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浪潮
擴音器繼續播放校長發言:「各位同學一定覺得奇怪,為甚麼我會在早會講中文呢?我給大家十秒,思考一下答案。」
教室一片寧靜,沈望輝環顧眾人,陳柏豪托著雙下巴深思,俞怡也進入思考胡同,何老師則稍露鬆弛,雙目放空,讓臉龐享受陽光的微暖。
十秒後,校長續道:「十年前,我察覺自己一直在早會講中文,沒有講自己的母語,但我是英國人,從小便講英語,公開場合講中文似乎不合身份,於是問起此問題。當時有一位學生,如今是你們的老師,給一個我很滿意的答案:『因為你喜歡中文。』對,我喜歡中文,也喜歡中國文化,有時候希望當中國人。可是當我愈瞭解中國和她的變遷,便愈要保持距離……」
以後一段演說,沈望輝都沒聽進去,只有這番話銘記於心。
早會結束,何月箏才開始課堂,用英文說以下意思:「雖然今日早會用中文,但第一節是英文課,我不要聽見中文。」
這是最後警告,但說得快,沈望輝聽不懂,只想盡快到俞怡身邊,「老師,我想調位。」
陳柏豪好心鬼祟地提醒講英文,但他不領好意,當眾再說一遍:「老師,我想坐在俞怡身邊。」
他的意思,不過是坐在俞怡旁邊,但大家聽進耳裡,莫不懷疑二人有戀情。同學聽見誹聞便雀躍,議論紛紛,視課堂規矩如無物。
「用英文。」何月箏冷冷一句,全場肅靜。
老師用簡單的英語,沈望輝終於聽懂,但他無法用英文表達心意,只好向其他人求援。可是一直擔當好人的陳柏豪只會發抖,與其他同學又素不相識,能幫上忙的只有一人。
俞怡明白沈望輝的難處,遂舉手用英語說:「何老師,沈望輝和我都來自內地,比較容易溝通,就讓我們坐在一起吧。」
此言既出,謠言一發不可收拾。但何月箏對誹聞不感興趣,續用英語道:「我不反對你們同坐,但他漠視我的規矩,今課全節罰站。」
課室頓時寧靜。但沈望輝仍然聽不懂,不知道受罰,望一下老師,望一下俞怡,情況膠著,更是焦躁難安。
幸好,俞怡在該聰明的時候,便會聰明。她主動離開座位,故意用中文說:「何老師,他聽不懂你的說話,我只好用中文提醒他,所以我也應該受罰。」
同學再次嘩然,再次沉默。
學生主動求罰,何月箏沒有因此改變立場,只似怒非怒地微笑,不回答亦不阻止。俞怡感激老師沒刁難,向沈望輝打個眼色,一起往門外。
二人離開教室,沈望輝仍不明所已,疑惑道:「喂,我們不是要上課嗎?」
俞怡抿嘴一笑,說:「傻瓜,你沒聽見嗎?我們在英語課講中文,所以何老師要我們罰站了。」
「吓?」沈望輝幾乎要衝進課室與老師理論,但瞬間壓抑怒火,氣冲冲道:「我不會講英文,又不准講中文,難不成要當啞巴!而且……我明白了,剛才你故意講中文,是為了陪我罰站。唉,你才是傻瓜嘛!」
俞怡嘻嘻一笑,又乖乖垂頭,默不作聲,走廊只殘餘教室內傳出的聲音,有老師講課,有同學發問。
沈望輝不敢惹俞怡聊天,生怕再連累對方,只好無聊地望向外界,看運動場邊的常綠的榕樹,看遠處的高樓大廈,汔車和其他雜聲不絕耳邊,但都像回音並不實在。
身處走廊,壓迫感遠不及身處街道,遠離繁囂的感覺甚至比身處鄉下時更強烈。
然而,他的心境沒因此寧靜。
走廊只有沒意義的雜聲,心境本應靜如止水,然而罰站讓傷口再次復發;假若不是罰站,他也許會安心地等待下課。偏偏是罰站,令白天變成傍晚,令白牆染上夕陽的黃暉,令何老師變成林老師,令無聊變成快樂。
傷口始終是傷口,快樂建基於虛幻,來得容易去得快。
俞怡本專心罰站,但瞥見沈望輝出乎意料地安靜,便低聲問道:「你在想甚麼?」
