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範單位》(Show Flat),香港資深、鬼才劇作家潘惠森(得過五次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獎,該獎從1991年起,至今二十一屆裡他就得過五次獎)接受香港藝術節委約創作的新劇本,做為今年第四十屆香港藝術節期間(01.28-03.08)的一檔製作演出,當時我正好受邀在香港參與出席一場由致群劇社所主辦的「歷史進入戲劇」論壇,利用了議程以外的時間,在香港大會堂欣賞了該戲的演出,潘惠森身兼導演工作,五位演員(張錦程、陳曙曦、陳淑儀、邵美君、劉守正)都是香港頗為活躍的中生代演員。
從2009年開始,香港藝術節都會把當年度委約創作的新劇本,編輯出版,在藝術節活動期間販售,我拼拼湊湊也蒐集了一些,包括一休的《黑天鵝》、莊梅岩的《聖荷西謀殺案》、黃詠詩的《香港式離婚》、意珩的《矯情》、鍾燕詩的《回收旖旎時光》、潘燦良的《重回凡間的凡人》、李穎蕾的《愛之初體驗》,以及潘惠森的《示範單位》,下個月到香港開會,應該還可以再弄到莊梅岩的《野豬》(她是過去幾年來,我很關注的一位香港女編劇,未來有機會我會在部落格裡介紹她的作品)。
對於香港藝術節的此項措施,我是持讚許態度的,不論劇本是普通話版或者是粵語版(現在對我而言,在閱讀上都已無太大問題),他們一定附上英文翻譯,完全展現香港兩文三語(中文、英文、普通話、粵語、英語)的文化特質,並且在鼓勵香港本土劇本創作上,也多多少少有指標作用,這點或許台灣的「藝術節們」可以仿效。
潘惠森從1985年創作至今,已經累績出五十幾部劇作,六月初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所要演出的《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是他很有名的「昆蟲系列」壓軸之作,這個系列的其它作品還包括《雞春咁大隻曱甴兩頭岳》、《螞蟻上樹》、《三姐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螳螂捕蟬》。我目前手頭上所蒐集到的劇本除了《示範單位》之外,還有《我自在江湖》、《龍頭》、《廢墟中環》、《三姐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尋人的眼睛》等,連十個都不到。
昨天有學生到研究室問我,在台灣如何找到香港劇本,尤其他知道潘惠森即將來台,他想要先找些潘的劇本來看看;我只能說,這個問題自從我十幾年前曾經短暫地待過出版社工作以來,我早已問過多回,台灣有許多經營大陸簡體字書的書店,但卻沒有專營香港圖書的書店,公館的唐山書店和已經不知去向的政大書店(幾年前在師大路的那一家),店裡是有幾個書櫃販售香港圖書,但要在這些地方找到香港劇本的機會根本微乎其微。那就更不用說,台灣幾乎沒有專營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等東南亞地區的華文書店了,台灣出版界普遍認為這些地區的出版業不成氣候,即使進口了,台灣人的閱讀消費口味也不足以支撐起基本的營業額,沒有人要做這門賠本生意的;另外還有一個原因,許多香港劇本都是以粵語的語體文寫成的,就算出版、進口到台灣了,恐怕能讀懂的台灣人也不多,這就像是台灣的劇本倘若以台語文寫成,大概也沒幾個香港人讀得懂(蔣為文,這樣一來,你應該更高興了吧)。
所以只能跑單幫,像我,總是利用到香港開會、看戲之餘,勤逛當地書店,上天下海地蒐購,這和許多愛書人的行逕沒兩樣,只是你有多少機會到香港?自費去?還是公費去?台灣人普遍對於香港的印象都是觀光旅遊業所塑造出來的:「吃東西,買東西,吃東西,買東西……」,買的東西多半也以服飾為主,因為香港是個免稅天堂,世界各種名牌品牌幾乎都可以在這裡找到,誰還會去留意香港有劇本創作這等鳥事?除了極少數的有心人或怪咖。
