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光明教室
陽光穿過樹蔭,刺痛眼睛。沈望輝用手擋住陽光,在運動場一隅,靜靜觀望新同學。
小孩子仍手腳笨拙,雙手捧住水壼,像嬰兒般咕碌咕碌啜水。高年級的學生穿上整齊校服,大多舉止溫文,也有不少活潑孩子在人群裡亂跑,險象環生,難怪要安排風紀維持秩序。
「沈望輝。」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他略微抬頭已被陽光刺得瞇眼,視線模糊。
然而萬綠叢中一點紅,長挑的俞怡美貌超群,像模特兒走貓步,甚至勝過陽光。
乍看俞怡的面頰和嘴唇紅光潤澤,不再像雪花膏廣告的女孩般乾燥;束起秀髮,撂在左肩,劉海向左,頭頂分了三七界,舉止斯文。
沈望輝從頭到足打量對方,心想對方像日韓美少女樣子甜美,讚道:「你變好多呢。」
俞怡傻乎乎的不明其意,問道:「有甚麼變了?」
沈望輝笑說:「現在穿起校服,比上次漂亮多了。」
俞怡無意識舞一下裙擺,裙擺在瘦長的腿前擾攘一下,才曉得靦腆地避過話題,說:「你今天才上學嗎?我上星期報到以來,都沒見到你。」
「嗯,我想在鄉下多住數天才來香港,而且沒想到馬上知道結果,要花些時間準備。」
俞怡點點頭,遂坐在旁邊說:「其實我也沒準備,但是難得能考上好學校,爸爸要我立即來香港,所以第二天便上學了。」
「咦,那麼你應該已習慣這裡的生活,以後多多關照!」
俞怡忙道:「我才沒有習慣呢。也許我是插班生的關係,兩星期仍沒認識到新朋友。」
沈望輝點點頭,看見不少同學望過來,多數眼神屬好奇,心想新同學未必如俞怡口中難相處。
此時,他察覺一名戴眼鏡的矮瘦子躲於樹後偷看己方,眼神又載愛又載恨,立即猜透其心,遂橫生邪念,帶俞怡到矮瘦子面前,大聲說:「你好!」
矮瘦子登時徬徨失措,轉身便拔腿逃跑。
然而沈望輝長得高大,力氣更大,不費吹灰之力便拉住矮瘦子雙臂,吃吃笑道:「怎麼跑了?你不是想認識我們嗎?」
矮瘦子唯恐對方揭破心意,連忙捂住對方嘴巴,結巴道:「別胡說!我……我……只是看不慣陌生人而已!」
「哈哈,難道學校裡上千人,你就只對我們陌生嗎?」
「當然!我……我可記得所有人的名字,就只不認識你……你們!」他不禁瞟一眼俞怡,甚麼秘密都露餡了。
沈望輝知道矮瘦子喜歡俞怡,得勢不饒人說:「好,我就告訴你,我叫沈望輝,至於她呢……她叫……」
矮瘦子咕碌吞一抹口水,屏息以待。
「你先介紹自己。」沈望輝吹口哨子,一臉得意。
矮瘦子氣得不可開交,但他比沈望輝矮小足三十厘米,手腳又不及對方粗壯,沒能力逞威風,而且只差一步便可知心上人的名字,雖心有不甘,也道:「我叫廖曉峰,五年甲班。你該是五年丁班,她應該也是……」
「我也是五年丁班,叫俞怡,多多指教。」俞怡略微彎腰,又悄悄對沈望輝說:「太好了,我們竟然同班!」
沈望輝不大在意分班,只裝作可惜道:「我在大陸時,甲班是菁英班,個個高材生,我們丁班成績就最差,我看香港也一樣吧。唉,看來我們緣分太淺了,俞怡,走吧。」
廖曉峰難得接近心上人,對方忽然離開,自然急得半死,胡說一句:「我教你們不就行嗎?」
沈望輝裂嘴一笑,低聲在俞怡耳邊說:「看,我們有補習老師了。」
俞怡仍不明白廖曉峰的愛意,只道:「我已經有補習老師,應該能應付功課,但如果你可以替輝輝補習,我會很高興!」
「輝輝?」廖曉峰瞋目道:「好,我一定會……」
「喂,別再叫那個名字,叫全名好了。」沈望輝白一眼俞怡,又向廖曉峰淘氣道:「先多謝好了,假如我有家課不懂做,一定找你指點!」
俞怡忽然沒頭沒腦說:「啊!我還沒有你的電話號碼,我們交換好嗎?」
沈望輝睥睨廖曉峰,笑道:「好的,但快要上課,待會才交換吧。我們先去教室。廖同學,拜!」
玩弄別人一番,鬱悶已久的心終可鬆弛。愈是鬆弛,則愈能明白離開鄉下也非壞事。
校舍已頗殘舊,白牆有灰黑色的水漬,但整體尚算乾淨。同學的修養亦與鄉下不同,像廖曉峰不喜歡他,還是客客氣氣,換在鄉下,早就拳腳相見。再細想,或許服飾也影響令兩地人的形象,又確實認為恤衫、西褲、領帶、皮鞋,比鄉下穿便服得體得多。
