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我辭去院長職務之後,便披了一件深褐色的薄棉襖,獨自消失在荒野大漠間整整十年,去尋找中華文化的關鍵性遺址。
當時交通還極其不便,這條路走得非常辛苦。總是一個人背著背包步行,好不容易見到一個鄉民就上前問路,卻怎麼也問不清楚。那年月,中國各地民眾剛剛開始要去擺脫數百年貧困,誰也沒有心思去想,在數百年貧困背後是否還蘊藏著數千年魂魄。
終於,我走下來了,還寫成了 《 文化苦旅 》 和 《 山居筆記 》,與廣大讀者一起,梳理了中華文化的經絡。
接下來的問題無法回避:這樣一種悠久的文化,與人類的其他文化相比處於什麼地位?長處在哪裡?短處又在哪裡?在尋訪中華文化遺址的十年間,我也曾反復想過這些問題,還讀過不少對比性的文獻。但是,我只相信實地考察,只相信文化現場,只相信廢墟遺跡,只相信親自到達。我已經染上了盧梭同樣的毛病:“我只能行走,不行走時就無法思考。”我知道這種“只能”太狹隘了,但已經無法擺脫。對於一切未經實地考察所得出的文化結論,本不應該全然排斥,但我卻很難信任。
因此,我把自己推進到了一個尷尬境地:要麼今後只敢小聲講述中國文化,要麼為了能夠大聲,不顧死活走遍全世界一切最重要的廢墟。
我知道,後一種可能等於零。即便是人類歷史上那幾個著名的歷險家,每次行走都有具體的專業目的,考察的範圍也沒有那麼完整。怎麼能夠設想,先由一個中國學者把古文化的荒路全部走遍?
但是,恰恰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現了可能。就在二十世紀臨近結束的時候,天意垂顧中國,香港鳳凰衛視突然立下宏願,要在全球觀眾面前行走數萬公里,考察全人類最重要的文化遺址,聘請我擔任嘉賓主持。聘請我的理由,就是 《 文化苦旅 》 和 《 山居筆記 》。文化,呈現出了自身的伸展邏輯。
二
這個行程,需要穿越很多恐怖主義蔓延的地區,例如北非、中東、南亞,而且還必須貼地穿越。對此,現在世界上沒有一個政府、一個集團能作出安全的保證,包括美國和歐洲的幾個發達國家在內。所以,多少年了,找不到有哪個國家派出過什麼採訪組做過類似的事,更不必說採訪組裡還躲著一個年紀不輕的學者。
感謝鳳凰衛視為中國人搶得了獨佔鰲頭的勇敢。但是,對於一路上會遇到什麼,他們也沒有把握。王紀言台長壓根兒不相信我能夠走完全程,不斷地設想著我在沙漠邊的哪個國家病倒了,送進當地醫院,立即搶救,再通知我妻子趕去探視等等各種預案。他們還一再詢問,對於這樣一次凶吉未蔔的行程,需要向我支付多少報酬。我說,這本是我夢想中的考察計畫,應該由我來支付才對。
我把打算參加這次數萬公里歷險的決定,通知了妻子。我和妻子,心心相印,對任何重大問題都不必討論,只須通知。但這次她破例說,讓她仔細想一想。妻子熟知國際政治和世界地圖,這一點與其他表演藝術家很不一樣。那一夜,她滿腦子都是戰壕、鐵絲網、地雷、炸彈。終於,她同意了,但希望在那些最危險地段,由她陪著我。
臨出發前,我和妻子一起,去與爸爸、媽媽告別,卻又不能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們。不是怕他們阻止,而是怕他們擔心。尤其是爸爸,如果知道我的去向,今後的時日,就會每天深埋在國際新聞的字裡行間,出不來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年邁的媽媽像是接受了上天的暗示,神色詭秘地朝我妻子招招手,說要送給她一個特殊的禮物。這個禮物,就是我剛出生時穿的第一雙鞋。妻子一下子跳了起來,兩手捧起那雙軟軟的小鞋子,低頭問她:“媽媽,你當時有沒有想過,那雙肉團團的小腳,將會走遍全中國,走遍全世界?”
