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鳥倦還
北方傳來雷聲,不久,一列前往深圳的列車駛過,噪音震耳欲聾。
沈家父子在火車站外下公車,父親下車時看腕錶已逾八時,埋怨交通不善令公車在橋頭擠塞近半小時,又想及插班試在上午十一時舉行,心道不可再耽誤,便說:「你在門口等我,我去買車票。」
沈望輝看見爸爸的屁股在搖晃,又快樂,又羞恥。
他漫無目的地環顧四周,偶然看見一名乞丐在馬路中心行乞,心想今日氣溫才攝氏十度,乞丐只穿單薄衣服,連旁人看見都感到寒意。
乞丐一手提竹桿,一手拿漱口盅,向一位車主乞討過,又向另一位,可是乞丐滿面黑垢,骯髒的頭髮結成一團一團,鬍鬚凌亂,遠望已令人毛骨悚然,車主更是擔心弄髒座駕,每喝一聲「滾」都不留情面,只差沒下車揍人,更遑論施捨甚麼。
他遙想三、四歲時,本鎮還沒富起來,隔三五天便有乞丐擅自入圍村。他家建於新村口,不納入圍牆內,乞丐可自由出入。每次有乞丐經過,相隔數米也可嗅到渾身酸臭,甚至比餿水更噁心。媽媽每次都立即關鐵閘、鎖木門,喝退乞丐,然後眼露驚悚向姊弟二人說:「下次見到『拐子佬』要立即找媽媽,知道沒有?」
「拐子佬」即人口販子,近兩年已甚少在鄉下出沒,但媽媽直至最近仍不忘提醒。有一次姊姊問起原因,才知道小舅父在三歲時失踪,多半是拐子佬帶走。
乞丐給人罵個臭屁,卻忽然對沈望輝獰笑,令他有點心慌。
突然,剛好面前有車輛駛過阻礙視線,馬路傳來砰砰巨響,之後便望不見乞丐。
他深深吸一口,聽從好奇心驅使奔往馬路邊,好不容易才擠到欄杆旁,挨了一臉塵埃,看見乞丐躺在路中,鮮血流淌。
此時,又有一輛轎車駛過,速度不快,料想司機能見到乞丐,但沒有剎車,還輾過乞丐,加速衝紅燈。汽車輾過時發出的異聲,也不知道乞丐是骨頭斷還是肌肉裂。
未幾,兩名青年停在行人路邊,掏出手機拍照。接著數群人上前察看,十數人一起指手劃腳。圍觀者眾,便再沒有車輛輾過乞丐,但司機為了避過屍體,只好佔用相反的行車線。結果雙向車輛各不退讓,排了兩條車龍,警號聲響徹馬路兩排建築之間。
他難耐噪音,雙手掩住耳朵,蹲在欄杆前,怔怔望著乞丐,原來乞丐還有呼吸,還向他微笑。
「笑甚麼?笑我嗎?我有甚麼可笑?」
欄杆要歪倒了;不,是他要歪倒了。忽然天旋地轉,但見乞丐嘴唇輕動,像對他說話。
「說甚麼?對我說?還有甚麼好說?」
「唉,怎麼跑到這裡,要上車了!」父親拚命跑來,又拚命牽孩子回去火車站,明明只有攝氏十度,卻冒了滿額汗水。
列車即將到站,他們爭先通過入閘機,穿過隧道到另一方的月台,再奔上扶手電梯,哪管只提前數秒到達,也寧願留在月台喘息。
雷聲又起,聲音比車輛警號更響、更遠、更深。
列車未靠站已先咆哮,彷彿向凡人耀武揚威,展示強大的馬力;然後怒號一聲,為凡人稍為停頓之前,提醒凡人趕快上車。
沈望輝回望遠處的馬路,仍見兩條車龍,車輛警號仍響個不停。爸爸邊抹汗,邊不耐煩道:「哎呀,怎麼吵個不停,吵死人了!」
不,不是吵死人,是人死了,才吵。
列車靠站,自動門和安全閘門自行打開,下車的人不少,上車的人更多。沈望輝和父親在列車最末的頭等軟座車廂,等候者才十餘位,毋須爭先恐後,反觀右方一列車廂入口的乘客則你一拳、我一腿,背包作盾牌,手袋作武器,檢票員大叫幾聲控制不果,索性罷手不理。
沈望輝想破頭腦也不明白,何以頭等車廂與普通車廂的票價只相差十塊錢,情況已差天共地呢?
