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自然快樂
路城城主的住處,朱鹿正茫茫注視桌上的灰布和未開鎖的寶盒,心中一絲遲疑,正要拿起,傭人忽然傳話:「城主,舍南先生夫人來了。」朱鹿內心一沉,縮回了手,道:「讓他們進來吧。」
傭人引路,伽雅推著木頭輪椅進來,微笑道:「我們要走了。」
朱鹿點點頭,凝視輪椅上的舍南。
雙腿殘廢的舍南自從遭火人囚禁,便日漸消瘦,但精神尚可。他也凝視朱鹿,眼神就如在伽南鄉第一次碰面,充滿敵意。
伽雅明明知道兩個男人的心意,但裝作無知,道:「朱鹿,你要好好保重,我們也期望在你統治之下,有更美好的生活。」
朱鹿回過神來,笑道:「沒有你嘮叨,你不怕我來亂嗎?雖然我們已簽了和約,但我還恨那幫北狗啊!」
伽雅噗哧一笑,道:「看你這笑容,哪裡有恨意?」
朱鹿苦在心坎兒,無奈一笑,道:「還是你最瞭解我。你們打算往哪兒?回去伽南鄉?」
伽雅搖首道:「我回去伽南鄉,一定影響到接任的主官。況且舍南需要照顧,我們決定回去默那鄉,與公公婆婆一起住。」
朱鹿內心一陣酸溜溜,道:「也對,你們這幾年顛沛流離,該要享一下天倫之樂。你們回去默那鄉,會接管你公公的生意吧。你還會做學問嗎?」
伽雅欣然道:「當然,這是我最喜歡的工作,生意有舍南接手,公公也放心吧。你呢?」
朱鹿微微一愕,又笑道:「我當然是當城主,龍心正勸我稱王,因為哈薩的兒子已經繼任,恐怕四路國會捲土重來,我們要先壯聲勢。可是我也不著急,畢竟國王也好,城主也好,這裡還不是我的地方嗎?」他盯著舍南,顯然示威。
伽雅沉吟片刻,不是因為留戀朱鹿或者乎兩個男人的角力,而是朱鹿的一番話。
良久,眾人皆無言,伽雅卻發現灰布和寶盒在桌上,問道:「你還沒打開嗎?」
朱鹿知道意指寶盒,但已沒有閒情談及,只道:「沒有,也許我從不在乎這東西,得到以後,也沒多理會。或許留在下次危險,看是否管用,又或許……留給我的子孫吧?哈哈!想不到你孩子都幾歲,我還是孤家寡人呢!」
伽雅不由得一笑,只怕朱鹿抱怨沒完沒了,便道:「我真的要走了。保重。」
朱鹿面泛微笑,轉身走向內室,揮一揮手便算作別。
伽雅與舍南離開城主居所,回去會合辛格和伽南,途中伽雅道:「多謝你,你也知道朱鹿壞嘴巴,但心腸不壞吧。」
舍南木無表情,顯然不想作答。他知道朱鹿還喜歡伽雅,也知道伽雅心中,將永遠存有朱鹿。可是他也記住海倫,古人說,人生不一定有幾段愛情,但總有幾個愛人。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伽雅最愛,畢竟也無法驗證自己最愛是否伽雅。
二人回到家中,辛格正與伽南玩耍,嘻嘻哈哈,逗得大人也快樂。
一家四口從路城出發,宗霧派了兩人服侍殘廢的舍南,但仍花了五日才到達莫那鄉,鄉民認出伽雅和辛格是大英雄,紛紛送禮,布匹、糧食之類是少不得,甚至送上餐具、紙筆之類,伽雅和舍南推卻不得,本來預備一輛馬車裝行李,突然要多一輛。
他們沿途受民眾歡迎,伽雅卻忽然想起初入默那鄉的險況,向丈夫道:「假若又有人襲擊,不知辛格能保護了誰。」
舍南登時板起臉,道:「我雖然跑不了,但異能還在,不用別人保護。」
伽雅嘻嘻笑道:「我知道,而且我還沒放棄治好你的腿。我們木那鄉的……不,伽南鄉的苦藍醫師很厲害,一定可以治好你的腿傷。」
舍南倒沒指望,畢竟軍中有堪稱世上最好的醫師,但他們檢查過、治療過,雙腿也毫無起色,只怪自己技不如人。他倒是留意伽雅的語氣,突然問道:「你不想回去木那鄉?」
伽雅不虞此問,奇道:「怎麼了?」
舍南見伽雅若有所思,道:「你總是眷戀你的家鄉,不是嗎?」
夫婦倆已許久沒談心,從前亦不多談往昔,伽雅錯愕片刻,才緩緩說起:「嗯,我很喜歡木那鄉,從前的生活很簡單,小時候起床便跟哥哥玩耍,開始懂事了,便到田裡幫爸媽耕作,後來在鄉校讀書,每日下課不是回家溫習,便是與同學玩耍。直至考進新路城書院,終於離開背井,背負其他人的期望生活,便忘記快樂……不是不快樂,而是沒有家鄉生活般輕鬆,總要為明天打算,為下個學期打算,為考進大學院打算……」