三
整個行程,是一個偉大的課程。
面對稀世的偉大,我只能竭力使自己平靜,慢慢品咂。但是,當偉大牽連出越來越多的兇險,平靜也就漸漸被驚懼所替代。
吉普車貼著地面一公里、一公里地碾過去,完全不知道下一公里會遇到什麼。我是這夥人裡年齡最大的兄長,大家要從我的眼神裡讀取信心。我朝大家微微一笑,輕輕點頭,然後,繼續走向前方。前方的資訊越來越吃緊:這裡,恐怖主義分子在幾分鐘內射殺了幾十名外國旅客;那裡,近兩個月就有三批外國人質被綁架;再往前,三十幾名員警剛剛被販毒集團殺害……
我這個人,越到最艱難的時刻越會迸發出最大的勇氣,這大概是兒時在家鄉虎狼山嶺間獨自夜行練下的“幼功”。此刻我面對著路邊接連不斷的頹壁殘堡、幢幢黑影,對夥伴們說:“我們不裝備武器,就像不戴頭盔和手套,直接用自己的手,去撫摸一個個老人身上的累累傷痕。”
如此一路潛行,我來不及細看,更來不及細想,只能每天記一篇日記,通過衛星通訊發送到世界各地的華文報紙,讓廣大讀者一起來體會。但在這樣的險路之上,連記日記也非常困難。很多地方根本無法寫作,我只能趴在車上寫,蹲在路邊寫。漸漸也寫了不少,我一張張地放在一個洗衣袋裡,積成了厚厚一包。
在穿越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邊境這一目前世界上最危險地段時,我把這包日記放在離身體最近的背包裡,又不時地把背包拉到身前,用雙手抱著。晚上做夢,一次次都是抱著這個背包奔逃的情景。而且,每次奔逃的結果都一樣:雪花般的紙頁在荒山間片片飄落,匪徒們紛紛去搶,搶到了拿起來一看,卻完全不認識黑森森的中國字,於是又向我追來……
四
這雪花般的紙頁,終於變成了眼前的這本書。從紐約發生“9‧11事件”後的第二天開始,我不斷收到海內外很多讀者的來信、來電,肯定這本書較早地指出了目前世界上最恐怖地區的所在,並憂心忡忡地發出了警告。韓國和日本快速地翻譯了這本顯然太厚的書,並把這件事說成是“亞洲人自己的發現”。
不久,聯合國舉辦的世界文明大會邀請我向世界各國代表,講述那再也難以重複的數萬公里。但是,我在演講的開頭就聲明,我自己最看重的,不是發現了那數萬公里,而是從那數萬公里重新發現了中國文化。
熟悉我文風的讀者,也許會抱怨這本書的寫法過於質樸,完全不講究文采,那就請原諒了。執筆的當時完全沒有可能進行潤飾和修改,過後我又對這種特殊的“寫作狀態”分外珍惜,捨不得多加改動。我想,匆促本是為文之忌,但是,如果這種匆促出自於一種萬里恐怖中的生命重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現在這個版本與原來的版本有較大不同的地方,是最後部分。那是我走完全程之後在喜馬拉雅山南麓尼泊爾博克拉一個叫“魚尾山屋”的旅館中,對一路感受的整理。當時在火爐旁、燭光下寫了不少,而每天要在各報連載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這次找出存稿,經過對比,對於已經發表的文字有所補充和替代。
我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思考,稍稍彌補了每天一邊趕路一邊寫作的匆促。讀者既然陪我走了驚心動魄的這一路,那麼,最後也不妨在那個安靜的地方一起坐下來,聽我聊一會兒。世界屋脊下的爐火、燭光,實在太迷人了。
書摘:我一定復活
早晨起來,想讀幾份昨天得到的資料。剛坐下又站起身來,原來發現巴特農神殿就在我的左前方山頂。
我重新坐下,久久地抬頭仰望著它。
回想二十年前我在中國講授古希臘戲劇史,不斷地提到狄奧尼索斯劇場(Theatron Dionyssou),到這裡才明白,那個劇場建在巴特農神殿的腳下,是「天上」、「人間」的中間部位。戲劇是天人之間的渡橋,而巴特農神殿則是最高主宰。設想那時的雅典,是一個多麼神奇而又完滿的所在!
