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兩個男人
邊境流言已生半月,朱鹿與北方人互毆一事亦然。莫那鄉未有舉動,北方人未有報復,民眾已無討論此兩件事。
某個安寧的晚上,伽雅望向上方的小窗,望著夜空中細小而明亮的亞東圓月,比鄰是巨大而暗淡的厄華新月,便想起半月前的黑夜,向一門之隔的朱鹿說:「你真的不認為自己做錯嗎?」
朱鹿在鐵門的另一方,雖身陷囹圄,卻一如自在,說:「你會認為自己害死本著嗎?」
伽雅默然不語。
朱鹿偷看伽雅一眼,續道:「本著的線索也太空泛,搞了半天,還不知道那農夫是誰呢。」
伽雅想起本著的死相──七竅流血、雙眼冒凸,一副心事未了,滿懷惋惜道:「長老不顧性命也要找出來,我們不可以浪費他的心血。」
朱鹿謔笑道:「你又有甚麼爛主意?我還未可以出獄,你別胡來。」
「我知道。」伽雅垂垂頭,道:「而且鄉長已派人長駐邊界,即使不能查個水落石出,也能阻嚇莫那鄉吧。」
朱鹿卻伸懶腰背,道:「倒不一定啊!按你所說,對方首領身懷異能,我們沒幾個人能應戰,倒不如集中調查鄉內與莫那鄉來往的人吧。本著不是說『木那鄉的背叛者』嗎?說不定莫那鄉安排內應移民木那鄉,也可能是那幫北狗在背後操縱。」
「背後操縱?」伽雅忽爾悟過來,喜道:「你不是很聰明嗎?我會轉達鄉長!」朱鹿一臉茫然,心想此女孩不是太天真嗎?
倏忽,小窗傳來沉重的鐘聲,伽雅茫茫然仰望夜空,若有所思。
朱鹿從門下縫伸出東西,說:「拿著,就當作送別禮。」
伽雅拿起來刺手的小東西,見是旱禾草織成的花,微笑道:「許久沒玩這東西,我會為你們祈禱,希望聖主讓長老知道你的禮物。」
朱鹿淡然一笑,道:「走吧,囉唆鬼。」伽雅嫣然一笑,可憐朱鹿沒見到。
伽雅拿著乾草花,回到廣場,放眼四周,燭火處處。鄉公所正門前的木祭台,長老圍繞本著的棺木敲鐘祈禱。
龍心在祭台前席地而坐,對伽雅點點頭。
伽雅點頭還禮,在祭台前放下朱鹿的旱禾草花,便繞到群眾後方,找到同居的糖婆婆、睡婆婆、白首老師、老雕刻家和辛格。
驟見廣場內多本地人,不少為老人,還有寡婦和孤兒。她注意到幾個少年在廣場旁的小巷,盯著祭台,個個衣著光鮮,面孔方正,皮膚晳白,心想他們一定是北方人,卻神色凝重,似乎捨不得本著長老離世。
前排的嬰兒突然大哭,父母立時慌忙收拾,羞愧地離開,伽雅倒認為孩子哭沒甚麼不好,反而能消除鬱悶啊!
大路突然傳來馬嘶,劃破寧靜。轉眼便見兩騎進入廣場,二人躍下馬,一老一青,走到祭台前獻花。
龍心認出來人,立即上前寒暄:「許久不見,你父親別來無恙嗎?」
為首的青年異常高大,體格健壯,氣宇軒昂,甚是嚴肅道:「父親精神不俗,倒是本著長老突然亡故,實在可惜。」
龍心搖首嘆道:「說來話長,這麻煩來得太突然,容我喪禮後再談。」
青年謙讓還禮,道:「鄉長客氣了。」
伽雅遠處望見青年,覺得很眼熟。青年亦注意到她,昂首闊步過來道:「很久不見。」
翌日早上,喪禮才結束。本著的棺木與祭台同化為灰燼,成為廣場的沙塵。
鄉民各自散去,伽雅回家,鄰里的孩子陸續到來,她幾乎沒休息便要照顧孩子。但孩子昨夜都出席喪禮,身心疲憊,沒多玩耍便睡覺。她亦不知不覺睡著。
也不知時日,小孩搖醒她,說:「伽雅姐,鄉公所的人找你!」她醒過來,心想,難道朱鹿又惹禍?馬上整裝出門。
乘上鄉公所派來的驢車,打幾個呵欠,不一會便到達目的地,下車時問車夫:「到底是甚麼事?」
憨厚的車夫抓一抓頭皮,說:「不知道,只知道鄉長找你啊!」
伽雅一頭霧水,怔怔望著高大的正門幾秒,才回神直入前中庭。
她經過通往牢獄的門口,守衛沒有異樣,此時有人迎接,帶領她往長老堂。
長老早已聚集,顯見從窗戶看見伽雅,即起身招手道:「伽雅,快進來!」
伽雅見對方笑容,心想長老們向來嚴肅,而且昨夜才送別本著長老,怎會突然輕鬆起來?
