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深深的羨慕
鄭美儀闖了大禍,同事連忙收拾場面,洪經理向給弄髒的顧客道歉,客人打蛇隨棍上,吵個半翻天,洪經理說請客才息事,但賠款當然從員工小費中扣除。
鄭美儀的制服又髒又臭,內衣也沾了水,更壞是扭傷右腳腕和膝蓋,無法伸直腿。她拐步去換回便服,然後去營業部找洪經理,打算告假。
洪經理正在寫報告,見她步履不穩,忙上前扶著,說:「看你這樣子,還是看醫生較好。假若看跌打,記得找有註冊的,而且要領病假紙,不然公司不會賠錢。」鄭美儀讓開對方的手,不管看醫生甚麼,只尷尬道歉:「對不起,第一天上班便闖禍,我還是辭職好了。」洪經理皺起眉頭,像教導小孩的口吻,說:「只是無心之失,不用自責呢!」
此時一名胖子進來,喝道:「洪保,不用寫報告!」他大喝一聲,震動整個營業部。洪保連忙讓出座位,恭敬地說:「華哥,不上報寫字樓,當心又要揹黑鍋。」華哥是店長,不比洪保年長多少,但洪保是他帶入行,論資排輩說得上師傅,架子也確似師傅般,坐在與身份不相稱的大班椅,仰起下巴指指點點,說:「別寫了,免得林爺來巡舖。你叫甚麼的,我不追究剛才的事,快換新制服開工!」
鄭美儀瞧見洪保都不作聲,便忍痛去更衣,骯髒的胸罩無可取替,也不能不穿胸罩,只好忍受黏濕,但右腳痛楚難當,舉步維艱。同事視她為災星,無人幫忙或慰問,即使向來看顧她的洪保和黃太太也礙於店長面子,不敢施予援手。
好不容易挨至四時,只剩餘幾名茶客聊天,許多從早上六、七時上班的員工已下班,有些則落場,等待晚市回來。全店只有幾名員工預備晚市的排位,店長未到三時已不知所蹤,另一位女經理落場,只有洪保監場。他見有空閒,便過來鄭美儀身邊,慰問道:「你還好嗎?」
鄭美儀當然不好,右腳仍隱隱作痛,胸罩還沒乾透,但微笑說:「沒大礙,有心了。」洪保信以為真,舒一口氣說:「對不起,華哥說不申報工傷,我也不好辦。假如真的耐不住,不如告假休息吧。」鄭美儀心想,反正已堅持半天,硬著頭皮總能挨過去,遂說:「我還可以,接下來有甚麼工作?」洪保若有懷疑,目光離不開鄭美儀青白的臉,說:「待會準備晚市,我看你不能搬抬。我喚人抬幾箱餐具過來,你負責擺位好了。」鄭美儀一口答應,背脊的汗水竟比兩乳還要濕。
員工還沒待茶客全部離座,已開始準備晚市。員工像玩疊疊樂,第一層檯面擺位後,便架一張檯板,準備第二層檯面,如此疊至五、六層,待茶客都離座,兩名男子合力抬起檯板,送往原訂的位置,亦有女力士會擔此任,但女人多半負責擺位、移動椅子等不花力氣,卻考耐心的工作。
鄭美儀受了傷,沒有力氣,也沒有耐力,不一會便滿額汗水。洪保見狀,便說:「殷琪,來這邊幫忙!」鄭美儀連忙說:「不用別人幫忙,我還可以的。」洪保半步不讓,邊扶鄭美儀在一旁休息,邊催促著:「殷琪,你發甚麼呆?」
喚作殷琪的女子過來,穿著主任服飾,微笑說:「有甚麼要幫忙?」洪保厲目,語氣甚重地說:「當然,不然怎麼叫你來。」殷琪微笑答應,接過鄭美儀的工作。
鄭美儀在旁邊觀看,殷琪看似只二十來歲,長得嬌滴滴的青春可人,臉蛋標緻,不讓少女模特兒,還滲發出女兒也比不上的溫文,技巧卻純熟得像有十數年經驗的老手。眼看酒樓工作前途有限,如此一個麗人,怎會委屈於酒樓?可是如此一個麗人,沒有在鄭美儀心中加添多少好感,因為剛才幸災樂禍的女主任,正是此女子。
主任的制服是黑色,女生穿半身裙子,配合殷琪的美貌,比打扮不中不西的侍應專業。儘管殷琪近乎完美,但其特高效率輸出,為同儕加添一股壓力。鄭美儀此等新手,自然首當其衝,踏實的她竟也妄想像殷琪般能幹,不自禁好奇問道:「她好像很年輕,但工作卻很純熟。」洪保不詫異,說:「別看她像小女孩,已經在酒樓工作五年,樓面工作幾乎全都懂。我像她年輕時,還是初入行的小子,常給老大罵個臭屁。」