怪不得,全世界介紹希臘的圖片,如果只有一幅,一定是巴特農;如果有一本,那封面也必定是它。 希臘文明是在它的腳下一步步走出來的,但是,當希臘文明的黃金時代過去之後,它還在。
它太氣派、太美麗,後世的權勢者們一個也放不過它,不會讓它安靜自處。
羅馬帝國時代,它成了基督教堂;土耳其佔領時期,它又成了回教堂;在十七世紀威尼斯軍和土耳其軍的戰爭中,它又成了土耳其軍的火藥庫,火藥庫曾經爆炸,而威尼斯軍又把它作為一個敵方據點進行猛烈炮轟。在一片真正的廢墟中,十九世紀初年,英國駐土耳其大使又把遺留的巴特農神殿精華部分的雕刻作品運到英國,至今存放在大英博物館。
摧殘來自野蠻,也來自其他試圖強加別人的文明。因此巴特農,既是文明延續的象徵,也是文明受辱的象徵。
本世紀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戰臨近結束的那幾天,德國法西斯還在統治著希臘,有兩個希臘青年,徒手攀登巴特農神殿東端的垂直峭壁,升起了一面希臘國旗。這事很為巴特農神殿爭光,那兩個青年當即被捕,幾天後德國投降,他們成了英雄。今天,這面希臘國旗還在那裡飄著,一面兒孫們獻給老祖母的旗。
記得昨天傍晚我們離開巴特農神殿很晚,已經到了關門的時分,工作人員輪番用希臘語、英語和日語催我們離開,我們假裝聽不懂,依然如饑似渴地到處瞻望著,這倒是把這些工作人員感動了。他們突然想起,眼前可能就是當地報紙上反覆報導過的那幾個中國人?於是反倒是他們停下來看我們了。
這些工作人員大多是年輕姑娘,標準的希臘美女,千年神殿由她們在衛護,蒼老的柱石襯托著她們輕盈的身影。她們在山坡上迤然而行,除了衣服,一切都像兩千年前的女祭司。
終於不得不離開時,門口有人在發資料。當時拿了未及細看,現在翻出來一讀,眼睛就離不開了。原來,一個組織、幾位教授,在向全世界的遊客呼籲,把巴特農神殿的精華雕刻從倫敦的大英博物館請回來。
理由寫得很強硬:
一、這些文物有自己的共同姓名,叫巴特農,而巴特農在雅典,不在倫敦;
二、這些文物只有回到雅典,才能找到自己天生的方位,構成前後左右的完整;
三、巴特農是希臘文明的最高象徵,也是聯合國評選的人類文化遺產,英國可以不為希臘負責,卻也要對人類文化遺產的完整性負責……
真是義正辭嚴,令人動容,特別是對我這樣的中國人。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寫了一篇文章表達自己對斯坦因等人取走敦煌文物的不甘心,說很想早生多少年到沙漠上攔住他們的車隊,與他們辯論一番。沒想到這種想法受到很多年輕評論家的訕笑,有一位評論家說:「你辯得過人家博學的斯坦因嗎?還是識相一點,趁早放行。」
我對別人的各種嘲弄都不會生氣,但這次是真正難過了,因為事情已不是對我個人。 看到希臘向英國索要巴特農文物的這份材料,我也想仿效著回答國內那些年輕的評論家幾條:
一、那些文物都以敦煌命名,敦煌不在巴黎、倫敦,而在中國,不要說中國學者,哪怕是中國農民也有權利攔住車隊辯論幾句;
二、我們也許缺少水準,但敦煌經文上寫的是中文,斯坦因完全不懂中文,難道他更具有讀解能力?