她惶惶然進入長老堂,龍心如常坐在正中首席,長老則坐在右方各席,平等對望是昨夜趕至喪禮二人。伽雅與青年對望一眼,別無靈感,自然地錯開眼神。
龍心道:「伽雅,舍南說許久不見你了。」伽雅望向青年,微微點頭致禮。
青年亦點頭還禮,然而泰然坐著,氣定神閒道:「對,已有四年了。」龍心道:「好,那麼你們去外面走一走,聚一聚舊吧。」青年點頭答應,揚長而去。
伽雅見龍心眼色,無奈跟隨青年。
二人到長老堂外的庭園閒坐,青年看見長老堂閉門,才道:「你還記得我嗎?」
伽雅已想起對方,當年於新路城書院就學,自己以學級第一名畢業,第二名便是他──默那鄉的舍南。
她記得傳言舍南往鷗鳥城讀書,不過二人不熟絡,沒有聯絡,客氣道:「當然記得。你在鷗鳥城過得好嗎?」
舍南老是眉宇深鎖,滿懷心事似的,道:「還不錯。那年戰爭趕回來,戰後又回去讀書,幸好沒有大礙,可以順利畢業。但我聽龍心鄉長說,你戰後放棄回去拉普達書院,為甚麼?」
伽雅心想倒沒有特別原因,只是想留在家鄉,直說:「我捨不得離開這裡吧。」
舍南忽然站起,伽雅此時才留意對方很高大,甚至比朱鹿更高,差不多兩米吧?健碩得像穿起盔甲,但俊美的相貌和整潔的白長袍,又散發斯文和穩重。
舍南沒有延續話題,只在背後的小樹摘一顆紅豆大小的果子,放進口中,邊嚼邊認真道:「很甜,還是木那鄉的星星果最好吃。你知道嗎?默那鄉已沒有果園了,也愈來愈少瓜田菜田,大家都種米種麥,養的豬、羊多得吃不完。」
伽雅想起朱鹿,低頭道:「是嗎?」
舍南頓了一會,又自說自話:「牲畜倒能賣不少錢,還有酒。你們木那鄉反而沒養豬,沒釀酒。麥那、末那和沒那鄉跟你們一樣,不大重視,只有莫那鄉例外。不過他們的飼料不好也不夠,牲畜不及默那鄉的好吃,最近開始跟我們買飼料,還到我默那鄉考察農場,想仿傚我們。」
提及莫那鄉,才觸動伽雅的神經,道:「鄉長有講過莫那鄉的事嗎?」
舍南瞟一眼伽雅,又吃一顆星星果,道:「今年選鄉長的事嗎?我也很在意……」
伽雅霎時失望,道:「不是,沒事了。」
舍南沉默片刻,道:「莫那鄉選鄉長是大事之中的大事。但對你而言,莫那鄉侵佔你們的土地才是最重要吧。」
登時,伽雅眉色一變道:「鄉長已跟你們商量嗎?你們會幫忙嗎?」
舍南還是木無表情道:「會,鄉長也答應我方提出的條件。」
伽雅疑惑道:「甚麼條件?」
舍南道:「太多,說不清。兩鄉有許多可合作之處,我暫時只能告訴你其中一個……」
「就是我們結婚。」
如雷貫耳,伽雅愣愣的、顫聲道:「你是認真的?」
舍南冷笑一聲,道:「難道你瞧不起我,不甘願嫁給我?」
伽雅方知傷害對方自尊,忙解釋道:「不是!我知道你很出色,只是……太突然……」
舍南轉身回去長老堂,卻在門前回首,正色道:「看來拉普達城是浪漫的地方,鷗鳥城不是。」
伽雅也跟隨回去長老堂,只見舍南平靜地坐下,不露情緒,彷彿全不在意。可是婚姻大事豈能兒戲?即使不是相愛,也總有其他原因,怎能毫無交代?
