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香車
一場惡夢,沈望輝驚醒過來,乍見時鐘顯示為八時,即大叫不妙。然而他甫起床,立是黑前昏黑,連伸直腰背都甚吃力。
「你醒來了?」姊姊沈望寧突然進來,一身光鮮便服,準備出門似的。
沈望輝困惑道:「姊,你怎麼來了?」
沈望寧輕撫弟弟額頭,柔聲細語:「我今天要考試,所以爸昨天接我來。你還沒退熱,我已替你告假,你就好好休息一天。廚房有白粥和豬仔包,肚子餓便翻熱來吃,知道嗎?」
弟弟答應一聲,倦意便湧至,躺在床上再睡。
沈望寧見弟弟的病容就心痛,可是她無暇擔心,替弟弟蓋好被子便著急出門。
離開屋苑,必定經過電影院。她暼見門外的西片海報,頓時心癢癢,然而看看腕錶,只得望門輕嘆。電影院旁是書店,其時尚未營業,沒有燈火照明,環境昏暗,她卻因數本以經典影視人物作封面的書籍在櫥窗前停留數秒,特別是穿起禮服帽的差利,那張難以言傳的稀奇怪臉,總會引發她無窮深思。可是她要趕赴試場,只好在心裡與差利道別。
她去到彌敦道某茶樓外的車站,邊溫習英文課本,邊等候巴士。其時車站有數百人等候,她在其中一支隊伍的最末。
車站群橫跨五間商舖,有十數條路線;不足五十米前,還有另一群車站,又有十餘條路線。只待了五分鐘,便有合適的巴士靠站,然而雙層巴士未靠站,已見車上乘客已擠至車門,結果靠站後,只多載三人便再吞不下。
五分鐘、十分鐘後,第二、三輛巴士靠站,情況依然。
今日乘客特別多,許多人已按捺不住乘的士。她記得父親昨夜出門工作前給她兩百元,叮囑若來不及,便乘的士,畢竟她不熟悉香港街道,多花點錢也值得。她偏偏捨不得掏出二百元,只心想,假若前方再有數人去乘的士,便可以更早上車。
不久,再有巴士靠站,空位甚多,她終可上車。然而早上繁忙時段,彌敦道特別擠塞,從油麻地前往中環,連下車後的步行時間也計算在內,一小時似乎太緊絀。可是再緊絀亦已上車,她本欲往上層,因為窗外視野更廣、景物更多。她為了節省上下車時間,看見下層最後排的座位無人便上前。
豈知只前行兩步,即有一股惡臭撲鼻,刺激得鼻孔生痛,誰也不願靠近。但後方不斷推她前行,逼不得已接近惡臭的源頭,乍見座位下有一灘紫色的嘔吐物。
此時,巴士傳出廣播:「請乘客盡量行入車廂。」
廣播教她著急,雖不願接近穢物,但更抵擋不住後方擠擁,不甘情願地坐在嘔吐物旁。
巴士繼續行駛,她專注溫習,被逼適應惡臭。但先後有數人坐在她身旁,都受不住惡臭離開,直至兩名身穿西服的男人就座,其中一人三十來歲,打扮頗為土氣,掩鼻說:「唉,最近特別多人喝醉。」旁邊較老成的男人說:「哈哈,這算是小兒科。我的學生居然敢對我說,他們在巴士上小便呢。」
「真的嗎?想不到我們學校也有這種學生,其他學校可不得了。」
沈望寧心裡詫異,香港學生竟比大陸學生更會惡作劇。回想在大陸的寄宿學校,行程由學校安排。每週六天上學,每早六時起床梳洗和整理床被,然後做早操、吃飯、上課,直至傍晚六時半的晚飯時段後,再集體往圖書館溫習,九時回房間自行梳洗之類,十時關掉所有燈光,生活像軍人般講究規律。
大陸當然也有壞透的學生,譬如她的室友兼學姐,幾乎每夜晚飯後,都爬窗偷溜去校園附近的的士高,深宵三、四時才回房,而且例必是滿身煙酒臭味,還聞說她暗交不良少年,已不是處女,曾墮胎過。校方早就知道這位學姐不守本份,但念在其成績名列前茅,便眼不見為淨。可憐其他同學依樣葫蘆,卻沒有幾個逃出法網。
較年青的男人說:「聽說今天又有人考插班試,最近可不少這些大陸人呢。」
沈望寧豎起耳朵,猜想二人是否她應考的學校的老師。
「大陸人有錢有地位,自然可以來投考。怎麼不見元朗那些新移民和印巴人來投考?」
「哈哈,我們學校有名有望,假如牽涉甚麼醜聞,便千年道行一朝喪。」