三、在敦煌藏經洞發現的同時,中國還發現了甲骨文。從甲骨文考證出一個清晰的商代,主要是由中國學人合力完成的,並沒有去請教斯坦因他們。所以中國人在當時也具備了研究敦煌的水準。
我這樣說,並不是出於狹隘的民族主義,但實在無法理解那些年輕評論家的諂媚。他們也許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純西方化的立場,但是且慢,連西方文明的搖籃希臘,也不同意。
你看這份呼籲索回巴特農文物的資料還引述了希臘一位已故文化部長的話:
我希望巴特農文物能在我死之前回到希臘,如果在我死後回來,我一定復活。
這種令人鼻酸的聲音,包含著一個文明古國最後的尊嚴。這位文化部長是位女士,叫曼考麗(Melina Mercouri)。發資料的組織把這段話寫進了致英國首相布雷爾的公開信。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希臘雅典,夜宿Royal Olympic旅館。
書摘:年老的你
去耶路撒冷,有一半路要貼著死海而行。
死海是地球上最低的窪地,湖面低於海拔三百多米,湖深又是好幾百米,基本上是地球的一個大裂痕。水中所含鹽分,是一般海水的六倍,魚類無法生存,當然也不會有漁船,一片死寂,因此有了死海這個名字。現在死海是以色列、約旦的邊境所在,湖面各分其半,成了軍事要地,更不會有其他船隻,死得更加徹底。
但是,死海之美,也不可重複。
下午五時,我們來到了死海西岸的一個高坡。高坡西側的絕壁把夕陽、晚霞全部遮住了,只留下東方已經升起的月亮。這時的死海,既要輝映晚霞,又要投影明月,本已非常綺麗,誰料它由於深陷地底,水氣無從發散,全然朦朧成了夢境。
一切物象都在比賽著淡,明月淡,水中的月影更淡。嵌在中間的山脈本應濃一點,卻也變成一痕淡紫。從西邊反射過來的霞光,在淡紫的外緣加了幾分暖意。這樣一來,水天之間一派寥廓,不再有物象,更不再有細節。我想,如果把東山魁夷最朦朧的山水畫在它未乾之時再用清水漂洗一次,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色。
這種景色,放在通向耶路撒冷的路邊,再合適不過。 走完了死海,朝西一拐,方向正對耶路撒冷。這時,很多丘陵迎面奔來,一座又一座,腳下的道路也不斷盤旋。夜色蒼茫間只見老石斑駁,提醒你這條路從太遠的歷史延伸出來,切莫隨意了。
世界上沒有另一座城市遭受過這麼多次的災難。它曾毀滅過八次,即便已經成了廢墟,毀城者還要用犁再鏟一遍,不留下任何一絲痕跡。但它又一次次重建,終於又成了世界上被投注信仰最多的城市。
猶太教說,這是古代猶太王國的首都,也是他們的宗教聖殿所在;
基督教說,這是耶穌傳教、犧牲、復活的地方,當然是無可替代的聖地;
伊斯蘭教說,這是穆罕默德登天聆聽真主阿拉祝福和啟示的聖城,因此有世界上第一等的清真寺。
三大宗教都把自己的精神終端集中到這裡,它實在超重得氣喘吁吁了。
宗教極端主義和民族極端主義乘虛而入。於是,神聖的耶路撒冷,在現代又成為最大的是非之地。有人說,在今天,世界的麻煩在中東,中東的麻煩在阿以,阿以的麻煩在耶路撒冷。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耶路撒冷,我實在無法描述走近你時的心情。 也許,年老的你,最有資格嘲笑人類?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五日,耶路撒冷,夜宿Renaissance旅館。
書摘:赤腳密如森林
