書,眾人忙著抻紙添墨,一張張宣紙字幅攤晾滿地,猶如一池荷葉雨跡淋漓……我一路觀看熱鬧,只是到了山西省作協,在後來榮任山西省副省長的張平主席宴請之後,眼見二哥於文人堆裡硬起頭皮揮毫,我真有點為他心虛……
就二哥這一筆糗字,居然興風作浪,我不服氣,也要練書法。二哥大力支持,並且耳提面命:別管什麼規矩,甭臨什麼碑帖,只一個不猶豫,放筆寫去就是!
此後每次相見,二哥和嫂子都捎來一刀刀的上好宣紙。我發去短信:「跟隨『巡幸』,飽受刺激。『皇上』賜紙,從此奮筆。無論好孬,只不猶豫。成不成器,總是御批……」不過心下也有自知之明,二哥那是名人字畫,我輩此路不通,於是悄悄將王羲之、鍾繇、蘇軾、米芾、趙孟、王鐸等一一請入家中。
不久偶見二哥畫的一只金黃大南瓜,我又驚又喜,頓時刮目相看。瞧那體態和精氣神兒,不知是南瓜像了二哥,還是二哥像了南瓜,天生樸拙,元神之中佛意朦朧,真真令人舒服。看來二哥並非浪得虛名,詩文丹青相通,畫愈來愈鮮活了,字也愈來愈純熟了。而且二月河字畫還有一好,因不在帖,神鬼難仿,絕無贗品之虞。
今年的北京拍賣會上,二月河畫幅三萬六、字幅兩千多。
他的字畫行情,大概一是貴在作者名氣,二是貴在題款詩文價值。比如他即興題畫的《南瓜歌》,應該也值一點錢的——「這瓜名叫南瓜,地裡頭長,也可搭架。城裡頭有高樓大廈,卻稀見他,多生在僻壤鄉下,秉性愈是年景差愈是長得佳,結得又多又大。舊時代窮人瓜菜半年糧,說的便是他。三年困難瓜菜代,指的還是他。活人無算,功在天下。而今糖尿病肆虐,他低熱少糖仍是濟人不暇。這的是窮人瓜,是眾人瓜,是功勛瓜,是南無活菩薩瓜。時遑說往古來今,地無分北西南東,人不論貴賤窮通,大家皆需要他。」
5
記得那一天,是在吐魯番火焰山附近的高昌古城,冒著八月酷暑,我和丈夫正在那裡參觀。茫茫戈壁中,一片高臺拔地而起,舉起一座曾經風流千年的古城遺址。因為地勢太高,水源斷絕,這座龐大的孤島,注定死於了它的海拔、死於了它的高貴。
風吹草低,不見牛羊不見人,烈日驕陽傾瀉而下,騰騰的氣把遠方地平線都融化了。古城在時光之水中煮著,在時光之火上烤著,只剩下一種顏色,漫天的焦黃,漫天的蒼黃。然而即使已成廢墟,高昌古城也是完整的、凝聚的,銅牆鐵壁一般,一直堅挺到了今天,比時間還要倔,比歷史還要酷。我們面對千百年凝滯不動的一派空寂,不禁愴然,不禁肅然……
正在這一刻,手機突然響了,二哥的聲音到了天涯,滾燙滾燙。他剛來過一趟新疆,在烏魯木齊的紅山上,遇到一塊林則徐詩碑,極有共鳴,久久不能忘懷,他囑咐我們一定把碑上那首詩抄錄給他。
烏魯木齊市區的紅山頂上,我們找到了詩碑。鴉片戰爭開始後,虎門銷煙的愛國志士林則徐,被道光皇帝革職,發配到了新疆伊犁的萬里絕地。碑上詩句,僅僅十四個字,簡短得好似殘缺不全,乍放即收,欲言又止,以至無語凝咽。也許,這正是男子漢的性別特點,正是男子漢的審美境界——
叱吒一世,歌嘯半生,一朝玉山傾倒,酩酊大醉於山巔。腳下雲霧翻湧,頭頂霹靂炸響,身邊狂風呼嘯……這一切,只不過在杯中酒上掠過了一層魚鱗似的波紋。任狂歌,醉臥紅山嘴,風勁處,酒鱗起。 二哥深愛這一首詩,也許他心底有同樣的痛。
王鋼
二○○八年十月於鄭州
書摘:中國的「情人節」七夕
每到二月十四日便會有無數的簡訊發來表示「情意」——於我而言也就是個熟人問候,借了「情人節」來做調侃,想起來肚子裡時常發笑。洋人們其實是因為太富了,各種玉食都受用了,便生方法來尋找情趣。這個日子不過是個寄託就是了。但我們的年輕人過這個節十分認真的。這不需要複雜的調查,你到花坊看看就知道了,所有的玫瑰都賣得精光——這就是實證。我常想,這世界第一倒楣的樹種當然是樅樹,美國人、英國人每逢耶誕就殺它,回去給自己開心;最晦氣的花卉是玫瑰吧?人一談戀愛,或甚稍對人有點愛意,便剪它的花頭。逕自這樣想,我並沒有惋惜的意思。做養供玩的花樹,如同畜牧殺用,非常正常。
中國也有情人節,老牌子的、正宗的——牛郎織女七夕會,不過它不叫「情人節」,七夕就是「七夕」。
牛郎織女那段纏綿悱惻的故事,不是父母講給我的。他們都是職業革命者,不講這些個。我先是聽了同學母親說,後又看小人書,自己獲取了這個知識。天上的牛郎星與織女星遙遙相對,當中隔著浩渺的銀河。有幾年到農曆七月七,我常坐在石頭上仰望天空,想看他們「相會」,但總是陰天,黑咕隆咚的,什麼也瞧不見。二月河這般傻氣,我的讀者一定會笑的。其實即便是「情人」,世上有幾對能「終成眷屬」的?而成了眷屬照樣過情人節過得過癮!
