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下班了沒有？」
「差不多了……原來已經十一點，你們打完了吧？」
「打完了。你吃飯沒有？我去巴士站等你好嗎？」
「我不吃了，你先回家睡覺，不用等我了。」
「知道了。老婆，我想跟大家參加比賽，你贊成嗎？」
「當然贊成，可以減肥啊！為甚麼會反對？而且我還沒有看過你比賽呢。」
問過老婆意見，我才淡定下來，我今日才明白無業漢的壓力，原來非一般沉重，尤其我已有家室，而且每月仍在償還樓宇按揭，沒有收入，就覺得前路茫茫。所以我也沒有懶惰，立馬更新履歷表和網上找工作。想不到農曆年將近，招聘廣告倒不算少，我連發五份申請，漁翁撒網。
此時，阿樂又傳出群組訊息，說訂購新球衣，全套連印字約四百元。
十兄弟（小謀除外）相繼提供名字、號碼、尺碼等資料。中學時代球衣號碼只有四至十五號，現在是零號至九十九號。
選擇多了，很多人改用其他號碼，不外乎是特殊意義。只有兩人沿用舊號碼，第一個是四號的光子，第二個是十一號的阿楓。光子在中一的學號是四號，從當時起便選擇四號。阿楓是因為喜歡《籃兒當入樽》的流川楓，選擇了十一號；其實他的原名沒有楓字，只是兄弟將戲言變成暱稱。
我一邊讀著群組訊息，一邊翻出舊球衣。
中學時代，學校會資助訂造球衣，因此我們每年都會新球衣。可是丙組和乙組的球衣都變質，只留下甲組和大學時期的球衣。
白底黑字是中五的球衣，是十兄弟最後的球衣，我張開球衣，便想起最後的戰役。
那一年，校隊主力是中六和中七的學長，十兄弟之中，只有我、阿楓和將軍有出場機會，但是友誼賽裡，十兄弟仍有同場上陣，最後一戰的對手是九龍區亞軍，全港季軍，我們慘敗超過三十分，而且對方有一半時間只用後備球員。
我記得很清楚，身為隊長和得分主力的我，沒有投進一球，我的貢獻也從此不重要。
「欠你的資料啊。快吧。」阿樂私下傳給我訊息。
「我還要想一下。」
「想甚麼？到頭來還是六號吧。假如你不選擇六號，我們才驚訝。」
「為甚麼？」
「這麼多年，你哪有不是選六號？」
＊＊＊＊＊
兩個月後，我找到新工作，聯賽亦如火如荼。
賽制類似七人欖球，我們目前成績是一勝一負，尚餘五場分組賽，假如全勝仍有機會爭取首次名，擠身最高組別的銀盃賽，可是形勢不大樂觀。今仗對手是連勝兩場的榜首，我們半場落後22:12，而且大家的狀態和士氣也很低落。
半場休息時，阿楓坐在長椅笑說：「隊長，多些起手啊。」
我點點頭，最後我們以40:26落敗，我三分球六投一中，兩分球兩投不中，共得三分。
完場後，大夥兒晚飯後便各自回家。我腦裡不斷浮起比賽的畫面，我兩球失誤都不是球技問題，而是集中不足，令傳球時間和位置欠佳，被人抄截。投籃方面，我沒有調整好節奏和姿勢，命中率偏低。還有許多細節地方，例如運球，都顯示我的技術和意識減弱。
回到家中，老婆正在看電視，瞧見我沒精打采，便說：「輸了？」
我打個呵欠，說：「輸十幾分，我表現不好。」
老婆好像不大在乎，目光沒有離開過電視，說：「沒關係，下次再努力吧。」
我脫下球鞋，坐在小櫈說：「我想我們下屆不會參加了。」
老婆說：「為甚麼？」
我苦笑說：「表現不好，大家又沒有時間練習，比賽又不是全員出席，沒有甚麼士氣，倒不如輕鬆打街場算了。」
老婆噓聲說：「無聊，早知今日，當初就別一鼓勁報名啊！而且我覺得你們不是沒有時間，而是太懶惰。」
我說：「我們不年輕，各自又有家庭，哪會這麼容易湊齊隊員練習？」
老婆說：「喂，湊不齊也可以練習啊。甚麼家庭原因，我又沒有阻止過你，別人遷就不了你，換過來你遷就別人也可以啊。而且打籃球不是打羽毛球，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練習投籃，可以練運球。我也可以陪你跑步減肥，可以去幫你撿球，別找藉口！男人可以失敗，但絕不可以逃避！」
老婆出奇地激動，我瞥看電視劇，原來她極度著迷的偶像與女主角親熱，難怪……