今天驚心動魄。昨天半夜到奎達才知道,這裡去伊斯蘭馬巴德還非常遙遠。 沒有直路,只得到南方去繞,今夜最快也得在木爾坦(Multam)宿夜。但是,不管從地圖上看還是向當地人打聽,繞道到木爾坦有九百多公里!開出去不久就明白糟了,這是什麼路呀,九百多公里開十六個小時都是快的。
高低不平的泥路使我們擔憂,但最驚人的還是路邊的景象。到處都是灰土,連每棵樹乍一看都像是用泥土雕出。樹下是堆積如山的垃圾,垃圾上站著無數雙赤腳。這兒的人似乎都不大喜歡洗臉理髮,更遑論洗衣,因此也像是用泥土雕出。
今天不是星期天,但孩子們都站在這裡。有幾個在賣一塊塊的麵食。麵食上有綠點,那是豆角,有紅點,那是顏色,但更多的是黑點,那是蒼蠅。 房子全是泥磚,用石灰刷一下便是奢侈,而這些奢侈現在也均已脫落。
有人說這裡的老百姓極端貧困,卻有少數權勢者因受賄而暴富。但是這些富人在哪裡造了房?我們一小時一小時地走了那麼遠,怎麼沒有見到稍稍像點樣的一間房子?
我不斷在心裡警告自己:千萬不要以偏概全。於是暫不作為結論,只是讓車不斷往前開,以便讓景觀盡可能充分地展開。有時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便把車停下來細看。
最後,當我發現已經在這個地區整整行駛了一千五百多公里,就不能不作出判斷了:遼闊的印度河平原的極大部分,承受著一種最驚人的整體性貧困。
對於貧困,我並不陌生,中國西北和西南最貧困的地區我也曾一再深入。但那種貧困,至少有辛勤的身影、奮鬥的意圖、管理的痕跡、救助的信號。這一切,在這裡很難發現。因此,驚人的不是貧困本身。
我們從伊拉克和伊朗過來,對比之下這兒非常自由。自由得沒有基本的交通規則和衛生規範,自由得可以在大路邊作任何搭建,自由得有那麼多人在無事閒逛。我們已經在這「國道」邊看到五、六十個小鎮了吧,所有鎮上的道路旁,永遠站滿了大量蓬頭垢臉的人,互相看來看去。從小孩、青年、壯年到老年,好像互相要看一輩子,真不知他們靠什麼獲得食品。
在這裡我可斷言,一路上感到的最慘痛景象,不是石柱的斷殘、城堡的倒塌、古都的湮滅,而是在文明古國的千里沃野上,那些不上學的孩子們的赤腳,密如森林。
已有充分的考古材料證明,印度河文明在西元前三千年,即距今五千年前已經高度發達。發達到什麼程度?光從摩亨佐.達羅(Mohenjo Daro)出土的遺跡看,建築宏偉而堅固,設計精緻而科學,私人住宅已有優良的浴室,城市的排水系統也很完善。
我以前就知道,早在三千五百年前這種文明已經退出歷史舞台。但這個地方會衰敗到這個樣子,卻是以前怎麼也沒有想到的。
按照過去習慣的思路,我們會把這兒衰敗的原因說成是受到了外族的侵略和掠奪。如果這種說法成立,那也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這個國家自治已有五十多年,完全獨立也已有四十多年。作為一個農業國,土地沒有被奪走,河流沒有被奪走,氣候沒有被奪走,西方文明還為它留下了世界矚目的自流灌溉系統。振興和自強的機會,可以說年年月月都很充分,但都失去了。
就近期原因而言,可能是由於陷入了與鄰國的軍備競賽,可能是由於走馬燈般的政局更迭,可能是由於舉世聞名的官場腐敗……不管是什麼,都需要有一次文明意義上的反省。文明的淪落,原因之一是失去了反省能力。
剛剛想了一下又上路了。一路行去,如果發現有一小段遠年的瀝青路,各車的司機就在對講機裡歡呼起來,但歡呼聲立即噎住在狂烈的顛簸中。按照新來的節目主持人孟廣美小姐的說法,五臟六腑全顛在一起了。
隨著顛簸,車窗前後蒙上了一片片黃塵,像是突然下墜於黃海深處,怎麼也泅不出來了。