我一直覺得牛郎織女故事不圓滿,王母娘娘吃飽了撐的,管這閒事!但後來明白,不圓滿的東西才是最美的。阿芙蘿黛緹倘無斷臂,她失去的那隻手臂也許將奪走她頂級絕世的風華。茱麗葉如果真成了貴婦人,誰還替他們掉眼淚?賈寶玉和林黛玉也是一般——戰敗賈氏宗親、屏棄薛寶釵、八抬大轎成婚、林黛玉做為「寶二爺夫人」主持家政……什麼意思呢?總之,我覺得這故事很有美學追求,高雅,很「現代」的!
現代?其實過去中國人這個節過得是極其認真的。我翻了一下清人筆記,過「七夕」比過八月十五記載要詳明十倍。七夕前,六月下旬實際上這個節已經開始了。點心店開始製作「巧果」,用麵和白糖挽成花樣油炸了出賣,我們今天叫「甜麻花」,當時的人叫它「苧結」。到正日子這夜,家家戶戶正廳要擺拜壇,有錢人家是在「露臺」上——大約相當於我們今天的陽臺?沒錢的窮人就在院子裡,鮮花、巧果、點心、甜酒都擺上去,燃上香……然後舉家望空禮拜。這是有詩為證的:
幾多女伴拜前庭,敬祈銀河架鵲翎。
巧果堆盤卿負腹,年年乞巧靳雙星。
這實在是女人們藉機抒發情緒的一個節日。中國女人可憐,自宋以降就沒有了戀愛自由。說實在話,中國的男人也沒有戀愛自由,都不能說「愛」字,只好「乞巧」。我想那些人跪在庭院中間向牛郎織女喃喃禱祝,雖然都是企盼好運與智慧,他們心裡想乞什麼,真的是天知道。另有一詩或道出箇中玄機,「乞巧誰從貸聘餞,瓜花穀飯獻出筵。阿儂採得同心果,不為雙星證夙緣。」這是真的,這個節各地過法大致大同小異。巧果有的地方油炸,有的地方則不炸,追求的是它的花樣,工巧、玲瓏、美觀。禮拜程序和祈福內容也是先後不盡一致。有的地方財主們還要請僧尼,聚族筵禮拜,繁複得很。它既然叫「乞巧」,怎麼判定神示妳是聰明閨女還是笨丫頭呢?是這樣操作:七夕這夜,盛一碗水,置在拜臺上,第二天早晨,受試女孩要向碗裡放一根針,十分小心地放在水面上,針如果沉下去,算妳笨。水是有張力的,針能浮在水面上呀!妳行,聰明。
這些都是舊俗。今天的人當然不會去拜牛郎織女,我看了許多賓館,擺的都是趙公元帥、關公,除了財神什麼也不拜。我以為比之時尚,青年對青春與愛情的嚮往,比我們老一輩對中國愛神牛郎織女二星的崇敬,顯得很猥瑣與陰賤。
人們希望七月的喜鵲會帶來愛情的幸福。我讀金庸的《神鵰俠侶》,裡頭有種植物叫「情花」,生的地方也驚人心魄:絕情谷。愛情的心態猶如中了「情花之毒」,契合如符。極佩服老先生的想像力。他八十多歲吧!去年還和他在深圳做了一次對話。我思量這情花及絕情谷的形象思維,肯定是他年輕時的奇思妙想,老年人思量不來這意思。
甜蜜+痛苦=愛情。我們先祖就懂這一條。今天中央電視臺製作一個專題片,請我去嵩陽書院當導遊。我說了對程、朱一些不恭之詞,他們刪掉了。其實他們不該刪掉的,客觀地說,程、朱的學術還是應當受到尊敬。但他們的理論摧毀性地破壞了「愛」,從觀念到思維方式、行動規範。本來就十分脆弱的愛一下子全部掃地出門打入地下,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完全張舒起來,這個罪過了得!