她看一眼長老們,龍心倒察覺伽雅神色有異,但視若無睹,道:「伽雅,我們已決定你和舍南婚禮在半月後舉行,放心,鄉公所會安排一切。你安心往默那鄉,相信你父母兄弟在主懷得知,也感安慰。」
默那鄉老人曰羅睺,髮已全白,走近伽雅,開懷道:「看來不久之後,我便得稱呼你作鄉長夫人吧!」
伽雅更是詫異道:「舍南會接任鄉長?」羅睺笑道:「對,兩個月後便正式任職。」
伽雅橫瞥舍南,舍南的目光卻在地上,似在思考。她則心想,默那鄉在戰爭中受損和傷亡較輕,恢復生產最快,幾個傳統富戶更聞名全國,舍南的家庭即其中之一,如今接任鄉長,豈非可主宰默那
鄉?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男人,怎會突然提親?可是她不是不想,畢竟……只是不想不明不白……
會議結束,龍心親送舍南等人出鄉公所,從長老取來打上火漆的信函,道:「羅睺先生,剛才商談的事就定了,勞煩傳送這封信給廣世利鄉長。」
羅睺妥妥當當放在包袱,道:「別客氣,再會。」
龍心大笑幾聲,客氣送走對方。
回來長老堂,龍心對伽雅說:「你需要多些時間作準備嗎?」
伽雅如夢初醒,卻抬不起頭,結巴道:「也沒甚麼該準備,只是……」
龍心看一下眼色,道:「你擔心你的房子和裡面的人?放心,我會派人照顧老人和孩子,你的家仍屬於你,儘管我處處忍讓北方人,寵壞他們,但他們亦不敢太過分。」
伽雅點頭答應,鄉長已解決她的最大擔憂,再沒有藉口顧慮,只是難以接受,畢竟三年以來,一直憐憫嫁給北方移民的木那鄉女人,此刻自己的遭遇卻相差無幾,分別只在於其他女人出嫁後仍無法脫困,自己則成為受人敬仰的鄉長夫人。
再者,舍南暗藏的戾氣,實令人難以安心,也懷疑默那鄉是否真心幫助木那鄉。
無論如何,她出嫁的消息不消一日,經鄉公所傳播全鄉,鄉民知道她出嫁巨富兼默那鄉的未來鄉長,本地人自然欣喜,連北方人亦爭相道賀。
她每日招呼客人忙得不可開交,提挈糖婆婆的生意,睡婆婆則若無其事地安睡,雕刻家也繼續自得其樂,白首老師依舊妒忌口吻和著書立說,辛格仍終日蹦蹦跳跳。
出嫁前夕,她回到鄉公所的地下囚室,才下樓梯,便聽見朱鹿說:「哈哈,還好你沒忘記我,鄉長夫人。」
她到牢門前,望著朱鹿,苦笑道:「別取笑我吧。」
兩人在小窗對望,朱鹿遭監禁近月,滿面鬍渣,但臉頰比平時飽滿,精神奕奕道:「恭喜你。」
伽雅笑容僵硬,道:「守衛大哥告訴你嗎?」
朱鹿指著小窗,道:「大家都談論你,不用別人刻意告訴我,我也知道。不過你好像不大高興,怎麼了?」
伽雅忐忐忑忑,搖首道:「沒甚麼。」
朱鹿哈哈笑道:「你總是收藏不好的事。沒差,這個才是你。你已沒甚麼對我說吧?我也沒甚麼對你說,好好當新娘子。走吧。」
說罷便盤膝面壁,不揪不睬。伽雅無可奈何離開,偶然望向小窗,發覺天空只剩一輪圓月。
可是,這決不是安寧的夜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