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脆弱的歷史
伽雅從阿首羅得悉朱鹿與宗霧會面,在場者還有龍心,但對話內容竟連阿首羅也不知道,所以對舍南出走的原因更感好奇,更直覺舍南、朱鹿與寶樹林發現的有關連。但無論如何,她當下最需要休息。
幸好她很疲累,睡至伽南夜半哭醒,總算有數小時清靜。
小伽南的胃口愈來愈大,其他嬰兒已不會半夜哭鬧,偏偏他愈來愈頻密,不停要食物。伽雅身子弱,沒有奶水,小伽南亦不滿足於汁液,強勁的腭骨加上幾顆乳齒,已可咀嚼魚、米粥等軟綿綿的食物。
伽雅喚醒海珠,海珠馬上取來大碗碎肉粥,餵哺小伽南。小伽南狼吞虎嚥,不消一刻鐘已吃清光。
小伽南吃飽便精神奕奕,在母親懷中手舞足蹈。伽雅不留神,臉頰給孩子打一拳,雖然力度不大但也隱隱作痛。她知道孩子不再喜歡待在她的懷中,於是放手,不料平日還未會爬行的小伽南,竟突然扶著椅子站起,儘管只剎那便坐下。
小伽南吱吱地笑,又成功站住腳,伽雅和海珠都又驚又喜,在旁邊保護,小伽南更步行起來。
海珠禁不住道:「夫人,少爺未滿周歲便會走路,肯定是吉兆吧。」
伽雅不敢說準,但孩子茁壯成長,無疑舒緩連日緊張和失望。
可是小伽南多走一會,便像脫韁野馬在家裡亂跑,海珠儘管有異能,但小伽南專門跑進桌底、椅背的陰暗位置,一時三刻竟抓不住。反而伽雅洞悉孩子的逃走路線,及時抵住出口,便將孩子一抱入懷。
小伽南當然掙扎,但已換過力大的海珠制伏他,自然不得要領。
伽雅輕撫孩子的髮絲,道:「我們要多找些人照顧他,不然只有二人,一定吃不消。」
折騰一陣子,伽雅也出了些汗,自行去抽水洗澡,躺在瓷制的浴缸,望向細小的天窗,天空已漸變藍,等候多月的就職典禮馬上開始。
太陽升起不久,朱鹿和幾名下屬便騎馬迎接,伽雅看見朱鹿一臉嚴肅,略感奇怪,但有外人在旁不便詢問,遂登上馬匹出發。伽雅的家與伽南大樓相距僅百米,故出門已見大樓外聚集不少鄉民及外地人,包括含恩和宗霧的代表團、寶樹林大學院代表、木那鄉眾長老等。伽雅光是逐一打招呼,已花了半小時,才進入大樓花園。
其時,朱鹿督導的工人完成最後檢查,準備馬上開門。禮台上六張椅子,已有三張有人就坐,包括根陀、龍心和伏羅。前者一如既往沉默寡言,也沒有向伽雅打招呼,龍心和伏羅卻馬上迎前,狀甚擔心。
伏羅一聲嘆氣,道:「伽雅小姐,剛才我已派人提醒阿羅沙和仳連前輩出席,但我的人去到貴賓館,才知道他們已經走了。也許昨日舍南昨日帶人撤退,與二人同一陣線,所以一起退出。可是大長官代表整片沙摩地,六鄉之中有三人退出就職典禮,始終不大好,也許……」
龍心見伏羅欲言又止,便幫忙道:「也許借助寶樹林的公信力,公佈消息。」
伽雅還未考慮周詳至此,心想不失為好方法,遂答應行事。
可是,一名使者突然現身,眾人都注視此使者。
此使者卻肆無忌憚,拿著一紙舍南親手簽署和蓋印的命令,朗讀洋洋百字的命令,最後一段說:「伽南鄉挪用默那鄉土地,不合符法理。現作最後警告,所有默那鄉民限三日內撤出伽南鄉,所有非默那鄉民限七日內離開伽南鄉。七日後,將有軍隊進駐此地,充作軍營。」
眾人嘩然,紛紛上前追問使者,但使者半眼不瞧,神態傲慢,逕自登上本來只容許鄉長登上的禮台,向伽雅道:「夫人,鄉長吩咐要親手交此命令給你,也請按照命令行事,請勿讓小人難為。」
伽雅尚未反應過來,一隻手卻抓住使者的手,正是宗霧。
使者見是宗霧,也略微慌張,後退兩步。宗霧卻奪過命令,故意揚聲道:「你回去告訴舍南,伽南鄉原是我的土地,宗家也不能管,這張命令自然不成立。」使者好不容易掙脫,瞪了宗霧一眼,又落荒而逃。
此時,根陀與龍心對看一眼,心有靈犀,龍心便站起來,宣佈就職大典開始。
阿首羅、朱鹿等人聽命行事,立時指使樂師奏起激昂的樂曲,瞬間蓋過使者引起的不安。
伽雅環顧四周,見賓客安定過來,回復歡顏,她卻知道本來默那鄉、麥那鄉和末那鄉代表安座的地方,已由阿首羅和朱鹿安排的人填滿,外表風光的慶典,卻已暗地變質。
