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誰敢逾越的線
陸運會第二日,重頭戲接踵而來。一百米決賽無論中外大小比賽,都是傳統的焦點所在。學校歷來百米飛人決戰,男甲最為受人注目,因為論體格、衝刺均最有力。但作為頭炮的女丙組,本年氣氛格外熾烈,因為四、五線跑道選手,均於去年學界賽擠身前八名,及至全港學屆,都是有名的選手,至於三線跑道的沈望寧在初賽一鳴驚人,令人期待一場龍爭虎鬥。
比賽在即,老師在起跑線點名,余麗初忽然跑過來,氣吁吁說:「試穿上它!」沈望寧接過一雙釘鞋,疑惑道:「怎麼了?」余麗初面色發白,喘氣道:「這是我學姐的釘鞋,希望適合你的腳形……」沈望寧連忙試穿,雖然稍感窄小,但相比自己的白球鞋,釘鞋抓地更穩。然而同場準備百米決賽的楊君明,忽然插話道:「看來是新鞋,還是多做熱身較好。別忘記,你還要應付跳遠。」
沈望寧點點頭,卻沒注意對方的語氣,似乎不只是提醒做熱身般簡單。
司令員一聲指示,非比賽相關者均須返回看臺。八名選手則站於起跑線前,靜候司令員發指示。
起跑前夕,會場一片寂靜,連麻雀的叫聲也清楚可聞。沈望寧瞄一瞄右方兩名熱門選手,兩人都剪成男生般的短髮,膚色像東南亞人般深,手臂肌肉不讓男選手專美,全副精神集中於眼前的跑道,乍看便知是久經沙場的悍將。
她忽然冒一背寒顫,寒風吹過,雙腿竟像凍僵般不能動彈。啪一聲,七名選手幾乎同時起跑,啦啦隊的歡呼驟然冒起,惟獨她顯眼落後逾一個身位。但短短三秒間,她已暫列第三名。
旁人眼中,戰果一如所料,只是三至五線之爭。但沈望寧身在其中,便知道腿提得再高、步跨得再闊,也只是首兩名的陪襯品。回想連日訓練,自己如何拚命也無法企及胡雅芝的紀錄,甚至無法超越學姐,讓她知道有許多事情,不是光憑努力便能達成。正如每次考試成績未如理想,都不會感到虧心,因為已盡力。
她篤信自己沒有成功的命,注定永遠與第一名擦身而過,無論是全級、全班、總分、分科,或只是小測驗、默書。
她也曾質疑何謂盡力,然而此付出是無須刻意訂立標準。但成敗除了努力,還要看天份、運氣。假若上蒼不蔭佑自己,可強求甚麼?一切教她看輕成果的道理,都種在她的心田,並無聲無息地發芽,只是她還沒醒悟。
忽然,腦海泛起陳意薇學姐的說話:「你要戰勝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嘛!」回歸現實,也許是步姿限制身體,她的脖子已不能扭向左右,眼睛局限於物理上的有效視野,惟有集中維持步伐不越界綫,然後逐漸加密腳步。
她感激余麗初及時送來一雙釘鞋,釘鞋的作用,令她的速度在膠粒場上淋漓盡致,壓線一刻仍能保持平衡。
「報名次!」「第一名,第四線!」「第二名,第五線!」「第三名……」
所有選手衝線後,終點線兩旁的工作人員馬上交頭接耳,核對名次和計時是否吻合。四社幹事有忙看結果,亦有上前關懷運動選手。
沈望寧衝線後奔出二十餘米,獨個兒在跑道旁喘息,頓感全身肌肉發燙,雙腿尤甚。腦海不斷回味比賽中途的景象,反而已忘卻思考成績,只感嘆同是十餘秒和一百米,奔跑過程中是多麼漫長,賽後重溫是多麼短促。可是壓線時的成就感,仍然充沛心境。
未幾,余麗初捧來運動飲品和毛巾,讚嘆道:「你後勁很凌厲呢!起步時落後,我還以為楊君明烏鴉嘴,是釘鞋的問題……」沈望寧喝一口飲品,取過毛巾,抹過現在才滲出的汗水,說:「才不會,有釘鞋表現更好呢!」余麗初天真的哈哈笑道:「真的嗎?跳遠十時半才開始,你有一小時休息,我們先回去看臺吧?」
沈望寧沒有異議,正當二人要離開,兩名素未謀面的黃社學姐過來,雀躍道:「恭喜你,你獲得冠軍了!」
沈余二人對望一眼,余麗初率先高興得跳起,說:「我剛才聽見名次,還以為你是季軍呢!」沈望寧亦一臉不可思議,她在起步前夕,已忘記勝負與比賽的關係。即使衝線後,也沒有留在終點聽候成績的意欲。賽後更無人理會自己,直至數分鐘後的現今,才得悉喜訊。