然而「愛」這種東西豈是一種理論——滅人欲——可以消滅的?人們在過七夕時,其實就是潛意識地召喚愛的靈魂!魂兮,歸來,希望碰巧「我能擁有……」歸來,歸來,魂兮歸來!七夕的靈魂,中國的情人情結在此日薰蒸人間。
書摘:佛像前的沉吟
美國是當今最強大的國家,物質文明精神文明都用得著「了得」二字。有朋友說,這個國家如今的情形與我們的大唐王朝差不多吧?我聽了一笑,回說:「有些歷史現象不是簡單的類比可能清晰表述得的。如果從國民生產與生活享用的絕對值去算,美國早就超越了唐代了。如果論到『雞剔皮』(GDP),可能它還差著老大一截兒。如果從文明特徵上講,我認為很不一樣:美國是『驚人』的,而中國的唐代是『迷人』的。說美國驚人,一是它有錢,二是它有炸彈,這兩樣東西在世上晃來晃去,很顯眼;說大唐『迷人』,除了它也有錢,二是它擁有詩歌和宗教的昌明,像彩霞一樣絢麗燦爛,同樣也是光耀寰宇、垂照千古的。」
詩歌不必說,不少唐詩而今仍是我們小學、中學乃至大學的教科書。謂予不信,你到街上隨便找個學生,或者來本地打工的青年,請他背唐詩,他大約都能給你來兩句「兩個黃鸝……」或「白日依山盡」之類,這就是明證。說到佛教,那就顯著複雜了一點,但如若附近有蘭若叢林寺院之屬,那青年或許會隨手一指告訴你:「你瞧,那座塔,××寺的,唐代的!」
看看中國的歷史,有件很有意思的事,佛教似乎總與詩歌相伴。也不知誰先誰後,抑或是先後輝映,兩家差不多是彼興我興、彼衰我衰。漢如此,唐如斯,元、明、清也「庶乎是矣」。我看《水滸傳》,魯智深和尚,就是三拳打死鎮關西的那主兒,他恐怕小學文憑也沒有吧!只懂得風高放火、月黑殺人,臨終時,卻有一首偈子:「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這從任何意義上講,都是一首詩。就此水準而言,今日的文科大學生有幾個人做得?這在佛學裡專門有一支,叫禪宗,頓悟派的。智深和尚聽到錢塘大潮捲空而來,他一下子就大學畢業了。
如今在外頭很兜得鋒頭的自然是少林寺。這叢林、那廟院都在恢復修葺,不少和尚奔走籌錢,想光大他寺院山門。少林方丈釋永信和我很熟,我看他不缺錢,他在張羅著要把寺院申報世界遺產。黃金旅遊節你去看,豈止少林,「南朝四百八十寺」,哪一處不是人煙輻輳、香火鼎旺?佛教興了,詩歌也該興了,不知二月河想岔了沒?
世界上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形成宗教的國家總是留不住宗教。創教的聖人們不是被本國的鄉親趕得走投無路,就是到處碰壁,弄得頭破血流。釋迦牟尼待遇似乎好一點,但他創的佛教,印度人卻沒留住,跑到了中國。當年玄奘和尚九九八十一難取得經回來,鬧到現在,印度人如果學佛,他還得到中國來取經,歷史就愛跟人開這種玩笑。弄得我有時疑神疑鬼,我們中國的孔子會不會也去辦個綠卡什麼的?
有人說少林寺出名,是因為《少林寺》這部電影,一炮走紅了。這個話也對,也不完全對。我以為,少林寺興旺的根本原因在於它本身原本就擁有的文化內涵。豐富啊,太豐富了。這是印度僑民和尚達摩的初創,達摩自己面壁的石洞還在。石頭上的影像真品雖然沒了,但活著的老人都還有記憶。達摩、慧可、僧燦、道信、弘忍……五祖薪火相傳,到六祖慧能一個變格,他成了中國式佛教的奠基人,是中國的世尊、如來法身。單就這個衍變,可以寫厚厚一本書。如果寫小說,那也是波譎雲詭、蕩氣迴腸的一部史詩。我幾次到少林,站在立雪亭旁躑躅流連。佛教的教義有怎樣的價值不去談它,為了能獲取心中神聖的真理,慧可在這裡切去自己一臂,把雪染紅。這種精神與意志,這樣的果敢和氣韻,行動本身的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礙滯。
在達摩至五祖的遞傳中,一件木棉袈裟成了爭奪的核心目標,每當讀到這段歷史,我和讀《二十四史》一樣可以嗅到明顯的血腥、看到無底的暗夜。那裡面的陰謀、殺戮、殘害和宮廷裡的殺嫡之戰也不遑多讓,我不能想像,這一簇與那一簇,光頭和尚在燈下密謀奪取衣缽的情景——那肯定也是頗有異趣的另外一幕景觀。到了六祖慧能,他不傳衣缽了,信執他的理論的都是他的傳人。這一招高明,有時會讓人突然想起雍正。鑒於九王奪嫡的慘重教訓,他不立太子了——不立了也就少一些爭執。
