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小魚兒
眼前是一道深棕色鐵閘,它落在圍牆最右方。大樓每層都有柱廊,柱廊的圍欄是鐵閘的深棕色,教室的玻璃窗用近乎黑色的木頭製框,教室天花有古銅色電風扇,像歐陸古董。它們是叢林裡的奇花,只有深入叢林,才可窺見其美。
沈家父子進入教學大樓,大堂樓高約十四、五呎,面積約一千平方呎,四方白牆,地面舖灰色仿麻石,牆角有古雅的油燈,但都裝上電燈泡,天花則裝備一盞樸素的銅製大吊燈和四盞小的作裝飾。
迎面是詢問處,父親上前向校工登記訪客,他則自顧自的逛。
他走到靠牆的木櫃前,盯著玻璃門內的獎盃。獎項多用英文記述,但部份獎盃頂部有人像,讓人猜到,譬如籃球、足球、羽毛球等。
引人注目的除了獎盃,還有照片。一幀接一幀照片,由古黃到黑白,由黑白到七彩繽紛,與獎盃引證學校和師生近百年的變遷。雖然他不認識相中人,也不認識校史,但佩服這所學校的過去。回想鄉下學校沒有獎盃和照片,只有幾個徽章,有人說是村民參與抗戰時獲頒,又有人指是韓戰,總之沒有傳說與教育相干。
他跟隨照片移步,直至大堂右方的樓梯口,遇上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人下來步向詢問處。父親與女人交談數句便過來說:「輝輝,我們要考試了。」
他心想,難道此女人就是校長?也說不定是秘書。
登上一樓,看見兩道扇門連成一線,裡面是廣闊的禮堂。禮堂門外有兩張沙發和一張茶几,顯是待客處,另有幾個閉門的房間。
女人帶他們到旁邊的職員室門外,禮貌道:「沈先生請在這裡稍候,小孩子跟我去考試。」
父親深呼吸一下,搭著兒子雙肩,語重深長道:「加油,努力!」
老掉了牙的鼓勵方式,沒有令沈望輝增加幾分熱情。他只點點頭,然後與女人進入會客室。
會客室只有數十平方尺,一組簡單櫥櫃和一套八人圓桌椅已幾乎佔領全部空間。
女人放下試卷和文具便說:「這裡有中、英、數三份試卷,答案寫在試卷上,文具不夠便來找我,合共限時兩小時,牆上有時鐘,記得抓緊時間。」
他頷首答應,女人便離開會客室。
其實他早已決定要不合格,無人看管正合他意,但在密室待兩小時真難熬,而且要瞞天過海,始終要做一些假答案,以免交白卷太失真,於是揭開試卷。
豈知才看一頁,便知不用造假,也不可能合格。
腦袋泛起幾道疑問,為甚麼英語試卷裡竟連一題都不懂?為甚麼連算術也用英語?為甚麼國文卷全用繁體字?他有千萬個為甚麼,幸好他就讀的鄉村小學有唯一優點,就是常偷運香港教科書使用;雖然只限國文課,但也令他會繁體字。可惜最近連唯一的優點都遭揭發和取締,所以較少見的繁體字,便不懂了。
他猶豫好否交白卷,反正交白卷算不上撒謊。
他悄悄站在扇門,生怕討厭的父親監視自己。但見大堂只有一個外貌懵懂、穿起水鞋的老伯在拖地,他傻愣愣泛起一念:「老伯會否是學校的『掃地僧』?」
步至窗邊,望向窗外,看見大樓呈曲尺形,左方正是大禮堂,高度一直延伸至四樓。
雖說香港地狹人多,但學校仍有兩個標準籃球場,籃球場的外沿還種有榕樹,設置長木椅,像祠堂外的廣場予人休息,甚至比祠堂更怡人。
倏地,叮叮噹噹的校鐘響起,比鄉下的銅鑼聲悅耳多。
他再望向運動場,一位強壯的男教師帶領小孩子到籃球場慢跑。
小孩子大概六、七歲,跑起來挺吃力,男教師卻穿起運動服,威風凜凜,活像職業運動員。回想在鄉下小學,體育教師即中文和算術教師,上體育課時穿西服皮鞋,動作不甚靈活,從來只會呼拉圈和跳繩。春夏時他授完一節體育課來教室,汗水從半禿的頭頂流至下巴,不停用衣袖抹,奇臭難當,與乞丐差不多。
他突然回想乞丐死前的獰笑,忽見一隻手衝向他的臉;當然是幻覺,但剎那間冒起的恐懼竟讓十隻指頭麻痺,可是麻痺過後,反而更加敏銳,敏銳得連接觸空氣都害怕,連忙按摩指頭撫平心情。
然而乞丐慘死的情形揮之不去,積壓數小時的恐懼駭然爆發,冒一背寒顫,好不容易才暫忘駭事。偏偏,他看見操場上有一個熟悉的倩影,勾起另一件慘事。
全身粉紅服飾的女生正在操場旁邊的木椅啃麵包,他腦海閃過一念:「難道她也來考試?」
未幾,接待自己的中年女人現身操場,與女生聊了數句便往大樓來。
他擔心對方發現自己,匆匆返回座位,待了一會,女人便來開了門縫兒,道:「有問題嗎?」他搖搖首,女人關門離開,然後木門的玻璃出現一片粉紅。粉紅是多麼奪目,但女生的眼神帶著哀傷,哪怕只對上一眼,已教他無地自容。
再待一會,隔壁傳來輕輕的一聲「砰」,多半是關門聲。
他看見女人經過,猜想女生在隔壁,遂在門玻璃邊確認大堂無人,然後在隔鄰門玻璃偷瞄一眼,果見女生在裡面做試卷。
儘管如此,又能如何?