典禮結束,各鄉代表都散去,花園內只餘下幾名鄉長和宗霧,這些全是只消舉手投足,便足以改變沙摩地局勢的人,竟無一不神色凝重。
倒是根陀滿腔忿怒,當在眾人之前,向伽雅罵道:「你丈夫突然退出,老夫還沒追究,今日又派人來破壞,算是甚麼意思?你也知道事關重大,有甚麼差池,讓政府軍乘虛而入,我們就完蛋了!你兩個娃兒擔當得來嗎!」
伏羅擔心傷害和氣,匆匆上前勸解根陀,然後向龍心打個眼色收拾殘局,便帶根陀離去。
如今,花園只餘下三人。伽雅給冤枉罵一頓,咬緊嘴唇不語,龍心便上前安慰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忐忑,姑且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才正式工作吧。」
伽雅卻道:「舍南要收回土地,我當然不贊成,但是軍隊七日後便到伽南鄉,我怕……」
龍心亦知道事態嚴重,兩地隨時爆發衝突,遂向宗霧打個眼色。
然而宗霧沒有馬上幫忙,而是陷入沉思,片刻過後才道:「龍心,既然兩個孩子也知道,伽雅亦應是時候知道。」
龍心眉色突變,但又回復平靜。
他們來到大長官的辦公室,伽雅燃起油燈,急不及待道:「公公、鄉長,請問有甚麼話要說?」
宗霧已取得龍心首肯,便道:「朱鹿是『大宗』的子裔。」
伽雅心頭一顫,旋即想起寶樹林帶來的消息,道:「朱鹿是父親是離雲鄉長,離雲鄉長的父親是元化鄉長,元化鄉長的父親是天回鄉長,天回鄉長的父親是……」
龍心截話道:「天回鄉長就是路城最後一任城主的兒子,原名叫那格那。」
伽雅驚呼一聲,道:「果然是那格那!公公、鄉長,昨日寶樹林的上導師告訴我,他們已找到證據,推斷路城城主的兒子那格那流落至沙摩地。我就好奇,從來沒聽過此名字,但你們怎樣知道?」
龍心道:「我的消息來源自已故的西密城主,宗霧的消息來自我,他發現默那鄉的帝光也可能早知此消息。」
伽雅自然記得帝光此名字,但箇中情形,更摸不著頭腦。
宗霧自知說話不及龍心清晰,便道:「龍心先生,也許先交代你所知的事情,較容易明白。」
龍心點點頭,遂說:「伽雅,你知道以前的路城城主也是世襲,尊稱其家族為『大宗』,另有四大家族輔助,即是分別掌管四大路城的四個家族,北原、東河、西兵、土南。八十年前,時任城主富龍病逝,長子真元繼位。但三年後,四大家族推翻真元,接連爆發內戰,最終形成四大路城。但你可知道四大家族推翻『大宗』的原因嗎?」
對方明知故問,伽雅仍不厭其煩道:「富龍城主晚年時,路城西部遇上七年旱災,東部則遇上五年水災,而北部也遇上雪災,數十萬人陷入飢荒,人口銳減兩成,但富龍城主拒絕開放糧倉振災,又拒絕外地救援,所以爆發連串民變。直至真元城主繼任,民變已擴散全城,四大家族各自代表各地利益,逼使大宗退位讓賢,大宗真元城主斷然拒絕,遂觸發內戰。」
龍心苦笑道:「五十年前,我也以為如此,因為我小時候也曾經歷那時候的天災,覺得路城城主很不濟。當時我們南方的領主土南族大肆宣傳推翻政權,我記得我的父親和叔伯都是從軍,後來解甲歸田,安居樂業,生活的確比以前好。可是我後來知道,甚麼路城城主草菅人命、不顧人民死活,全都不盡真實。內戰的原因也與人民無關。」
伽雅更感詫異,畢竟她讀歷史出身,剛才的陳腔濫調,全是一眾學者讀過成千上萬史料的結晶,竟然不是真相?
龍心沉默片刻,感概道:「伽雅,你專研歷史多年,相信已有一套對歷史的看法,可是有否想過我們能接觸的史料,全都經過篩選?你會否懷疑過,那些能互相引證的史料,全都被修改過?事實是我們全都給野心家欺騙了。」
伽雅困惑道:「鄉長,到底發生甚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宗霧也忍不住道:「鄉長,伽雅這兩日已受過不少苦,我們別再折騰她了。」
龍心且才回過神來,笑道:「抱歉,我們回到正題。總之你首先要相信大宗真元城主之死,不是因為漠視人民性命,反而因為愛惜人民,才招致殺身之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