當年北宗派人追殺慧能,僧武明追他到嶺南,追上了。據范文瀾說,慧能是老老實實把袈裟交出來說:「你要你就拿去。」但武明自知沒資格,求慧能傳法後退身而去。這是正統的說法,但我一直有疑竇,追兵追殺的目標到手,會自動退去?後來又讀到一則資料,說是慧能將袈裟放在石頭上,話還是那句話,但武明去取袈裟竟然提不起那件衣服,之後才罷手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在這件事上就是如此這般輕輕碰撞了一下。
使少林名聲大噪的,並不是它的「禪」,是少林和尚的「拳」。到少林的人多數是看那幾個練拳練出來的坑兒,書癡才會在立雪亭前發呆。但是,那拳頭著實太硬、太有勁了。史有明載圖有丹青作證,十三棍僧救唐王。有這擎天保駕的功勞,佛教得到了中央政權的力助,自然更加熏灼炙人。回想,玄奘取經原本是偷偷去印度,回來卻受到政府盛大的歡迎。本來,大臣中滅佛反對佞佛的勢力也很大,但隨形勢轉換,可以看到兩者的結合愈來愈密切,一方面說,可以看到唐政府自身的文化品位(品質、檔次)與度量。兩個文化從稍有梗介到密彌相友,其間多少磨合,終於握起手來了。
這樣的握手,造出無數宏大奇偉的寺院叢林,蔚為萬千氣象,也許是冥冥中上蒼有這樣的安排,文化的另一支,偉大的、瑰麗無雙的唐詩也應時而生。
我喜愛這樣迷人的文化。
書摘:神幽青城山
讀過金庸小說《笑傲江湖》,誰不知道青城山的「余觀主」呢?這位觀主,其實是金先生筆下的一位武林恐怖分子,他從製造恐怖開始,到他生命終結,在極度的恐怖中死去,「好還好報」。從他的生命履程中可說是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述,為了一部《辟邪劍譜》,人性和本性全部迷亂,同樣栽在因《辟邪劍譜》迷亂了本性的人手中,這故事可算「有意思得緊」了。
本來,小說家言,金先生姑妄言之,讀者姑妄聞之也就罷了。我們中國的讀者的感情情結有時會和政治情結、思維情結驚心地一致。余滄海不是好人,他的青城山道場也未必就是佳地吧?我雖然不喜做此聯想:比如岳不群是個偽君子,能妨礙華山的挺拔雄壯?但畢竟沒有去過青城山,讀小說是有某種催眠式的心理暗示的,青城山在我心目中多少有些霾暗的感覺。
偏我趕到青城山這天是個響晴天,從蒙著黑玻璃的汽車上下來,整個世界彷彿是乍然一亮,風和日麗。孟夏的風已帶著微微的薰薰之灼。青城山就在右側面高高地矗著。在燦爛的太陽光下,是整整一塊翠玉疊嶂而起直插藍天白雲之間。
綠啊!綠啊!……幾曾見過這等樣的綠呢?我多年和山打交道,當兵多年駐地就在大山中。山西的太行、呂梁,遼西的燕山,還有什麼長白山、興安嶺都見過,總覺得都不及這巴山蜀水的蔥蘢。「說文物典型,咱們北方說去;說山水,到四川、兩廣,去雲貴。」這是我一個固有的概念——四川的山已是「甲天下」的美,再看青城山怎麼說呢?「甲巴蜀」吧!這樣的綠沒見過,這樣的秀沒見過,這樣的從容幽靜……也還是沒見過。我們知道,一座山的綠化面積若有百分之五六十,那已是十分誘人的幽美了,青城山呢?若百分之九十五!只餘下盤蜒委婉的曲徑小道了,且這些小道,也被遮天蔽日的綠蔭完全覆蓋了,它的負氧離子含量是成都的八百倍,這樣好的空氣,我也沒有吸過……
這麼著寫下去,是一個中學生在寫度假作文了,一個字,青城山的「幽」可以概括,幽是因了它翠,說它是「翠玉」仍不合適,應該說是「玉翠」,四川就是一塊玉,它是這塊玉中的「幽翠」。
但是一座山,儘管你有傾國傾城之姿,除非如九寨溝那等絕世風華,一般來說是「有仙則名」,也就是說沒有仙也就難成名。青城山是張陵的修行道場,張陵就是張道陵,是道教的創始人吧!道教講究沖虛,與佛家的「空」是不同的,精化為氣,氣化為神,神化為虛,就這樣修練——說是這樣說,我還是認為道教異常的務實,就比如說這座青城山,它的存在、它的神幽,都是實實在在的。應該說,仍是這種有形的美使他興奮,是那滿山帶著幽鬱的朦朧、虛化的神韻感動了他的吧!