路上的車不少,都強光照射,開得野蠻,橫衝直撞,不顧一切地搶佔著極狹的路面。我們的對講機裡不斷傳來第一、第二輛車發出的一個個警報:「三輛嚴重超載的手扶拖拉機從右邊衝過來了!」「一頭駱駝!三輛驢車!」「兩條牛橫在路口!」……
一算,已經開了整整十六個小時,木爾坦還不知道在哪裡。司機們開始想罵人了,但剛剛罵出半句又拿起了對講機,說:「此時此刻,大家千萬不要浮躁,不要浮躁!」沿途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購買食品,大家都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有任何東西下肚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日,巴基斯坦木爾坦,夜宿假日酒店。
書摘:「盛極必衰」 嗎?
我頭頂的喜馬拉雅山,以極端的地理高度給了我一種思維高度。它讓我一再移位,設想著它俯視世界的清冷目光。在它的目光裡,人類的出現,文明的構成,都是在最近很短時間裡發生的小事。它的記憶,無邊無涯,絕大多數與人類無關。
有了它,我們談論人世間的事,心情就可以放鬆了。 我這次,把中國之外的人類主要古文明,全都巡拜了一遍。這件事,以前沒有人做完過。一路上確實遇到過很多危險,居然全部奇蹟般穿越,到今天終於可以說是安全通過了。其原因,說土一點,是我們「命大」;說文一點,是此行合乎「天命」。
回想我所看到的那麼多古文明發祥地,沒有例外,都已衰落。在它們面前,目前世界上那些特別發達的地區,完全算不上年歲。而它們的年歲,卻成了當代文明地圖上的褐斑。年歲越高,褐斑越深,麻煩越多。
對於這種情況,完全不必傷感。一切生命體都會衰老,尤其是那些曾經有過強勁勃發的生命體,衰老得更加徹底。這正印證了中國古代哲學所揭示的盛極必衰、至強至弱的道理,對我來說,並不覺得難以理解。但是,當我從書本來到實地,看到那些反覆出現在歷史書上的熟悉地名與現實景象的可怕分裂,看到那些雖然斷殘卻依然雄偉的遺跡與當代荒涼的強烈對照,心中還是驚恐莫名。人類,為什麼曾經那麼偉大卻又會那麼無奈?文明,為什麼曾經那麼輝煌卻又會那麼脆弱?歷史,為什麼曾經那麼精緻卻又會那麼簡單?……面對這樣的一系列大問題,我們的生命微若草芥。
我們這次首先抵達的希臘文明遺址,從一開始就展現了人類古代文明的至全至美,幾乎到了無可企及的高度。巴特農神廟下,我所熟悉的古希臘悲劇、亞里斯多德、維納斯,再加上遠處的奧林匹亞,幾乎把人類最健全的生命方式鑄造完滿。能看到這些蹤跡已是萬幸,誰知,我又拜見了比這一切更早一千多年的克里特島上的米諾斯王朝和荷馬史詩中的邁錫尼!如果說,古希臘悲劇與中國的老子、孔子同齡,那麼,克里特和邁錫尼就與炎帝、黃帝、堯、舜、禹的傳說時代連在一起了。不同的是,他們的傳說有了那麼完整的實證。
平心而論,像邁錫尼那樣的山間城堡,我還能想像,而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克里特島上的生活。平等、通透、舒適、神奇,處處顯得相當現代。其中,排水系統、衛浴系統的先進和時尚,使人覺得時間停滯了,我們可以一步跨入。但是,它們居然已經毀滅了幾千年。毀滅的過程姑且不論,它們至少已經表明,它們並不是因為「過時」才毀滅的。既然我們可以一步跨入它們,那麼,毀滅也可以一步跨入我們。
