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濃湯
清晨間,天仍是深沉的藍。學姐仍在呼呼大睡,沈望寧則已起床溫習。今日是數學科考試,亦是最後的科目。沈望寧全月穿梭於中港,多少影響她的溫習計劃,令她份外緊張。然而今次考試結果如何,已不再重要,因為她已接獲某校通知,一月便可入讀香港的中學。她努力溫習,只因為想留下美好的回憶,取一張圓滿的成績單。而且反正是最後一次,何不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太陽終於升上山頂,時光飛逝,鬧鐘響起,快到考試時間。沈望寧搖醒學姐,說:「要考試了。」
學姐昨夜夜歸,睡了不到三小時,睡眼惺忪,伸個懶腰,瞧見沈望寧已起床溫習,詫異道:「你瘋了嗎?難道昨夜沒有睡?」
「對啊。」沈望寧返回書桌前,手不釋卷道:「最後一次,想考得更好。」
學姐一面慵懶地換衣服,一面說:「今日考試後便去香港嗎?」沈望寧點頭道:「嗯,媽媽已替我收拾行李,考試後直接去香港,不用回家了。」學姐瞟一眼考試時間表,忽然精神奕奕道:「去香港後別想著我!」
「怎可能?」沈望寧衝口而出:「我一定想念學姐,一定想念這裡。」
「真肉麻!」學姐甜絲絲地回應一句,便往洗手間去。
沈望寧目送學姐離開後,亦收拾行裝出發,離開女生宿舍時,遇見王欽笑嘻嘻在門外,遂上前道:「怎麼了?」
「來送別你!」王欽總是面帶笑容,配合略胖的身形和沉垂的耳珠,活像一尊笑佛。雖然他的直率和任性偶爾會讓人生氣,但總體來說是不可多得的好人。
「謝謝,我有空便會找你。」沈望寧面對多年摯友,難免難離難捨,但這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事實,已可成熟處理。
王欽說:「即使你不願意,我也會去香港找你麻煩!」沈望寧微笑道:「我不在後,你記得別老是惹老師生氣。」王欽呵呵笑道:「沒有我這種人,豈不是要大家悶瘋?放心好了,你在不在也好,我還是會捉弄老師!」
沈望寧心想,王欽經常嘻皮笑臉,說話倒是中肯。即使她離開,學校不會停課,同學不會停學,沒有人為她的離開而談生論死,一切如常,受影響的只有自己。假若自己也挨過去,其他人亦能挨過去。所以考試結束後,她便立即往火車站,不再接觸同學和朋友。
媽媽依舊要上班,沈望寧再次獨自往香港,心裡忽然生起一陣感慨;感慨連日不斷來往兩地,也感慨離鄉別井,植根異地。
回到油麻地,經過公園時,看見許多小孩子與傭人嬉戲,老人家在旁看孫兒,或圍在樹下下棋。回想小時候偶爾與親友在祠堂外的廣場嬉戲,偶爾在舊圍裡玩躲貓貓,大媽和老婆婆總是揹著孩子,在門外邊乘涼、邊幹手活。
在鄉下,每日都輕鬆快樂。直至考進市內一流的小學,生活裡花最多時間的,便變成讀書,甚至比睡覺時間更多。然而,勤力無法彌補聰明,隨著年齡增長,她的成績不進反退,由小學一年級考獲全級第二名,至今已跌出三十名外。直至今日來港,更考不上第一組別的學校。
她不知道香港如何為根據成績劃分中學組別,但知道一等總比二等好。如今當上「二等學生」,前途不像預期般光明,曾有一時懷疑,在香港確比在內地好嗎?但所謂一等學校已給予機會,自己把握不到,不可怨天尤人,這些反而讓她知道自己是二流的人,知道自己眼前只有一條路──努力追上一流水平,扭轉敗局,成為大學生。
她明白光陰一去不返,不可讓自己後悔,甫回家便練習課本,轉眼已是夜晚。
八時左右,弟弟回家,赫見姊姊埋頭苦幹地溫習,便問道:「姐,你不是定了學校嗎?還溫習?」
沈望寧見弟弟一身便服,好奇道:「你往哪兒去?不用上學嗎?」弟弟怪臉道:「我已經放假,你不知道嗎?我剛才去同學家打機,人家有PS3,超好玩!我一定要老頭子買我一台。」沈望寧才記得香港學校已開始聖誕假期,又說:「你吃過飯沒有?」弟弟躺在沙發,說:「當然吃過,快九點了。你還沒有嗎?唉,要我去買飯盒嗎?」