道教是個有意思的宗教。據我所知,凡世界所有之教派,大抵在本生本土都帶著式微的樣子,只有道教,本鄉本地、土頭土腦地生存了下來,有時也接受一點儒家的東西,也吸納一些釋家的營養。哪一屆統治者喜愛它,它就興旺一點;嫌憎它,它就低卑一些。綿綿延延,就這樣生存了下來,也還是因為它在某一大群人的生活中,依然是一種需要。老實說,我於道教知之不多,就所知的,用句《水滸傳》話說「俺便不信」——說人能白日飛升,能長生不老,能修練成仙……不可能嘛!沒見過嘛!做不到嘛!但是,又有很多神祕的靈異與不可思議的世間相,似乎在證明著此一宗教的靈應與明確。江西的龍虎山似乎也在爭張道陵的落局點,這個意思和襄樊人爭諸葛亮出生地「在襄樊」那個心理是一樣的:說的是學術,想的是「發展旅遊業」。
張道陵來青城山是漢順帝漢安二年,據說當時他已一百零九歲了,這個話仍舊是姑妄言之,我不相信。我今年剛過耳順,已覺爬升青城山為難,張道陵百歲有餘,走了一年路,由中原來此結廬,這實在超出了我的想像力。但你看一看這座山,它不但美,而且有「文憑」,是博士後級的文憑。近兩千年的道家傳承。在青山隱隱之下綠水澌澌,碧得如同覆蓋了所有巒峰的綠色瀑布一樣的草樹中翹翹飛簷,斗拱廟牆掩映錯落,仙風道骨的道長在林中可以不期而遇,稽首會心一笑,可以釋去你終天勞頓,滌淨無盡苦惱。
青城山有沒有武道士?我不曉得,但是肯定遇不到余觀主——一說少林寺,條件反射就是「拳頭硬」、「能打架」——那不是少林真髓,青城山是道家聖地,給我的條件反射是「神幽」。
書摘:「香嚴寺」慧忠國師所建
香嚴寺的山門有點像個「中農」,這是「隱居」的需要,寺很高,在山上。 如今世道,誰的能力強,就大造原子彈,厲害是真厲害,給人的感覺是「惡」,是在複製和衍化仇恨與戰爭,比賽看誰霸道。但你可以看看中國的唐代,似乎一直都製造詩歌的文化和平與善良的宗教文化,我來遊香嚴寺,站在深邃靜謐的山門前,不由得就產生這種認知。
這座寺,是慧忠和尚始建。慧忠是「中國的釋迦牟尼」惠能的五大弟子之一,唐玄宗李隆基特詔聘他入長安,鑒於他在安史之亂中的忠誠表現,肅宗又高封他為國師,隨時諮詢國政家務,那是宰相一級的和尚,牛得不能再牛了。
這樣的,可以超越玄、肅、代、德、順、憲、穆、敬、文,一二三四……若是九代天子,直綿延到宣宗李忱,干系天子骨肉社稷紛爭,甚重。因為宣宗為躲避宮爭殺身之禍,將滿頭青絲一揮而盡,逃到香嚴寺一藏就是七年。而後,風風光光被接回首都,堂堂正正做了大唐「大中皇上」,這恐怕是連慧忠和尚都想不到的事。
中原的寺廟,偏就與皇家有這許多紛縈藤纏的緣分,那年我到少林寺,見到壁畫是「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而在香嚴寺,這個題材是迴避了,香嚴寺的和尚們拳頭不硬,保護皇帝憑的是腦筋和勇氣。
你看看山門就知道了。少林寺有如王府的氣派,香嚴寺的山門有點像個「中農」,這是「隱居」的需要,寺很高,在山上,現在汽車可以直達,過去需要一步一步爬,官兵也是人,也怕累,懶一懶就不進深山爬高坡了,這無疑增加了李忱的安全係數。
但你到寺裡邊隨喜一下就明白,宏大、神秘、深邃、幽靜,是了不得的唐代大寺院。我在前一篇文章中談了李忱在此韜晦的情形,他的神幽之氣、靈異之氣是問都不必問的。
但遊客畢竟是今天的人。今天的寺院遊客關心的只有兩件事:一、這寺靈不靈?我的孩子要做事業、要升學深造、我全家要平安喜樂、我想升官、想當總統、想發財、想……求求佛、菩薩,能不能……二、看這裡山水文化景觀美不美?「浮生又得半日閒」,親臨這寺是否用時太多?會不會太累?