同學的行為亦差異甚大,即使同樣玩猜皇帝、躲躲貓,鄉下孩子總是顯得野性未馴,大吵大嚷,香港孩子則活潑可愛,天籟處處。
他弄一下領帶,一小時前感到受束縛,如今已習以為常。
「你好像很會穿衣服。」俞怡忽然說,「你每次都很醒目。」
沈望輝隱藏不住快意,笑說:「我們都穿校服,哪會像很會穿?反而你應該學懂穿衣服,別浪費一副美人臉!多看些日韓女星的衣著,一定有幫助。」
俞怡屢受稱讚,已不怎麼在意,嫣然一笑又說:「第一節課是英語課,老師說今天做聆聽練習,你有帶聆聽練習本嗎?」
課本是父親預備,沈望輝不知道,於是翻一遍背包,找到三本英語練習,認出其中一本有「Listening」一字,狐疑道:「是這個嗎?」
「對!有帶就好。」俞怡一臉安心,「啊,我旁邊的座位空著,說不定是班主任故意留座,讓我們一起呢。」
「班主任?」沈望輝忽然渾身不自然,在後樓梯口苦思數秒,突然驚道:「啊,我還沒有找班主任!」
俞怡愣住一剎,說:「你知道教員室在哪兒嗎?在二樓啊。」
「我馬上去!」沈望輝瞟一眼牆上寫明四樓,立即下樓梯,飛奔至二樓,經過洗手間、音樂室、美術室、活動室、圖書室、多媒體教室,直至前樓梯,才看見門牌寫上教員室,分前後兩個門。
此時已接近上課時間,老師把握最後時間,有在啃麵包、有在影印課堂筆記,電光火石間便完成三兩件事。
老師動作愈利落,壓力愈洶湧,他打醒十二分精神,罕有的禮貌地請教老師:「麻煩你,我想找何月箏老師。」
老師瞧一眼,慢條斯理地喚一聲:「何月箏老師,有學生找你。」然後頭也不回,進入教員室。
兩秒後,教員室最深處有一名少女急步出來,托一下淺紫色的粗框眼鏡,說:「你就是新同學嗎?來得正好,待我十秒。」
一段繞口令式自說自話,教沈望輝愣住。
剛好十秒鐘後,何月箏捧著數本書出來,邊走邊說:「跟著我。」
沈望輝如夢初醒,連忙跟隨老師步伐。他見老師穿起杏色及膝裙子和杏色高跟鞋,腿不算粗壯,上身也穿杏色外套;一條純白衣領,應該是恤衫。老師腦後的一條馬尾辮子左搖右擺,步伐像競步般快,可是她長得不高,約在一米五上下,而且穿高跟鞋,步幅不大。
來到後樓梯,老師彷彿知道上課時間將至,步伐忽然加快,一步跨兩級;就在樓梯轉角位,沈望輝看見老師裙底的黑色內褲。
「喂,快一些吧。」何月箏不耐煩說,她外表只有二十來歲,拍子比中年老師快兩個。
沈望輝渾身一股炙熱,靜靜地低頭跟隨,心裡嘀咕:「女人的奶子都見過,我害臊個屁?」
他們到達教室門外,何月箏的高跟鞋剛碰上教室的地磚,上課鐘聲便響起,同學立即返回座位;何月箏站在教師桌前,男班長站立道:「起立,敬禮。」
霎時間,全部同學同時站立,何月箏說:「各位同學早晨。」
同學齊聲回應:「何老師早晨。」
「坐下。」男班長一聲指示,大家都安靜就座,何月箏亦不例外,只有沈望輝呆站在老師身旁,面對同學的好奇的神情。
「沈望輝,你去最後的座位。」何月箏道出新同學的名字,然後交叉雙手,漠不關心學生般欣賞向窗外景色。
沈望輝糊里糊塗坐下,旁邊不是俞怡,而是一名與他同樣高大的胖子;他畢竟比同學老一歲,身高已一米六,較同班同學高大,快擠不進座位。
幸好胖子不是胖虎,反而像出木杉般斯文,「您好。我是陳柏豪,大家都叫我陳豪。」
前面的女生立即回頭說:「甚麼陳豪,是肥豪吧!」
「喂,安靜些。」何月箏嘴巴提點,但仍半眼不瞧學生,亦沒有開課之意。
周遭的人連珠炮發,他有點吃不消,但他感覺有人注視自己,環顧四周,終於見俞怡坐在近窗戶的角落,一臉微笑摻雜苦與樂,身旁是一張空櫈。他正想舉手要求調位,但擴音器倏的傳出聲音,「各位同學早晨。」憑這純正的廣東用語但不純正的腔調,便知道是校長。
陳柏豪察覺他要舉手,低聲說:「甚麼也好,待早會後才說吧。不過很奇怪,校長竟然在早會用中文?」
沈望輝沒聽進耳裡,只想馬上去俞怡身邊,假若在鄉下便不顧老師是否批准,早就動身。然而如今他只是縮頭烏龜,沒此膽量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