舍南是富豪家庭的獨子,慶幸父母沒有寵壞自己,自少勤奮讀書、廣交朋友,做好父母安排的事情,只因戰爭和海倫等變故而變得陰沉,但他年少時亦不用打算,直至離開大學院,參選鄉長,便第一次為將來作決定──迎娶伽雅。
「後來就來默那鄉了。」伽雅望一眼舍南,道:「我說真話,你不會生氣吧。」
舍南早就想知道,只是新婚時不好意思詢問,後來融洽了,便沒有此想法。
丈夫一臉期待,伽雅忍俊不禁,惹來丈夫怒視才收斂,說道:「小時候,我以為朱鹿是我將來的丈夫,但長大後便沒有了。」她見丈夫臉泛不滿,便湊近一點,罕有地撒一撒嬌。
舍南心底擋不住溫柔,卻板起面孔,道:「後來呢?怎麼答應嫁給我?」
伽雅奇道:「可以不答應嗎?鄉長安排當然有他的想法,我可沒多考慮。」
舍南甚是驚訝,但想起默那鄉也沒有多少人可決定自己的婚姻。他是例外,既因為他一意孤行,但更重要是父親宗霧要建立伽南鄉,又聽見伽雅是拉普達書院的學生,在木那鄉頗有名望,所以順水推舟,准許此門親事,否則以他的身份,不是配上其他聖家的女兒,就是大商家的千金。木那鄉的平民可以嫁入隔鄰富鄉的大家族,自然答應。
伽雅見丈夫不答,也就續道:「嫁來默那鄉,我才懂得害怕,先是有人刺殺,後來當上鄉長,要解決很多前所未見的難題,還要肩負起照顧全鄉鄉民的責任。我從前只是讀書、照顧家裡的老人和小孩,怎懂得治世這些大事?」
舍南微笑道:「但是你辦得很好,民眾都喜歡你。」
伽雅尷尬一笑,又道:「因為我有很多人照顧,我總是當好人,困難的、麻煩的、惹人生厭的,總有下屬辦妥。阿首羅也好、滅我也好、長老也好,他們都願意犧牲自己。你也說過,那些寂寂無名的下屬,才是最幫上忙吧。」
舍南自然同意,不然這個鄉長東奔西跑,繁重的日常職務如何了斷?
伽雅道:「所以我覺得嫁給你以後,即使我少讀書、少做學問,但沒有失去甚麼,反而學得到更多,例如怎樣做好事才是真正的好事,怎樣去分辨好人和壞人,怎樣去提防壞人加害……不過最重要是學懂之後,我找到最好的吧。」
妻子之意,無疑是指現在的生活和自己,舍南向來受不住肉麻,卻打從心底喜歡。
伽雅忽然安靜下來,道:「這幾年太忙碌,也沒有好好照顧孩子,如今沒有海珠,我也不是鄉長或甚麼主官,該要補償孩子了。」
舍南看見幽幽的眼神,便握住妻子的手,道:「我也不是鄉長,可以一起照顧孩子。倒是我這兩條腿,也許你還要照顧我。」
伽雅會心微笑,道:「我們現在才像夫妻。」
他們抵達默那鄉的老家,宗霧和木蘭聞訊,欣喜出來迎接。宗霧早已準備更好的輪椅,儘管父子沒有多談話,亦不是親父子,旁人也知道二人父子情深。
木蘭與伽雅是同鄉,木蘭又一直照顧伽雅,二人重逢便撇下兩個男人,往草地散步閒聊,猶如數年前初次見面。
話題不外乎夫妻生活,但見木蘭老舊笑容滿面,面容卻憔悴甚多,伽雅想是擔心舍南與自己,挨壞了身子。自己也虧欠家人太多,如今要好好補償,卻不知是否補償得了。
她突然想起父母和生死未卜的兄長,他們去死和失蹤以後,便慢慢遺忘他們,甚至許久沒想起,如今已不大記得他們的容貌,反而記得哥哥的手,記得如何穿過阡陌,記得跟著爸媽的屁股插秧和拾穗,記得鄰家的小孩叫……
木蘭總是微笑,她不會說大道理,也沒有警世良言,但知道如何生活才會幸福。
伽雅自覺很幸運,每逢困難,總遇到貴人扶持,而很多人面對苦難時,總是孤獨無助。
辛格和伽南忽然跑來了,向二人揮一揮手,便繼續在大草原奔跑。辛格已是出色的鬥士,伽南亦才氣橫溢,兩個孩子在草地鬥起來,汗水揮灑,卻是笑口燦爛。
木蘭望著孫兒,說:「看著孩子慢慢長大,大人自然會快樂。」
伽雅嗯一聲,看著自己的孩子,道:「大人快樂,孩子也自然快樂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