克里特島是古代地中海的貿易中心,它雄辯地證明了人類早期的交流水準。至今國際間還有不少學者否定它躋身人類幾個主要古文明的資格,理由就是它沉澱了很多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埃及文明的元素,算不上一個獨立的原創文明。但在我看來,它在本性上與那兩大文明有極大的區別,是一種「交流中的原創」。它如果無緣躋身人類主要古文明,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它毀滅得太早又太徹底。等到一千多年後雅典城邦裡的那些文化盛事,與它已經沒有任何關係。而那些盛事,已進入西元前後,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古文明」了。
克里特島上的古文明,毀滅原因至今無法定論,而我則偏向於火山爆發一說,我在前面的日記裡說過理由。無論如何,這是一種高度成熟文明的突然臨危,真不知它的最後狀態是莊嚴、悲壯的,還是慌亂、絕望的。天下任何一種文明都不能幻想自己長生不老,卻能在最後的日子裡選擇格調。也許有人說,都已經要滅亡了,還要什麼格調?我說,正因為要滅亡了,只剩下了格調。
古文明最堅挺的物質遺跡,莫過於埃及的金字塔了。金字塔隱藏著千千萬萬個令人費解的奧秘,卻以最通俗、最簡明的造型直逼後代的眼睛。這讓我們領悟,一切簡單都是艱深的;人類古文明,遠比人們想像的複雜。埃及文明所依賴的,是那條被沙漠包圍的尼羅河。被沙漠包圍,看起來像是壞事,卻使它有了遼闊的「絕地屏障」,處境相對比較安全,保障了一個個王朝的政治連續性。這與戰火頻頻的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相比,就安定得多了。但長久的安定也使它越來越保守,並因保守而維持極權。由於極權,它可以集中驚人的力量營造雄偉的建築,卻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衝突,因此也不必有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那種漢謨拉比法典;由於極權,它負責全體臣民的生活,卻不必建立與臣民進行理性溝通的機制,因此也使整個文明不具備足夠的可理解性。當時就很難理解,更不必說後來了。在雄偉的極權氣氛中不求理解地生存,必然會帶來一種自足的樂觀,因此,當年尼羅河聽到的笑聲必然要比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約旦河多得多。而在那些河畔,連歌聲都是憂傷的。
埃及文明中斷了,一種雄偉的中斷。中斷的原因還有待於探索,在我看來,主要原因可能是:過於極權的王朝必然會積累起世襲的官僚集團,而靠著漫長的尼羅河為生的農業經濟又必然使各個地方政權有資本與法老的極權統治對抗;法老「半神半人」的神秘光環又必然使他們缺少處理地方政權對抗的能力,於是,分裂頻頻發生,外族侵略也有機可乘……我從開羅到盧克索的一路上,沿著尼羅河穿行七個農業省,一直在體會著這種判斷。
埃及文明湮滅的程度相當徹底。不僅盧克索太陽神廟廓柱上那些象形文字早已與世隔絕,人們難於從文本中讀解古埃及,而且,更嚴重的是,由於外族入侵後的長久統治,人們從血緣到信仰都已經很少保留古埃及的脈絡。因此,儘管金字塔還會一直矗立下去,但是支撐它的文明基座早就消失在撒哈拉大沙漠的烈日和夜風中,無法尋找。 這種消失,一定是一件壞事嗎?倒也未必。因為,時間實在太長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尼泊爾博克拉,Fish Tail Lodge,此篇寫於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