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不能翻的牆
乍暖還寒,沈望寧搓揉掌心,踽踽進入運動場。今日是陸運會的開幕日,會期共兩天,十餘項競賽項目,按性別、年齡分組,賽程緊密。沈望寧看過時間表,上午要應付一百米和二百米的初賽,假若晉級,下午便進行複賽;若再晉級,便得應付翌日上午的決賽,主項跳遠則在賽跑後舉行。
雖然沈望寧參與短跑,途程較短,但所需體力不少於中長途程。而且她連日訓練,兼且應付學業,挨夜溫習,精神與身體均現疲態,不禁擔心未能負荷。她自知需要調整策略,保存體力,然而踏上跑道,便按捺不住,全力以赴;別人在初賽都留力氣,她則拚出個初賽成績第一,進入複賽;二百米參予人數不多,直接進入決賽。
中午時分,她吃著肌肉痠痛,與幾位女同學外出用膳。其時是大眾的午飯時間,油尖旺區人山人海,她們經過數家餐廳、大排檔都沒空座位,於是等候打包,去公園進餐。恰巧楊君明獨個兒領著飯盒,經過餐廳,沈望寧與之連日練習,二人稍為熟絡,碰面便打招呼。余麗初看進眼裡,小三八即無所遁形,鬼祟道:「咦,你們好像很要好,有機會發展嗎?」沈望寧急解釋:「沒有,而且……我猜他有心上人。」不光是余麗初,其他同學都追問:「誰、誰、誰?」
沈望寧只是胡說,但同學逼供步步進逼,她倒也想出令人信服的答案──胡雅芝。然而此事毫無根據,道義上亦不應講朋友是非,只好裝傻作懵,含糊其詞帶過。
余麗初知道沈望寧面皮薄,也帶頭轉話題,但忽見胡雅芝獨自步來,忍不住語帶雙關地說:「咦,你的對手呢。」沈望寧看見胡雅芝,登時漲紅了臉,細想才醒悟是指運動場上的對手,答道:「應該是隊友吧。」余麗初卻不認同,還道:「希望不只有你認為是隊友,聽我說,那個女人不好相處,還是看成對手更合適。」
沈望寧見同學都點頭,似乎此人風評確實不好。但她初來步到,不瞭解朋友何出此言,只見胡雅芝過來時報以溫柔的微笑,倒不是朋友所言難親近。
下午比賽於兩時開始,一百米複賽為第一項賽事。沈望寧聽見宣佈召集,便去起跑處熱身。她刻意只吃七分飽,以免撐破肚皮,影響發揮。但她早上連跑兩場,肌肉積聚疲勞,又自知跳遠才是自己主項,猶豫應否留力。此時余麗初過來打氣,還一面替她按摩肌肉,一面細說情報。原來複賽兩組對手裡,有兩位是初賽的手下敗將,另外找出初賽頭四名的選手,作為進入決賽的指標,平手衝線即可,無須用盡全力。沈望寧聽從勸言,輕鬆進入一百米決賽。
沈望寧於首日比賽結束,便穿回外套保暖。但她沒有返回看台,而是留在終點線。余麗初本不明白,直至看見楊君明在一百米複賽順利勝出,還誤會沈望寧春心動。豈知回頭一看,原來沈望寧的目光,正聚焦於跳高比賽場。
田賽不同於賽跑競技,初賽首三次嘗試的成績,即時決定決賽人選,立即舉行決賽。而跳高又有別於其他田賽項目,有可能一個高度標準,已令參賽者由數十減至數人。亦有可能一位選手,在一場比賽中試跳十次,甚至二十次,可見耐力甚為重要。
如今為女丙級別,試跳高度為一米二,賽場尚餘四名選手,其中一人已是第三次試跳,假如失敗便出局。結果,她試跳失敗,在厚厚的軟墊上抓抓頭,傻笑著離開。最終能跳過的只有三人,但她們不一定是三甲,因為有一人自一米一起,沒有作出任何試跳,此人是胡雅芝。
橫桿升至一米二二,胡雅芝仍不為所動,其餘二人則彷彿挑起千斤擔子,多少也流露出焦慮。
余麗初掩藏不住妒忌,嘀咕道:「她還是不跳,真會演呢。」然而沈望寧瞭解胡雅芝水平,不到一米五,也不會試跳,正如她在百米複賽保留體力。她問人借來陸運會的特刊,翻看歷屆的學校紀錄,女丙跳高欄,印上「胡雅芝」三字,紀錄為一米五八。跳遠紀錄保持者同為胡雅芝,紀錄為四米八一。這種天才對於本校,實在可遇不可求。