寺中和尚明白時人的心裡,美不美你來看看就知道了,萬頃丹江碧波晴朗明淨,浩渺無際,岸邊茂林修竹、峰巒迭起,中間隱著這個唐代古剎,悠悠晨鐘暮鼓發人深省……
一踏上石徑,就有居士給你娓娓談,這幾百畝竹林,一九七六年政亂大波迭起,突然開花,齊根死得乾乾淨淨;到一九七八年突然又冒出同樣大一片蔥茂新竹……那株千年老皂角樹,雄性的,每逢國家景運之年,或吉或咎,它就結皂莢,到二○○三年,鬧「非典」,遊人們瞪著眼看,看你結不結皂莢?就這麼怪,樹的東南西北結了四個。
我笑著聽和尚講,站在一株禿禿的紫藤樹跟前。介紹的人說「這是癢癢樹」││這我倒是知道,這種樹不少,你摸一摸它會笑得哆嗦,但和尚說,這株樹善人摸它「笑」,惡人摸它就死活不動,是一個女人摸它不動,反復摸,樹被「氣死」了,死了還是秉性不移,善人摸它仍笑,惡人摸它仍「巍然」。我沒敢摸,我怕它不動給人笑話。
這當然都是巧合。然而,巧也是一種價值。笨人誰能成就事業廣致財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丹江大水庫是亞洲最大的人工湖,湖岸又有這麼好的一片叢林蘭若,他們理所當然要有滋有味,這碗飯,這麼優秀的山水靈秀,又地處南水北調的源頭,一盆礦泉水北京人等著喝,香嚴寺如今「養在深閨人未識」,還能再待字幾天?趁她未嫁,我打算再來轉悠轉悠。
書摘:意外「香嚴寺」
香嚴寺山門,供奉的是關羽,他的級別相當於「國家的正部級」。
到香嚴寺,踏進山門便覺詫異。天下叢林,無論少林、白馬、靈隱……未例外,迎門便是彌勒佛、風調雨順四大天王。我去逛這些寺院,踏進門有時會想起一首清人打油詩:「金剛本是一團泥,張牙舞爪把人欺。人說你是硬漢子,敢同我去洗澡去?」這裡卻未供任何佛菩薩,是--關羽。
高高的坐像,丹鳳目、臥蠶眉,綠袍。他在這裡凝視丹江山水不知多少年頭了,也不知還要再看多少年頭。他身邊沒有關平作伴,孤零零的,周倉也不在,這和天下廟中關羽神塑「規矩」也大異其趣。
導遊眉飛色舞,誇張鋪陳,說這是香嚴寺的護法神,因了唐宣宗在此蒙塵龍潛,只有這樣高級別的人才配得上給他保駕,他的級別相當於「國家的正部級」。
我聽了不禁一笑,在別地遊寺,也聽到類似的說法,佛是「國級」,「菩薩」相當於「部級」、「羅漢」是「廳局級」之類。為幫遊人理解,這樣說也許最直截了當,但說關公是「正部級」讓人忍俊不禁。
中國的佛教之所以興盛,是因了它本身文化的生命力,加上了與儒教、道教的揉合、潤化與衍變。這樣的交融優勢所致,有一點儒教色彩是不奇怪的。唐代的關羽已被佛教列為伽藍神之一,進寺「值衛」原是他的工作,但這樣的寺院似乎別無分店,也許有,二月河沒有見到--這是唐風實實在在的「流」。
因為:一、關羽是伽藍神。二、關羽是劉備的大將--這寺中就住著個「劉備」,這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唐宣宗本人的思維:我就是劉備,外頭有個關羽給我看門,再適當不過了。他在給「劉備」警衛值班,當然不宜自帶周倉一類的警衛了。
但關羽的封號,後世如同丹江水庫的水位飆升不已,到了「關聖大帝」的位分,是天穹王爺一級的人物,與孔子並稱謂之「武聖」,這裡卻還在紆尊降貴地「值班」!
我思量很久,看見了「敕建」的那堵明坊,一下子頓悟,所有的皇帝都是這樣想的:關羽應該給劉備當值班門衛。因了這寺的特殊情況,舊例保存了下來。
後頭大殿中有四百多平方米的壁畫,讓我又是一個踉蹌:一是它大,二是相對完好,三是它細膩、柔潤的筆致讓人咋舌驚愕,然而這還在其次。我看過許許多多的寺院壁畫,包括一些凋敝敗壞、漫漶難識的壁畫,也看得很有興味。大抵寺院的壁畫,許多都是佛教的故事,或釋尊說法,天人天花迷離紛呈,或說目蓮救母、六道輪迴響應相接。
畫家匠人在作這些畫時,都是萬分虔敬的,除了自身解數使盡,自然地,那濃重的主觀創作附會意識也就盡顯筆底--你就是個唯物主義者,看一眼也會悚然動心。
這幅不同,竟是以道教元始天尊為核心人物,東、西、南、北四極大帝,四大天王、金母、勝母……佛同二十四諸天、送子觀音、四壁觀音、韋馱菩薩……種種累累疊疊層層迭迭,一樣的雲龍風火,一樣的天風衣帶,只是內容駁雜得令人眼花撩亂。
導遊見我留心注目一處,過來介紹說:「這是一個新描的天官,省裡來的著名畫家,描了一處,他不敢再描了,所以這處特別新。」我有共同心識,描這一處只是貼近原貌,那筆意神通,那柔潤靈動,鮮活游移的「神」是不見了。我不禁對那位畫家油然生出敬意,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泛描了去,會是怎樣的一件事?
