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黑珍珠
伽雅告別朱鹿,回到廣場,四周寧靜得出奇。
廣場仍有鄉民,住在附近的三五成群聊天,看見她從鄉公所出來,無不上前祝賀,然而對方再熱情,她亦只聽見嗡嗡聲。
她瞬間想起近日連串怪事──辛格打空翻、推界石、舍南提親,冒一背冷汗,匆匆忙忙回家。
回到家中,同屋人在起居室聊天,十分罕見,畢竟白首老師與雕刻家素有嫌隙,話不投機,睡婆婆則整日睡覺,糖婆婆夜以繼日工作,辛格沒有一刻靜止。
但即使大家攔住她,她仍一直氣跑回上層寢室,反鎖門兒。
「我怎麼了?為何只聽見嗡嗡聲?難道聾了?」她不斷自問,但甚至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有否說話。
然後,她從嗡嗡聲中,聽見聲音忽大忽小的說話:「管他媽的甚麼岔子,全給殺了!」「那麼,我們按原訂計劃,四隊人分別埋伏。」「都準備好武器嗎?喂!當心那鋤頭,別傷到大家啦!」「嘿嘿,只要大事成功,榮華富貴少不了你們吶!」「好,大家乾杯!」
她聽見幾把聲音,甚至聽見武器撞擊的刺耳聲、清脆的碰杯聲,彷彿身在其境。
突然,雕刻家和白首老師拿鎚子、鑿子破門而入,嚇得她吐出積存已久的悶氣,立感有氣從耳孔噴出,一切回復正常。
糖婆婆見她面無血色,擔心道:「哎唷,怎麼這時候才生病?聖主保佑,一定好過來!」
辛格跳上床,躺在伽雅的大腿,糖婆婆登時驅趕,又拉又扯,辛格卻悠然自得,沒有理會。
伽雅回過神來,猶有餘悸,但不敢向眾人提及怪事,邊撫著辛格的臉蛋,邊勉強笑道:「我有點累而已,這幾日鄉民很熱情,有點吃不消,身體不中用啊。」
糖婆婆稍微放心,但仍勸道:「你明日便出嫁,今夜早些睡覺,明早給你打扮得漂漂亮亮,讓那默那小子愛你一生一世!」
伽雅苦笑道:「我們不是那種關係,鄉長看重我,默那鄉看重舍南,我們結婚為了結盟而已。」
糖婆婆皺起眉頭,道:「誰管結盟甚麼,總之是結婚,就是兩口子的事嘛!」
伽雅深知拗不過去,也不強辯,看見白首老師搶過來談政治,頭頭是道,卻給雕刻家白嗆幾句想過頭;糖婆婆又嗆幾句,說甚麼鄉民都為結婚慶祝,不是為結盟慶祝云云,三人愈吵愈烈,她便快樂得眉笑顏開。
幾個老人各說各話,爭論不休,睡婆婆卻不管天崩地裂,倚牆入睡。伽雅擔心睡婆婆著涼,遂上前欲搖醒對方。然而她推幾把,睡婆婆不給反應,還搖搖晃晃,砰一聲倒地。
其他老人驚見,馬上扶睡婆婆到床,糖婆婆驚呼說:「她暈了!伽雅,快找醫師!」伽雅馬上想及苦藍,匆匆出門。
苦藍住在鄉公所鄰近,她的家與鄉公所僅相隔三排屋,卻要穿過十數條曲折小巷才到達,來到廣場已費時不少。
附近民居大都已沒有燈火,只有路邊的燭台照明。她喘氣跑至苦藍所住的平房,門外可見窗內漆黑一片,她卻顧不得,敲門道:「苦藍醫師在嗎!」