驀然,沈望輝像殭屍回魄般抖一下,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怔怔看著俞怡。他忽然覺得眼前人像仙女,景象朦朦朧朧,像舖了一層薄紗,像霧裡的小紅花。
俞怡顫聲道:「你怎麼哭了?」
此時,他才察覺鼻子酸酸,連忙拭抹凝在眼眶的淚水,打個假呵欠道:「很睏,都怪新床不舒服。」
俞怡知道是撒謊,但她沒有窮追猛打揭人瘡疤,只貼心地順著謊言道:「現在才第一節課,你怎樣挨到放學?待會有十五分鐘小息,你就好好小睡一陣子,別想其他事了。」
雖然對方不追問,但沈望輝仍稍有心虛,結巴道:「我……我可以想甚麼?」
俞怡側著頭,甜笑道:「還要問?都說甚麼都不要想了。」
沈望輝頓時腦袋一片空白,然後失心瘋似的捧腹大笑,嚇得俞怡忙捂住他的嘴巴,他才止住笑聲,說:「原來你很老氣,別人不知道實情,還以為你是我姊,明明應該我更年長。你應該十歲吧,我再過兩個月便十二歲了。」
「咦,原來你比我年長多,我下個月才十歲呢。」
「啥?但你長得又高,身材又好……哈哈,我說太多了。」
俞怡登時換一張不悅的臉,咬唇道:「你也是那種男生嗎?我就是早發育,可是你也差不多啊。」
和順的俞怡竟然頂嘴,沈望輝連忙挽回說:「對,我也早發育,我還比你高大些!唉,可惜我牛高馬大,頭腦簡單得要命,讀書成績一直不好,不是靠你,我也考不上這裡。」
俞怡本滿肚子氣,但聽見對方自矮,表情可憐兮兮,便於心不忍說:「才不是,沒有你的答案,我也考不上。人總有長處和短處吧。」
沈望輝小計得逞,遂開懷道:「哈哈,你真會哄人歡喜。其實我們各有了不起的,如果大家幫助大家,說不定更快適應呢。」
「對!而且我們同班,一起溫習和做家課也不錯,不如每天下課都去我家溫習,好嗎?」
「去你家?哈哈!你真不會害臊呢。假如我是色狼,你就糟糕了。」
俞怡的面龐立時像蘋果般紅,靦腆道:「你胡說甚麼,我媽和家傭都在,才不怕甚麼色狼呢。」
「家傭?」沈望輝感不可思議,懷疑道:「喂,難道你是甚麼官二代、富二代?」
俞怡自知闖禍,連忙住口不語,然而沈望輝已緊盯她的眼睛,她愈要逃避,對方愈是窮追不捨。她瞧右方,沈望輝也瞧右方;她瞧左方,沈望輝便瞧左方。雙方愈來愈接近,幾乎鼻子貼著鼻子,直至俞怡放棄逃避。
沈望輝問道:「快說,我們不是同伴嗎?」
此問題教俞怡痛不欲生,她要不然出賣身份,要不然與同伴割裂。可是對方的臉一直貼近,任她左轉身、右轉身,眼前也是對方的臉,無路可逃。
電光火石間,他們不慎親嘴。與其視為親嘴,接觸更為貼切,因為只是觸碰一下,像擦身而過。
男的不是沒親過女人,從出生至今,至少親過媽媽、姊姊、表姊妹、姨母、祖母、外祖母……女的也親至少過爸爸、叔伯、祖父、外祖父。但家人間的親吻,與他們期許的初吻不可混為一談。期許的初吻,又與現實有天淵之別。他們的身體沒有如火燒般炙熱,也沒有亢奮和喘氣,除了丁點兒尷尬,一切如常。
沈望輝率先打破沉默:「我們好像親嘴了。」
俞怡卻否定道:「其實也不是親嘴,只是碰到而已。」
沈望輝疑惑道:「嘴巴碰上嘴巴不是親嘴,還可以是甚麼?」
俞怡再次否定:「就是嘴巴碰上嘴巴,不是親嘴,親嘴不是這樣的。」
「我不明白,這樣即是甚麼?甚麼才是親嘴?」
「這樣就是……糊里糊塗,意外,不是用心的。真正的親嘴是……」
二人一起倚靠白牆,一起睜大雙眼凝望對方,一起默默等待下課鐘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