不久,再有一名選手出局,高度為一米二五。胡雅芝終於試跳,但沒有脫去礙手礙腳的外套,也沒有束起那及至肩膀的頭髮,輕鬆起步;跳高起步總是輕鬆,最重要是最後數步,視乎過桿方法調整步伐和升起角度。胡雅芝躍起,收起臀部,但沒有彎腰,也沒有讓背脊著軟墊,所用不是背越式,而是「跤剪腳」。
楊君明忽然出現,罕有地微笑著說:「即使是男生,也不一定用『跤剪腳』能躍過。」沈望寧知道所言非虛,即使自己身高手長,彈跳力亦不俗,亦沒有把握用「跤剪腳」能躍過。而且胡雅芝身為校隊成員,假若有任何閃失,怎會不丟臉?可見此人信心十足。
胡雅芝忽然望過來微笑,笑容模稜兩可,沈望寧不知道熟善熟惡,但可肯定是引人注意的手段,遂心想:「難道會發生特別的事?」
其餘參賽者在一米三之前已失敗,胡雅芝跳過一米三便可奪冠。楊君明忽然揚聲道:「不打算打破自己的紀錄嗎?還是怕打破不了?」胡雅芝似笑非笑,只向負責評判的老師講幾句話,然後脫去外套熱身。圍觀者都好奇試跳高度,直至老師向工作人員將橫桿調高至一米五八,在場同學無不嘩然。
余麗初又嘀咕道:「又不是男生,耍甚麼帥?難道男生會喜歡女生像青蛙般會跳嗎?」沈望寧抿嘴一笑,卻專注胡雅芝的每一個動作;她終於明白胡雅芝的微笑,其實向自己示威。雖然二人份屬隊友,但在比賽場上就是對手。而且能夠與出色的人競技,是榮幸。
楊君明在沈望寧耳邊說:「她的柔韌度不比你差,而且手腳更修長,肌肉更結實,光論身形,已比你優勝。」
沈望寧捏一下自己的大腿和手臂,確實不大結實;胡雅芝外表斯文,骨架甚小,但肌肉線條分明,訓練得沒有贅肉,難怪有好成績。
楊君明續道:「你看見地上的膠貼嗎?她在比賽前已留下兩個膠貼,不同的高度,選擇不同的起跑點。看來她已為今次破紀錄訂下目標。我看她在練習的成績,目標是一米六五吧?」
沈望寧果見兩張白色膠貼,相距約三步,能否刷新紀錄,大概取決於多出的三步。
此時,大會司儀宣佈跳高場上,有人正挑戰學校紀錄。頓時間,幾乎全場目光都集中跳高場,其他正在進行的比賽,包括當日重頭戲的男甲四百米決賽,都黯然失色。然而胡雅芝神色自若,踏上靠接近橫桿的膠貼,不站前半分,也不站後半分,沒有像其他選手般盯著地面,也沒有盯著橫桿,反而望著沈望寧微笑。
沈望寧突然心想,難道對方在乎向自己示威,多於打破自身的紀錄?她想起學姐的話:「你要戰勝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嘛!」胡雅芝似是反其道而行。
胡雅芝終於起步,初時步伐與試跳一米二五差別不大,但最後的跨步,升起角度改變得明顯,率先舉起右手,靠右臂帶動全身,然後以一記接近完美的背越式,打平自己的紀錄。
接下來,她沒有休息,緊接挑戰一米六零、六一……直至六四,都沿用舊膠貼,都是一次試跳便成功。
楊君明看得笑不合攏,卻語帶譏諷,說:「她真會演,但其實愈來愈勉強,一米六五應該是最後一跳吧?」
沈望寧疑惑道:「為甚麼?我覺得她體力還不錯。」
楊君明答道:「跳高看似輕鬆,其實跳遠和跑步一樣,對雙腿傷害很大。而且以她的脾氣,應該會把最佳紀錄留給學界賽。當然,明天還要應付你的挑戰,不得不留力呢。」
話語才落,胡雅芝突然表示不再挑戰,取回地上兩張膠貼,穿好衣服便離開。楊君明的預言沒有實現,紀錄停留於一米六四,圍觀者莫名其妙。
沈望寧怔怔目送隊友兼對手過來。對手在她耳邊低聲說:「祝福我在學界賽,可以有更好成績吧。隊友。」
這是她們之間的第一句說話。
余麗初在旁竭盡耳力都聽不見隻字,不斷追問沈望寧。然而沈望寧沒說甚麼,只聆聽大會司儀宣佈:「黃社胡雅芝刷新女丙跳高紀錄,成績為一米六四……」接著幾乎全校師生歡呼,甚至四社的幹事亦暫時放下競爭,熱烈鼓掌。
她心想,敗給這對手,永遠不會羞恥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