發完牢騷,還是回頭看看潘惠森的《示範單位》吧!因為他即將來台,所以我也要做點功課,因為屆時我會有些相關的活動需要主持。
「示範單位」,show flat,在台灣通常稱之為「樣品屋」。故事場景就設在當代香港一棟大樓的示範單位,五個角色主要分為兩個組別:一對夫妻(歐陸、辛西蘭)及三個房屋推銷員(Ken、阿強、黃金)。整個舞台設計,真的就像一間建在劇場內的樣品屋一般,走的是art deco風格,單景到底,但總共有二十二場戲,會隨著劇情需要,改變燈光及氛圍,場景的質性也會隨之而變,甚至在台詞與對話當中,具有高度的象徵性與隱喻性,如墳場、地獄、天堂、停屍房等。推銷員似乎是死去多年、靈魂未曾散去的亡靈,希望能夠勸動這對夫妻簽下買房的合約,但三人對於佣金與利潤的分配比例爭執不休,三三四分、四四二分、五四一分,永遠搞不定;而丈夫從事的似乎是喪葬業(歐陸紙紮公司),替死人紙紮新屋是他的專長,太太則永遠質疑婚姻、住房與生活的定義,這對夫妻長年不斷地在看新房,由於所從事行業的關係,對於生死靈魂之事似乎也異常敏感。
就在這五位若生似死的角色看房、買房、商定契約、分利潤等事件之間,討論生活與生存的意義,在諷刺與暗喻指涉之下,這個示範單位其實可以視為香港住宅正義的樣品屋,劇本對於當代香港社會有諸多的嘲諷,像是個人拼搏到最後的結果,居住權與房貸的負擔,不見得符合公平正義原則(劇本甚至質疑:何謂公平正義?);或是質問香港人的鄉關何處?對於近年來香港畸形發展的地產霸權與房價高企(高房價),也有相當的批判與嘲諷。所以我說,這不只是表面意義的房地產樣品屋而已,而是當代香港社會的問題與處境的展示平台(也就是show flat的字面意義)。
這是潘惠森劇本的長處,他的文字經常看似「喪」(extremely + desperately)、「偽」(似是而非),但底子裡又總是探觸香港人、香港社會與文化的深層問題。他的文字也經常出現警語或座右銘,單獨立出,都是相當不錯的智慧語錄,譬如:「你要找的不是一間房子,不是一間套房,你要找的是一個家。家,其實是一個佔領區,由家出發,你要佔領天下,即是家天下。」(頁81)、「如果沒有人陪你走一輩子,你要適應孤獨。如果沒有人幫你一生,你要奮鬥一世。當眼淚流盡的時候,剩下來的,應該是堅強。人生,就像一杯沒有加糖的咖啡,喝起來是苦澀的,但是,有久久不會散去的餘香。」(頁161、163),等等,諸如此類。
潘惠森的劇本在香港劇場界評價很兩極,喜歡的說他言之有物、荒誕好笑,痛恨的說他無聊至極、故弄玄虛;我只看過《男人之虎》、《我自在江湖》和《示範單位》的演出,讀過《廢墟中環》和《示範單位》的劇本,經驗值很不夠,無法給予較為總體的評價。在僅有的幾個經驗裡頭,我喜歡他總是設定一個象徵性或寓言性高的場景空間,暗指普遍人生或香港精神,人物來來去去,沒有著根感(rootless),似在追尋,亦在爭奪,不一定有清楚地、往前邁進發展的情節(這是許多香港觀眾不理解也不喜歡的原因之一),但肯定有個荒誕不經、莫名所以的情境(難不成香港觀眾不承認自身所處的荒謬情境),如此一來,它不單只能影涉香港,也具有普遍意義,我做為香港的境外觀眾,觀之讀之仍可感受其中深義。
也許經驗值越來越多(至少六月初,又可以看到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稍微改編過的台灣本土版《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這可能也是大部份台灣觀眾第一次接觸潘惠森作品的機會),會改變我的看法,但至少目前我是這麼感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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