「我們混這行飯都知道那套規則,只有局外人才天真認為不公平。你可以說是歧視或壟斷,但不能否定社會製造的現實。」
「你太認真了。」
較年長的笑一下,看著腕錶說:「咦,今天遲了很多呢。」
沈望寧一字不漏聽進心頭,轉頭留意海底隧道外絡繹不絕,巴士像烏龜般慢行,光是從天橋進入隧道已花十分鐘,直教沈望寧急得半死。穿過隧道進入銅鑼灣,時間已無多。
巴士未到站,她已預先擠至下車門,甫靠站便下車奔往學校。可是學校在山上,上山之路特別費勁。她平日不常運動,幾乎暈倒街頭,但總算依時抵達。
校務處女職員檢查她的推薦信和身份證明文件,睥睨著滿額汗水的她,說:「你家人呢?」她喘氣著搖首,說:「他們要上班,所以……」女職員滿面疑色,但沒有多問,只吩咐她往校務處外等候。
等候之際,她看見校務處外是接通課室和大門的走廊,而前方是園圃。其時一陣寒風吹至,她便打個噴嚏。噴嚏打得大,淚水也湧出來,眼前一片矇矓。然而雖見此處比不上大陸學校寬敞,甚至感到淺窄,但如同中式天井的園圃翠綠盎然,紅磚城裡鳥語花香,抬頭除了校舍便是天空,儘管一片灰濛濛,仍彷似世外桃園。
她把握最後的溫習時間,哪怕只多記得一個生字。但女職員很快便捧著試卷,引路往考室。
二人穿過走廊,沈望寧望向身邊的教室,男同學都穿白恤衫黑西褲,女同學都穿藍旗袍。同學本專注聽課,但都對此陌生人格外關注。她抵受不住好奇目光,匆匆別過臉,遙見前方轉角掛有幾幀黑白照片;上前看,原來是校舍過去的風光。似乎建校百年,就只多增一幢高樓,其餘保持不變。
她們進入會議室,女職員放下試卷便說:「這裡是中二級試卷,你要在三小時內完成。這裡有閉路電視監視你的舉動,不准擅自離開。」
沈望寧看見牆角的閉路電視鏡頭,一陣不安油然而生,但無論如何,考試已展開。
考試開始,心無旁鶩,雖時限緊絀,也無法左右其思緒。她不知道假若換作香港的學生,也難於三小時內完成此試卷,只道自己腦筋不靈活,只擅於背誦,看見題目便一字不漏、用最快的速度默寫自己的知識;儘管她沒正式學習香港課程,一直只靠自習香港的課本。
遠在今年春天,她便知道要移居香港,即時求父親購買課本和補充練習,讓她每日完成大陸的功課後,預習香港的課程;有時候會請教那位看似不大可靠的室友學姐,往往獲益良多。
她完成試卷,還來不及檢查,時限已至。女職員準時回收試卷,她離開校門,回望身後,竟想多逗留一會。
她乘地鐵回去油麻地,看腕錶已接近一時,未知弟弟睡醒沒有,下車便急步返家。回到家中,瞧見弟弟精神奕奕看電視、吃白粥,總算能放心道:「你退熱沒有?」弟弟神氣道:「當然!」她舒一口氣,邊收拾包包,邊說:「吃白粥夠飽嗎?要麵包嗎?」
「不,我喜歡吃粥。」弟弟邊看電視,邊說:「考試怎樣?」
「啊?」沈望寧遲疑一會,有保留道:「不知道,希望不太差吧……」
弟弟瞇眼懷疑道:「我才不信。你很狡猾,每次都說不知道,但最後成績都很好。我就不同,唉,待會還要做補充練習,老師說如果四年級的練習都不懂,便要我留級。」
沈望寧沒理會,翻看弟弟的補充練習,心道不是很難,弟弟天生聰明,按常應能作答。但她始終不放心,說:「要姊姊教嗎?」弟弟伸個懶腰,便往沙發躺上去,嚷道:「不如你幫我完成!」她馬上收拾餐桌以示拒絕,在廚房邊洗碗,邊說:「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課,就讓你懶散半天吧。」
弟弟求情不得,即鼻哼一聲,說:「切,即是要我自己做,失望!喂,整天在家很無聊,有甚麼東西玩?」
沈望寧想及錢包有二百元,便興致勃勃說:「看電影好嗎?」
然而弟弟一副事不關心,拿起手提遊戲機,說:「你自己去,我打機算了。」
她見弟弟冷待自己,便明白不用擔心。再三叮囑弟弟不要外出,即滿心期待地出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