沈望寧掏出錢包,搖首道:「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時候不早,你快洗澡去睡覺,我馬上就回來。」
她獨個兒出門,去不得太遠,幸好附近食肆林立,而且仍有許多餐廳營業。她看見茶餐廳門外水牌的套餐,有飯有菜,心想比美式快餐廳健康,便決定光顧。這是第一次光顧香港茶餐廳,相比大陸,價錢和款式相差無幾,只是舖面較小,桌椅之間的空間較少,反之客人更多。大都一面看電視連續劇,一面吃飯,吃一頓飯耗上一兩小時。
侍應安排沈望寧去卡座,對面是五十來歲的花白中年,戴金絲眼鏡讀報紙,桌上有半份三文治和一杯免費茶水。中年忽然盯著她,說:「妹妹,獨個兒吃飯嗎?爸爸媽媽沒空嗎?」
沈望寧吃一驚,顫聲道:「對。」
「假若我是你父母,再忙也陪你吃飯。」中年目光重回報紙,卻道:「我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兒,半年前跟男人跑了,至今音訊全無。」
沈望寧好奇道:「跟男人跑了?她離家出走嗎?」中年仍在讀報紙,雙目炯炯有神,聲線卻是沒神氣:「對。她已經廿三歲,沒曾給過一毛錢家用,還要欠下一屁股信用卡債,我和老伴的花光積蓄,還是不夠還清。財務公司已經來噴紅漆、鎖鐵閘,我們有家歸不得。」沈望寧無法相信,疑惑道:「那麼你住甚麼地方?」中年叼住牙籤,說:「果欄。還好認識些朋友,讓我有瓦遮頭,還讓我在果欄賣紙皮維生,但錢是還不清了。」
沈望寧認識果欄,明白與露宿無分別,但此中年似乎自責多於怪責,更是好奇:「她害你們很慘,你們還想念她?」中年吐一口氣,說:「世上哪有不想子女的父母?而且她學壞,都因為我們不懂管教。我們以前沒甚麼壞事不幹,沒有做好榜樣,她學壞,責任在我們。」
沈望寧隱約猜到對方言及的壞事,是指黑社會的勾當。但此中年必定已是痛改前非,否則販毒也好,殺人也好,用不著賣紙皮維生,不自覺憐憫對方。她見對方只吃三文治,便說:「我吃不完一碟飯,待會和你一起吃,好嗎?」
中年呵呵笑道:「老子慣吃苦頭,吃三文治已很奢侈,不然吃兩個鹹豬包就算。」
此時,看似是老板的送來兩碗例湯,粗聲粗氣道:「妹妹仔,例湯!」沈望寧見兩碗湯料豐富,深明店方好心,喜道:「多了一碗,我喝不完,老伯你喝吧。」中年望一眼老板,笑道:「妹妹,除了我老婆的靚湯,這裡的味道最好。」
沈望寧嘗一口青紅蘿蔔湯,也覺得份外清甜。看見中年臉上的兩個酒窩,便有一股喜悅充塞心頭,說:「大叔一定可以一家團聚,每晚喝靚湯,吃好菜。」
「你要孝敬父母,也希望你父母愛惜你這好孩子。我走了,再會。」中年離去,食物亦在這時候上枱。
老板送來食物,說:「妹妹仔,阿叔是個大好人,你也是。」沈望寧靦腆道:「我沒做甚麼好事。」老板笑說:「不,我已很久不見阿叔笑。你有空便多來,我給你折扣!」
沈望寧喜出望外,由衷地說:「老板,你也是大好人。」
老板搖首笑道:「哈哈,我是欠他人情才對他好,你與他素未謀面也願意幫忙,才是真正好人。」
「不,假若你不是好人,便不會償還人情了。」
老板愣怔一會,然後哈哈大笑走開。沈望寧以為失言,更是匆匆吃飯,然後回家;付款時,老板果然打個九折,少收了三塊錢。
沈望寧心想,那中年和老板都是好人,在茶餐廳裡,街坊一起吃飯、一起討論電視劇的劇情,暢所欲言,情形就如家人和朋友聚會。大陸人說香港人重利忘義,從今看來,似是相反。
她踏著輕鬆步韻回家,但到屋苑前,便回想當日被狗追的窘態。幸好時間尚早,戲院和書店仍在營業,街頭尚有行人,未見有流浪犬耀武揚威。她回想起欠伍嘉欣人情,心想好不約請對方看電影答謝,可是她又擔心太唐突,想著想著便忘記。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