未幾,一名婦人拿著燭台惺忪開門,見是伽雅,乍驚乍喜道:「哎唷,伽雅小姐怎麼來了?醫師剛出診呢!」伽雅深知不妙,問道:「醫師往哪兒去了?」婦人忽然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清楚……」伽雅好不緊張,求道:「人命攸關,請告訴我吧!」婦人唉一聲,道:「好像……好像往鄉北?想不起了,你不如找其他醫師吧。」
伽雅心想,其他醫師都住在鄉北啊!她別無選擇,只好北行。
鄉北的路較光亮,因為居民慣常在門外燃燈,街道總瀰漫煤油味,木那鄉民本來不管燒飯、助燃都用豆油或菜籽油,但北方人湧入時,帶來當地特產的煤油。鄉北是北方人的聚居處,自然是煤油的天下。鄉北的樓房還特別高,蓋高樓是北方人的本事,三層是等閒,還有幾座達五六層,反觀本地人興建的房子再大,也只有兩層和地下室。不過,五六層的高樓大都是平凡人家居住,富者都住在兩三層的大宅。
她經過一座三層大宅,前庭堪比鄉公所的廣場,正是木那鄉首富之家。附近尚有十餘座相若的大宅,都屬於北方人。但究竟苦藍身在何處,才是她最關心。
可是她跑了半晚,早已筋疲力竭,雙腳痠痛,仍然渺無頭緒,不得已倚著牆歇息,但首富大宅的傭人看見,即過來罵道:「喂,快走!別弄污我的地方!」伽雅嚇一跳,匆匆遠離外牆。
彼方只是中年女傭,瞧清楚伽雅面孔,即忙道歉:「原來是伽雅小姐,對不起!對不起!」
伽雅愣一愣住,才記得自己今非昔比,禮貌問道:「請問有見過苦藍醫師嗎?」女傭未敢抬頭,怯道:「沒見到。」伽雅煞是失望,繼續急步上路。
女傭見伽雅滿面焦慮,於心不忍,終於追上前問道:「你找苦藍醫師,是有急事嗎?」
此時,燈火照亮對方面龐,伽雅才留意到對方目深鼻高,不像本地人或北方人,似是西北大陸的鷗鳥城、戈兒港附近的土著;本地人不多甘願當傭人,故鄉公所准許外地人前來,指定做最低下的工作,所以也不足為奇,只顧道:「我家老人家急病倒了,拜託好心告訴我吧!」
女傭已不年輕,眼角有幾條魚尾紋,環視四周,見無外人,才對伽雅低聲道:「醫師在那座房子,我帶你去。」
女傭指向黑漆漆的五層房子,伽雅望見女傭輕步走去,也跟著前行。
拐過幾個彎,從大街走進窄巷,來到五層高樓的正門的樓梯,梯間有燭台照明,女傭叮囑道:「小心腳步,別驚動其他人。」
伽雅肅然點頭,步步為營上樓梯,雖說木那鄉是其家鄉,但自從戰後,因大批北方人遷進鄉北,趕走本地人,鄉北便成神秘之地。
她住過新路城,也住過拉普達書院的宿舍,見識過大建築──校舍比鄉公所要大數十倍,也有高樓,但對木那鄉內的五層高樓極陌生。從正門入口走上陰暗的樓梯,抵達一樓,左右各有兩道扇門,門戶緊閉,門縫卻亮起光芒。
女傭回首拉住她,打手勢別停步,她愕然點頭,回首卻見一道門縫略開,一隻眼睛緊緊盯住自己。
她們到二樓便停步,女傭從裙袋取出鑰匙,小心翼翼地開鎖,猶恐發出任何聲響。伽雅看見鬼祟地門開,竟是燈火通明,只因大窗拉上黑布簾,從外面看是黑漆漆。
女傭即時拉伽雅入門,然後關門上鎖,其時室內有十數人,清一色與女傭同種的黑女子,老中青少皆有,女傭道:「苦藍醫師,有人找你。」
伽雅寸步不前,挨著眾女的疑目,心道,哪裡來一群西北人?而且她們不像全是女傭,老中青少俱全,還有些美艷女子。