導遊講這是明代的畫,但我所感受的,它不是明代的文化風格,神意就非明代所有。明代的佛道沒有這樣博大廣袤的思維情懷。就人物的體態、風致,也大有唐風。所以我斷想,這是唐代的作品,歷經三次滅佛的劫後餘情。所以「明代」,也不錯,不過是明代「複製」了一遍就是了。
「這個寺我想不透。」我在寺邊那株「美女抱將軍」樹前思索,說,「好比是水,它有多深,現在還渾著,看不出來--這株樹應該叫霸王虞姬樹。」眾人都是一笑,我去如廁,腳被下邊石片墊了一下,彎腰一看:「呀!你們闊到用硅化木(樹化石)來鋪路?隨便掂一塊,帶到北京、紐約,栽到花盆裡就是盆景!」
書摘:唐宣宗出家地「香嚴寺 」
從秦始皇到宣統,中國的皇帝是多少位?我見到的資料版本不同:有說是二百七十六位,也有說是二百七十三位的。
當中實實在在當過和尚的,是兩位。一位是朱元璋,這誰都知道,他在皇覺寺出家。他成功之後,談了不少關於自己在皇覺寺「龍潛」時分的諸多靈異,件件說得煞有介事,不能說他說假話,因為我們沒有反駁他的實據,然而仔細想想,他的這些話都是他「勝利之後」講給他的臣下聽的,更像是夢話。
朱元璋信佛,另一位信佛的叫蕭衍,名號梁武帝。三次捨身出家,還請僧人寫過《梁皇懺》。然而他不能算是出過家,只能說是個虔誠的佛教徒。
曉得晚唐李忱(宣宗皇帝)曾出家的人就不多了。我最初讀到這個人,是在一九四八年版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上,說他少年裝傻、扮癡,躲過了殺身之禍,但他為了韜光養晦,製造一個謊話,「墮馬而亡」││這有點像今天說的「出了車禍」。
李忱的藩號從此失蹤,算是「死了」。
我一直摸不清唐室宮廷天家骨肉,是怎麼一回事,撲朔迷離得出格。和光王爭奪帝位的是武宗李炎,是李忱的弟弟。他們是政敵吧?哥子死了,就算他心中暗喜,總該有場貓哭耗子的鬧劇的。總該去「驗明正身」一下的吧?居然這些事他都懶得去弄清楚,真的信了,直到武宗四年,他才得知真情線索,開始祕密搜索,追殺尚沒有死的哥子。
光王李忱躲在「香嚴寺」。我一九五八年到南陽,就聽說了它,但我不知道還有一個「坐禪谷」,更不懂什麼六祖惠能的佛禪。以我當時的「知識」,聽說有個「皇上」曾在這裡出家,只是新奇,覺得這地方神祕。
轉業回宛,七事八事謀生第一,時隱時現的,「香嚴寺有戲」,卻一直沒願上來隨喜領略「到底是怎麼回事」。看到「香嚴寺」、「坐禪谷」的旅遊告示,也沒有怎樣當回事。終於有一天,我約了幾個朋友,連船帶車過了二十公里的「丹江大湖」,來看「香嚴寺」。
我關注李忱,不是我真的有什麼「帝王情結」。是因李唐王朝晚期的政局,曾使我迷惘了好一陣子。那是異常的宮廷血腥加天下血腥。自天寶亂後,肅、代、德、憲宗五朝天子以下,千篇一律的,每換一個皇帝,都來一場宮廷大廝拚,同時伴隨著天下大廝拚,藩鎮大廝拚,拚得一塌糊塗,國無一日之寧,民無一時之安,獨獨唐宣宗在位,有過十三年的安定時間,使唐祚與民眾稍稍喘息一口,這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在一大群豬一樣的天皇貴冑中,李忱稍稍算得一個人物了,我來看他潛居之地,也是想摸清這人底細的意思。
但我看香嚴寺,有點腦筋不夠用了,香嚴寺本身構成的文化理念,讓我那一點佛學、史學的知識顯得很蒼白和匱乏,我原以為香嚴寺和坐禪谷是兩碼事,來看之後,覺得不是的了,恐怕是因現在香嚴寺與坐禪谷是兩個單位管理,各說各話的因由,弄得本來是一家,說的是兩家話了。我到坐禪谷,看到李忱深夜在寺中遭追捕,谷中躲避追兵的藏身之地,和谷中的種種禪佛設施印跡,即刻明白了這一點。
廟祝還在不停地介紹那靈異。令人詫異的是,真的有一塊「靈氣寶地」││我們進去藏經樓那寶地踏看,也就十平方公尺的地面吧,略略高出外邊地面的,據寺中人講,它還在不停地增高,隔段時間鏟一鏟,它又復慢慢增高,藏經樓已經被它頂得向東傾斜了││是這地兒曾救過光王一命之故。
這當然是該地質學家來解釋的一件事,諸多的神祕信息一件一件都還存在,都和這位光王有關。
這一座寺,盛時曾有房室四百三十七間,院牆就七百餘丈,規模之大令人咋舌,亦是因光王登基後為其護法所致。
我站在望月亭前不言聲,光王在這裡當了七年沙彌,這個身分高貴的青年僧侶,每天晚上就在這裡望月沉吟,苦思冥索人天之道。他想了些什麼呢?