鄭美儀頗感詫異,說:「真看不出經理也有糊塗的樣子。」洪保笑說:「其實我很笨,全賴華哥收留我,還教我酒樓工作。當時他才廿六、七歲已當經理,我就二十出頭,一起打拼快二十年,總算不負他所望。其實我當初恃著中學畢業,想當白領,打從心底瞧不起當侍應,尤其是酒樓。但在家裡呆了整年,面試上百次,始終找不到稱心的白領工作。當時家境很壞,逼於無奈才入行。」鄭美儀有同感,說:「我也是逼於無奈,才來酒樓工作。我本來在大陸的工廠當監工。」
洪保訝異道:「監工?不是很威風嗎?怎麼來香港挨世界?」鄭美儀苦笑說:「工廠是我丈夫的,但我丈夫剛去世,工廠給了其他伙伴。而且我子女都在香港讀書,來香港生活較方便。」
洪保似是觸及禁忌,欲言又止,呢喃著返回崗位,指揮擺位。幾乎同時,殷琪笑盈盈地過來,說:「你是美儀姐嗎?你剛才摔得很重,應該看醫生,休息數天。」殷琪的笑容可掬,與剛才的邪笑判若兩人,而且職級較高,嚇得鄭美儀結結巴巴,點頭說:「多謝關心,其實我沒大礙,還可以工作。」殷琪抓住鄭美儀的手心,說:「別勉強,回家休息吧。」對方殷切,鄭美儀仍未有好感,只笑面答謝,說:「我真的可以,別擔心吧!」
鄭美儀再三謝絕,殷琪也只笑著離開。然而殷琪離去之際,鄭美儀暼見數位女同事朝向自己,皺著眉竊竊私語。她還未能判斷那幾對顰眉屬善屬惡,洪保又過來說:「是時候吃飯,你吃頭圍吧。」她聽著隨著,去到屏風劃出的小廳,才想及沒有用午膳,餓扁了肚子。
福食向來不豐富,自行取大湯碗舀飯,五六名,或七八名員工為一圍,每圍有三道菜,都是大碟盤盛裝,不外乎青菜、肉餅,說不上甚麼菜餚,只管填滿肚子。
鄭美儀不像普通大陸人,食量不大,即使沒吃午飯,亦只盛小半碗白飯,隨意入座,不大夾菜。湊巧此圍座上正是幾名剛才竊竊私語的女人,雙方都感尷尬,但擔心貿然離座會更尷尬,於是默不作聲,各自盯著飯菜用膳,渾身不自然。
殷琪來臨,彷彿成為救星。她總是掛著微笑;儘管可能不是笑,但天生嘴角微翹,總令人以為在笑,微翹的嘴上,還有那雙丹鳳眼角。
鄭美儀未曾習相術,但聽不過少傳說,在工廠亦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對相術別有一番靈感。殷琪的歡笑相是福相,為她帶來便利;也是凶相,令人對她保持距離,還引來眾人的羨慕,最終化為嫉妒之心。但嫉妒之心多限於同性,對異性而言,她不僅有福相,還有色相。
她長得不高,不到一米六,也不瘦削,不會輕於一百磅,但骨肉勻稱,美感勝人。她的美是這個環境中的最美,硬要比喻,則是歷屆港姐中的李嘉欣,而且是劇集《原振俠》內的,成名而久,青澀猶存,又未至於已為人母的成熟之美。但鄭美儀沒聯想太多,甚至遺忘那幸災樂禍的笑容,只純粹認為殷琪應享有更好前途。
員工用膳時間結束,距離入客尚餘十分鐘,店長華大哥終於出現,監督洪保講解今夜的營業策略,譬如廚房準備多少限量菜式、需要促銷的產品等。需要參與的只有經理、主任、部長和侍應,合共不過二十餘人,男士佔七成。鄭美儀留意到男人的目光總不期然移向殷琪,但殷琪的目光只集中於在細心講解的洪保,摘錄重點於掌心的筆記本子。
簡報會結束,鄭美儀偶然聽見一名年青人與幾名男同事說:「喂喂,看見沒有?琪姐今日挺上火呢!」幾名男同事連忙打眼色,年青人轉身看見鄭美儀,立即裝作若無其事,吹著口哨子離開。
此時殷琪經過身邊,好心問道:「剛才有聽見今晚推介嗎?」
鄭美儀連忙答應,但又察覺旁人的異目,竟全集中自己身上。她猜想年青人口中的琪姐,就是年紀輕輕的殷琪,但至於上火與否,卻無法從殷琪的深遂的眼眸得知。
「開始入場,大家提醒十二分精神!」洪保鼓掌激勵士氣,同事都提起精神。
鄭美儀瞧一眼精神奕奕的洪保,又瞧一眼專注閱讀拍子簿的殷琪,迎接繁忙的晚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