然而老婆又說：「老公，你知道我為甚麼鼓勵你參賽嗎？因為我知道你很喜歡籃球，沒有喜歡籃球的男人，沒夢想過在比賽上有成就。而且我知道你很不喜歡工作，不是因為懶惰，而是純粹沒有興趣。我看見你一天比一天疲累，我就很心痛，我想不通你為甚麼要這樣受苦。我在想，籃球會不會讓你快樂一點。」
老婆很瞭解我的處境，因為我一直向她毫無保留地撒嬌，遇上任何不滿或不順利，都會向她訴苦。
但是她支持我的同時，我好像沒聽說她的壓力，或者是很少主動關心她。她同時承受我們兩人的壓力，包括承受我所有不快樂。我突然明白，無論為了她和我，我也要努力把握今次機會，即使無法再闖高峰，也盡力而為，不枉費老婆的支持，也不枉此生。
＊＊＊＊＊
轉眼間，分組賽接近尾聲。
今日是最後一輪賽事，我們以四勝兩負排名第三，對手是五勝一負的次名，只要我們今場獲勝，便可以憑較佳對戰成績，晉升次名及躋身銀盃賽。
出場前，我向老婆打個眼色，她則向我微笑說：「白痴，別裝帥。」
這是她第一次看我的比賽，可是她毫不緊張勝負似的，讓我有些汗顏。
比賽開始，對方仗著年輕人的體能，嘗試推快比賽節奏，可是我們刻意放緩節奏，攻守戰術比較保守，務求阻截對方快攻。半場結束，我們稍微落後四分，比數為18:14，雙方得分皆偏低。
休息時間，小肥充當教練角色，指示下半場的戰術，各人都仔細聆聽時，將軍忽然在我耳邊說：「待會我跟你打單擋，儘量起手。」
我有些意外，將軍向來不是出主意的球員，今次卻一反常態。
下半場開始，我在強邊切入，繞到弱邊的籃底時，將軍適時轉身替我擋住對手，我順利走到弱邊三分線，光子捕捉良機，準確傳球至無人看管的我，我順勢投籃，手腕控球追不上提肩的速度，姿態有些偏差，但好波不如好運，皮球撞中籃框和籃板後入網，下半場開始不到一分鐘，我們追近至一分差距，隊友和觀眾隨即歡呼。
這是我今仗第一次得分，手感彷彿瞬間回來，之後再進帳一記三分球。
將軍和大熊也先後中距離得手，可是我方體力下降，對手多次快攻得手，維持領先。
比賽愈來愈緊湊，雙方的投射命中率也比上半場高，第三節結束，差距稍微收窄至兩分，比數卻飆升至34:32，眼看第四節會更緊張。
我與將軍相對望，決定再施展單擋。
第四節開始，對方先攻但不得手，我們搶得防守籃板，光子快速運球至前場，遭遇兩人夾擊，我及時在旁邊接應，再迅速傳球至阿楓。阿楓把握機會，三分投籃得手，帶來今仗第一次領先。
然而對手自信十足，在緊接的進攻，主力球員運球越過我的防守，在大熊面前跳投得手，再度領先。
「喂，守得好。」光子鼓勵著我，繼續組織攻勢。
我有些自責，我因為橫移步速較慢，成為防線的漏洞。對方也似乎看準我，不斷向我的防守區域施壓。
互有攻守之下，小肥在比賽時間尚餘六分鐘，對方再度領先三分時，要求暫停。
我的體力已消耗得七七八八，甚至可見嘴唇蒼白，小肥決定讓我下場休息，我縱使想留在球場，也只得接受。
休息時，老婆走到我身旁，說：「球證是不是偏袒對手？怎麼有幾次打手都不判罰？」
我喘著氣投訴：「球證的水準向來有問題，對方有幾次三秒，也沒有判罰。」
老婆遞來水瓶，說：「還好只是落後三分，我們還有機會吧。」
小肥忽然插話，笑說：「當然。隊長，最後兩分鐘便靠你了。」
此時，場內傳來巨響，將軍倒地不起。原來將軍跳搶籃板球時，被對方撞倒臀部，半空中失去平衡墮地，落地時撞傷腰部。
這情景還挺常見，但是傷勢嚴重的情況不多，將軍也只是腰有些痛，暫時退場休息。可是對手有兩名高大中鋒，身高都達一米九，我們只有大熊身高達一米八八，將軍的身高達一米八三，可以抗衡對手。
阿楓的身高是一米八二，天生彈跳力也不俗，勉強可以充當內線球員，只嫌比較瘦弱。
別無選擇之下，身形比較壯碩的小肥暫代將軍，擔當內線球員。只是他不到一米八的身高，明顯比對手矮小，對手也馬上強攻內線，兩次內線攻勢得手，比數拉開至五分，而時間尚餘四分鐘。
小肥僅防守兩分鐘，已經氣喘如牛，更重要是形勢一面倒向對手。對手再次得手，而且在小肥面前原地投籃，簡直是羞辱。
比數接開至七分，我們無奈要求暫停，也是我們最後一次暫停。