書摘:斷想惠能
這幾年善病,時而地,也讀一點佛經,也就和一些和尚居士有點來往。如今的僧侶們和昔年舊時已經不同。就如魯智深〈山門〉裡頭唱的「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那樣瀟灑浪漫而赤貧的僧侶已很罕見,也許是有的,只是吾輩俗人索居城中,煙火重燃已不知世外情景而已。
我來往的僧俗男女眾都有,他們都使用手機,是很現代化的了。逢到人天歡喜的佛誕日、佛祖菩薩成道日、僧寶節、寺慶日,我也常給他們發個短信什麼的,「祝大和尚論喜禪悅」之類的賀詞。
但是仔細想來,說個「泛善」,無論僧尼或寺廟流派怎樣不同,大致上是不錯的。說「禪悅」有時就未必準確,因為即使而今,有些寺廟不是「禪宗」,也未必就坐禪,或者什麼禪定。
我和少林寺方丈永信相熟,我們都是人大代表,我看他身材較胖,就問他:「你這樣,能坐得了禪嗎?」不意他毫不思索:「少林寺是禪宗祖庭,我是方丈,怎麼能不會坐?我每天都要坐兩個小時的禪。」
我相信他的話,他能在佛界有那麼高的地位,在人間世有那許高的知名度,不會是等閒之輩,他必須比別的和尚優秀才行。
白馬寺是中國佛教的祖庭,我寫過〈汝來白馬寺〉的文章。我認為,白馬寺建立時,如果可以這麼形容,它是印度佛家在中國的「駐華辦事處」。之後印度的佛教漸漸就式微了,接近「圓寂」了。慢慢地,釋教的中心遷到了中國。
唐玄奘取經,是一股腦把佛經搬到了中國,翻譯成了漢文,如果印度人要取經,他們反而要寫一部《東遊記》,也是一件艱難竭蹶的功業呢!就這個意義上說,世界佛教的中心,早已在中國,如來了然在中國,他的化身當然在白馬寺,在少林寺。
一個多月前,我去了一趟廣東肇慶。去的時候,是為了講學。但到了之後才曉得,彼地乃是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的故鄉,他的故鄉遺址在,他初度入佛啟蒙地也在,他的母親和舅舅不許他出家,「你把門前這塊石頭拜開,才能出家」││那塊被他「拜」得裂開的大石赫然仍在。
這一條禪路,從一葦渡江的達摩算起,經慧可、僧燦、道信、弘忍到惠能,他是第六祖。我初中時讀《紅樓夢》得到這個信息,惠能與上座神秀辯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是神秀的││你慢慢來,好好讀書修養根基就成佛了,是漸悟。而惠能的則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什麼也沒有,明白這道理你就是佛!
這真是個方便之門,免去了普通人渴望升天成佛的多少麻煩。屠兒在涅槃會上放下屠刀,立地便成佛││做過多少無論天大的壞惡事,只要你改正了,就立地能成佛。
上天堂突然不要門票了││這個理念比我們今天許多旅遊經營家還要先進些,你想進我這景點?掏錢!你想……掏錢!而惠能則是,你進天堂吧,放下你手中殺人的刀就成!這真是個革命性的突變。
惠能大師是在肇慶圓寂的,在肇慶的日思寺,那年八月初三,一彎殘月照著他的禪寺,他把徒弟們都叫來依次坐好,他自己安詳端坐,至三更時分,自然地對弟子們說「我走了」││他「走」了。我們平常人想不到這個境界,那真是理想極了,但惠能告訴我們:「你能達到,因為你自己就有佛性,你自己就是佛,放下你的屠刀吧!」
很典型的一個藝術範例,你讀讀《水滸傳》,魯智深聽到錢塘江上大潮的聲音,想起師父的話「遇潮而寂」,立地就坐化了,作偈曰:「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裡掛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三拳打死鎮關西,文化水平小學的魯達,一會兒工夫就大學畢業了。
佛界和所有的「界」,都是在搖擺風浪中的一個群體,這是由「世」所決定的,世事世人世心造就了這環境,因為「世」字本身便有「蒙蔽」的意蘊。肇慶人送了我一本《惠能畫傳》,他們當然沒有明說,但我以為這個叫惠能的人,身材不高、瘦弱,也很平常。從他作了那首名偈,就有人不停地追殺他││為了那襲木棉袈裟。
佛的世界就是這樣,由印度變成了中國的,再因譯家的張揚,由少林寺到肇慶,變成普通民眾的,變成了世界的。惠能一個文盲,成就了佛的最高境界││他的唯心理論,比歐洲的貝古萊早出一千年。他是中國的釋迦牟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