「男生不應令女生哭。」他鼓起勇氣,迅速開門、關門,不管他媽的閉目道:「對不起!」
噗哧一聲,女生笑出來,但瞬間平復,在座位鞠躬道:「不,應該我道歉。我不應取笑你。」
他不料女生竟會認錯,罪咎感頓然消失,然後看見對方檯面也有一份試卷,遂說:「你也來考插班試嗎?都是考五年級?」
「對,可是這裡的試卷太難了,我不會……」
「真巧,我也不會!這裡的英文真夠難,連算術也用英文,真是折磨!」
女生卻托著腮,嘆氣道:「我英文和數學還能應付,反而國文可難倒我,因為沒學過繁體字……」
他心念一轉,裂嘴一笑,偷偷潛去取回試卷,然後回來說:「我會國文,你會英文和數學,我們分工合作不就全會做嗎?」
女生登時愕了然,顫聲道:「這……這不是作弊嗎?」
他卻已開始動筆,說:「事急馬行田,管他奶奶的!你若不怕不及格就算了!我可只餘一個半小時,沒空跟你磨蹭!」
女生猶豫頃刻,最終也埋首苦幹。
光陰似箭,沈望輝看一下時鐘,他的限時只賸十五分鐘,能讓對方抄襲的,對方都抄完。而他除了中文卷有認真作答,其餘兩份都瞞著對方胡亂填寫。
他心想還是早些歸去,以免別人察覺,臨別之際才想起尚未結識對方,遂說:「我叫沈望輝,你呢?」
女生從試卷夢裡驚醒,「俞怡。」
「魚兒?」沈望輝覺得名字挺有趣,漫不經意胡謅一句:「我最喜歡小魚兒。」
他擔心遭人發現,沒道別便離開。事有湊巧,他回到自己考試的會客室門口時,女人經過看見,忙叫道:「喂!你在作甚麼?」
東窗事發,該怎麼辦?他馬上擠起天真爛漫的微笑,說:「我做完了!」
女人半信半疑,但又看不出破綻,望一眼試卷,試探道:「你忘了重要的事。」
他內心抖一下,擔心露出甚麼馬腳,裝作天真道:「甚麼?」
女人見他神情輕鬆,毫無破綻,便以為自己多疑,指著試卷的右上角說:「忘了寫名字。」
他恍然大悟般取出鉛筆,笑嘻嘻說:「多謝老師提點。」然後填妥姓名,抹一把冷汗,心想幸好忘記寫名字才避過一劫。然後望向右方的一片粉紅,發現一個救贖般的微笑。
他跟隨女人步伐,才知禮堂入口左方有一條走廊通往另一個樓梯口,姑且稱後樓梯。
後樓梯旁有陽台,裡面有樹、花和盆景,像村長的後花園,而校長室就在陽台旁邊,令他幻想校長像村長一樣財大氣粗,年紀相當,多半是地中海胖子,形容猥瑣。
父親就在門口的沙發,也許坐得久了,又也許胖子容易疲倦,竟然在打瞌睡。
他羞恥得立即搖醒父親,父親驚醒過來,睡眼惺忪道:「考完了嗎?懂做嗎?」他見兒子點點頭,似乎信心不俗,但見女人粗略看過試卷內容,兩條假眼眉便皺成一線,便深知不妙。
毫無先兆之際,走廊突然傳來腳步聲。女人回去走廊看一下,然後說:「校長來了。」
父親立即站起,雙手搭住兒子肩頭,屏息以待。
沈望輝感到父親在抖顫,自己亦不禁緊張起來。當他看見一個白髮蓬鬆的男人從走廊出現,便衝口而出:「愛因斯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