暫停期間，大家也沒有好主意，連小肥也沒有說話，將軍卻咬緊牙關說：「我休息夠，可以上場。」
大熊馬上說：「那讓將軍入替小肥，我們需要隊長的三分球。」
小肥卻說：「不，待會由我、光子、阿楓、大熊和將軍上場，儘量拖慢節奏，中鋒持球時看清楚各人位置，確保今個進攻能得分。」小肥仍然將我放在後備席，策略不變，我也沒有多說半句話。
接下來的進攻，阿楓中距離跳投得手，成功縮小差距，他的得分是暫時隊中最高。
「守住這一球！」我和其他隊友在場中吶喊，小肥也在場中鼓勵大家。
小肥精神極度集中，捉緊對手鬆懈的剎那，拍走手中皮球，皮球登時沒有主人。小肥與對手同時起步，兩人同時撲向皮球，爭持不下，球證鳴笛舉起兩隻拇指，表示為和球，球權輪替到我隊。
全隊振臂高呼，我們很興奮，小肥則更亢奮。
我從他的表情裡，看到他一吐烏氣的感動和激動，也感覺到他的壓力。我不自覺仰天呼氣，腦海浮起十數年前的比賽……
＊＊＊＊＊
那場比賽是學屆分組賽。
比賽末段，光子扭傷足踝，逼不得已退場。同時我亦滿犯離場，小謀臨危受命，但是他十分緊張，竟然不按戰術，情急之下投籃，而且投失，讓對方得到反超前的機會。結果我們身為奪冠大熱，卻落敗收場。
小謀間接斷送獎盃，自然十分難受，我們倆乘車回家時，他一直緊咬下唇，不時握緊拳頭發抖。
我沒有甚麼安慰說話，一來不懂，二來不敢。
十多年後，我仍沒有鼓勵隊友，沒有做一個好隊長，甚至連稱職的射手也算不上。
老婆忽然說：「老公，最後三分鐘了。」
我看一眼時鐘，喃喃說：「小肥表現很好，我在想換人還是不換人。」
老婆皺眉說：「你不是打算臨場退縮吧？」
我一時語塞，老婆突然發人深省說：「男人可以失敗，但絕不可以逃避！老公，拿出一點鬥志來啊！」
後備席的隊友都愣住，他們的家人愣住，我也愣住。
鬥志，我何時開始忘記了它？沒錯，我們打從比賽開始便落後，能夠保持緊湊，都是靠隊友的鬥志支撐。小謀也是如此撐下去，所以他一直進步，直至中七時，爭取到正選席位，成為球隊的主力。
＊＊＊＊＊
比賽最後兩分鐘，小肥提醒我換人，其實我早已要求換人，可是比賽未有停頓，直至不足一分鐘，才有死球可以換人。
對手在此時要求暫停，比數拉近至兩分，控球權在他們手上，他們也需要商討戰術。
暫停完畢，對手持有控球權，我必須守住才有本錢反勝。
對手拖延至最後五秒，果然針對我而進攻。主力已在我防守中取得雙位得分，他今次依舊運球切入，我拼命去阻擋，直至他跳投一刻，也沒有放棄防守。結果，皮球越過我的指尖，他成功投籃，但皮球碰到籃框後彈向罰球線，並沒有投進。
光子的手迅速伸向皮球，成功奪去籃板球，對手亦沒有自亂陣腳，而是全體回防。
我緊握拳頭，防守成功了。
時間尚餘不足三十秒，差不多是最後的攻勢，將軍和我打個眼色，我也跟光子打個眼色，然後全速跑向將軍。將軍恰到好處的單擋，讓我成功擺脫防守球員，在弱邊接球，可是對手的協防也緊隨，我情急之下，傳球至剛完成單擋的將軍。將軍顯然沒有準備，下意識馬上投籃，投不進，皮球落在大熊手裡。
對方情急向大熊打手犯規，球證鳴笛，我們奪回控球權。
沒有失去控球權，可說是不幸中之大幸，但是將軍依然動怒，抓住我的手臂說：「為甚麼不起手？」
我無言以對，其餘三人則及時上前，制止一場內鬨。
將軍仍沉聲說：「只剩下兩秒，不要再猶豫，我給你爭取空檔，你多困難也要投籃，知道嗎？」
我喘著大氣，不是因為體力問題，而是緊張。
明明已告別比賽多年，明明今次參賽志在聚頭，為甚麼我仍會緊張？我本來不知道，但是我想起將軍的堅毅、光子的拚勁、小肥的韌力，還有老婆的提示，我知道答案。
我可以懶散，我可以怯懦，也可以失敗，但不可以沒有鬥志。
結果我投出今仗的壓哨球，也投出人生階段的壓哨球，投出了，成功與否，其實也不大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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