學姐見她沒作反應,遂解釋道:「剛才三甲同時衝線,名次和人手計時結果不相符,老師即時翻看影片,兩個角度都顯示你壓線勝出,不會有錯了。」此時看台再起歡呼聲,第二場的男丙比賽即將展開,學姐便先告別去打氣。
沈望寧返回看台接受同學恭賀,表情卻甚呆滯。她望向跑道,男丙、女乙、男乙……百米比賽全數結束,時間不經不覺間溜走。
十時半,她要余麗初提醒,才記得去跳遠場地報到。對外行人而言,跳遠和一百米賽跑是最省力氣的競賽項目,不少同學志在參與,為社在社際比賽貢獻一分參與分。中一生特別聽從學長幹事的說話。所以男女丙組跳遠也好,四十八個名額全滿。
跳遠初賽每人試跳三次,假設全部參賽者出席,每次試跳連量度需三十秒,已超過一小時。不過比賽的設計者亦不笨,設立一條標準線,跳不到標準便不量度,光是此條件已省去量度近半選手。加上缺席、犯規等,總算四十分鐘內完成,順利以最佳成績選出前八名,即時進行決賽。
對一般參賽者,決賽是乏味,也是激烈;乏味是因為無法威脅兩名校隊成員,激烈是兩名校隊成員叮噹馬頭。
沈望寧第二次試跳,成績四米五二。胡雅芝第三次試跳,成績四米四七。
校內紀錄是四米八一,其餘決賽選手成績徘徊於三米,但如今重要的數字只有兩個,一是屬於冠軍,二是屬於亞軍。
胡雅芝進行第四跳,成績四米六七,起跳點與起跳線尚有約五厘米,此跳明顯審慎為重。
對手尚有餘力,沈望寧的壓力更大,而且一百米決賽所消耗的體力尚未恢復,雙腿大腿都感輕微痠軟,但靠毅力尚可堅持,但右小腿有抽筋跡象,腳跟亦起疼痛,是不利先兆。余麗初於初賽出局,留在場地打氣,但見好友不斷按摩小腿和腳跟,不禁憂心道:「還好嗎?」沈望寧點點頭,在助跑道上舉手示意準備妥當;其實今日是她第一次上沙池,第一次穿釘鞋,一套完整裝備應付正式賽事,還記得陳意薇學姐說,她是新人,沒有人會期望她勝出,更別要自找壓力,自己要戰勝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她彷彿看見四米五二的落地處,目標是跨越它,遂深深呼一口濁氣,再吸一口鮮氣起跑。今次助跑十分暢順,可預測無須調整最後的步幅,儘管大膽地跨、大膽地跳,落入沙池後,也不必回望司線員所舉的旗是白還是紅。
「四米六七。」工作人員讀出,老師記錄,然後公布暫時成績。由於最佳成績二人相同,以次佳成績為準,沈望寧暫時領先。
沈望寧如願超越自己,刷新個人最佳成績,然而更加不安;這是她已拚盡全力作出的成績,怎麼還比不上去年的胡雅芝?
第五跳開始,胡雅芝不慌不忙踏上助跑道,而兩張膠貼的情景再現;第一至四跳,都使用較短的助跑,直至第五跳終於使用較長的助跑──比之前多約十米。
一至四跳以來,她的助跑速度不及沈望寧,全賴技術補救。但第五跳不單延長助跑距離,連熱身舒筋幅度亦更大,面容亦不再溫柔,而變得無情。起跑,她為眾人颳起一陣風,啪一聲巨響,釘鞋重重落在起跳線,蜷成一團落入沙池。
「踩線!」司線員舉起紅旗,此跳犯規作廢。
沈望寧已在助跑道上,雖然對手犯規,但實力差距顯然而見,剛才試跳一定已超越五米,是學界賽三甲的水準,她還相距多遠?
工作人員還沒掃平沙池,她已舉手示意開始。直至老師確認,她便立即再舉手起步。她也颱起一陣風,也彷彿跳出五米外,但也犯規。
余麗初察覺好友焦急,連忙上前慰問:「你剛才越過起跳點許多,你還領先,不用太緊張。」沈望寧微笑答應,但怎會不著急?跳遠此運動,即使前五跳落後一米、兩米,甚至三米也好,只要你在最後一跳贏一厘米,桂冠就落在你頭上。
胡雅芝是活生生的例子,第六跳成績為五米一二,遠遠超越四米六七,也遠遠超越四米八一,成為幾乎永留校史的紀錄。
從今開始,沈望寧的目標是超越五米一二,但她還停留於四米六七,能一下子趕上嗎?她的心境突然平靜,也許因為目標明確,也許因為知道難以達成,總之她想竭盡最後一分力,甚至不顧後果地完成比賽。
結果,她在半空中失去平衡,與天空和大地若即若離間,抓緊疼痛的後腿和腳跟,重重摔在沙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