內室忽然傳來微弱的哭泣,眾女立時置伽雅不顧,湧進那本關閉的內室。她也被女傭推撞間帶進去,雖然眾女擋在前方,但從眾女的喜悅和嬰兒的哭泣聲,可猜到有孩子誕生。
果然,高個子的女人高舉一個初生嬰兒,一個矮胖子從人堆中出來,邊抹乾血淋淋的手,邊不悅道:「喂,你怎麼來這裡?」
伽雅才如夢初醒,捉緊苦藍,急道:「睡婆婆不省人事,不得了了!」
苦藍抬頭看一下比自己高的伽雅,一面疲累,皺眉道:「唉,不能讓我透一透氣嗎!」說罷便收拾醫具動身。
二人匆匆離開房子,但苦藍的醫療箱不輕便,伽雅也早已疲憊不堪,二人都跑不快。
苦藍半途問道:「笨蛋,誰教你來那些危險地方找我?」
伽雅心生奇怪,道:「一個女傭啊。我不明白,怎麼要鬼鬼祟祟。」
苦藍嘆氣,低聲道:「唉,你這個深閨大小姐!你不曉得鄉北是甚麼地方嗎?剛才是女人賣身的地方,也是北狗看管奴婢的地方!」
伽雅才如夢初醒,驚叫一聲,道:「我真大意!」
苦藍掩住她嘴巴,細聲罵道:「笨蛋,別大叫!」
伽雅還未會意,即聽見沉重的腳步聲,遙見幾名生面的鄉警拿著棍子火把奔來,徬徨之際,已不見苦藍。
鄉警快步趕至,見是無人不識的伽雅,不敢造次,禮貌道:「請問伽雅小姐怎會在這裡?」
伽雅不知從何談起,口吃道:「我……我來找醫師。」
鄉警心生懷疑,道:「這邊沒有醫師,難道你迷路了?」
伽雅卻不是迷路,直道:「不是。我認得路,我要趕回家。」
不料鄉警圍堵她,道:「我看你不似找醫師,你找誰?我們幫忙吧。」
伽雅一時情急,欲推開對方道:「我的確來找醫師,你們別擋我吧。」
鄉警對望幾眼,更不讓伽雅推開,道:「你們的苦藍醫師住在鄉公所那邊,你說不是迷路,又怎麼來這裡?」伽雅道:「他可以出診啊!」真相大白,本來甚是恭敬的鄉警即板起臉,道:「請伽雅小姐跟我們回去。」伽雅摸不著頭腦,慌張道:「怎麼了?你們要抓起我?」
鄉警二話不說便提起伽雅,疾步而行,卻不是走向鄉公所。
伽雅自知闖禍,但無力掙扎,正想大叫求救,鄉警已用布帶掩住她的嘴巴,純熟地在顱後打結,任她喊破喉嚨也不響亮。
她給帶到不遠的某大宅門外,正是首富大宅,心想,怎麼來這裡,不是去鄉公所?接著便見一群人從正門而入,包括兩隊人,一隊是抓人的,另一隊是被抓的。
她認出女傭,女傭被抓,看見她亦很驚訝,面有難色,同伴則忿忿盯著她。
所有人到達前庭,鄉警放開伽雅,但仍嚴加看管。
女傭等人則一個接一個跪地,其中一名少女抱住嬰兒,旁邊的女人軟弱無力,要旁人參扶才能跪好,顯然是嬰兒的母親。
未幾,數人從大宅出來,個個衣著華貴,肚滿腸肥,正是木那鄉首富天羅、夫人星池和長子吉雲,隨後才見垂頭喪氣的次子祥雲落泊步來。
鄉警和手下分別向天羅匯報,夫人星池與伽雅有幾面之緣,擠笑步來,道:「你先休息一會,待會好好招呼你。」
伽雅茫茫然點頭,馬上有男僕端來椅子,邀她和星池休息。她尷尬坐下,看見天羅與手下講幾句話,便見手下回去大宅內,出來時手攜麻繩,走至女傭等人面前,抽出剛出產的婦人,然後勒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