父子倆步入車箱,對號入座,但兩張不是連座,而是相隔三行。沈望輝坐在窗口位,父親則笑臉向旁邊座位的陌生人道:「我們是父子,可是交換座位嗎?」
突然間,沈望輝竟希望與陌生人同座,也許是害怕與父親相對無言。但這些請求,多半會接納。
「不可以。」陌生人冷冷回應,頓即安了沈望輝的心。
父親求不得,只好邊走開,邊擔心道:「有甚麼便叫爸爸。」
沈望輝微笑著點頭,敷衍過去,目光集中於前方在擠上車的人。
檢票員吹響哨子,意味列車要開動,未上車的更慌張,檢票員便助一臂之力,不斷推人上車。推、推、推,最後自己慢條斯理地上車。
列車起動,月台沒戲看,目光重回馬路,但列車轉瞬離站,再望不見。
車廂座位都是二連座,方向有向前和後,但四座相對、中間有桌子的套座,每個車廂只有兩套。他入座其中一套,面前是一名在打瞌睡的少女,光憑外貌推測,年紀該與自己相若。
少女的臉頰紅得抹了胭脂似的,但皮膚乾燥,甚至有脫皮,還穿起粉紅色的體育服,稍嫌土氣。反而自己今天穿起恤衫、西褲、皮鞋,外穿一件黑色大褸,倒有幾分上等人的氣息。都因父母都說去香港總不可能像在村裡隨便,要悉心打扮一番。
但他注意到此女生胸脯發育不俗,看起來比媽媽和林真更豐滿,又見女生相貌像江南人,鵝蛋臉、柳梢眉,心想:「難道江南好山好水,才養得這麼大?」
倏忽,車身劇烈晃動,發出隆隆怪響,所有人都吃一驚,父親立即驚醒,喚道:「輝輝,沒事嗎?」
又是輝輝,沈望輝最討厭此暱稱,但保持笑容,舉手搖搖手示意無事便不理睬。父親還懵然不知兒子生氣,繼續大睡。
他悶悶不樂,也正想睡過去,但見對面的女生看過來,四目交投的剎那,女生即別過臉。
直覺告訴他,此女生對他有意思。有甚麼意思?自然是那曖昧不清的好感,但未知是愛、喜歡,還是感興趣。
別人留意他,他也留意對方,發現對方是雙眼皮,水亮汪汪,淺笑時小酒窩甜美可人,還束起他偏愛的馬尾辮子,劉海遮住額頭和眉毛,羞澀內斂。
「炸雞腿,先生,要一個炸雞腿嗎?炸雞腿……」售賣員推著四輪車,不斷重覆四輪車上僅有的商品。
父親又站起來,問道:「輝輝,要吃炸雞腿嗎?」
「不了。」他又別過臉,心道,老爸,還是先抹乾目屎,不然眼都睜不開了!
忽然,他聽見女生噗哧一聲,尷尬地強忍笑容。
他實在很討厭此暱稱,這不是他希望得到的名字,卻為此遭人取笑,不很無辜嗎?偏偏少女戳他的傷口,氣得他面紅耳赤,衝口而出:「你笑甚麼,敢再笑便打死你!」
女生怔怔望著他,其他人都怔怔望著他,父親神色尷尬,忙道:「輝輝,快閉嘴……」
還好父親沒要求道歉,否則自己定連珠炮還,髒話橫飛。然而剛才怒罵已教女生驚惶失措,慘然掉淚。
「糟糕,男人怎可教女人哭?」若然林真知道定責備他沒出息,這下子比喚他輝輝更丟臉。試想人家歐西紳士風度翩翩,何曾聽聞紳士欺負女人?沒有。
女生有淚無聲,父親重歸睡夢,旁人不敢說三道四,車箱霎時只賸轟轟隆隆。
列車到達終點站深圳,女生立即擠向門口。他知道對方無地自容,但沒留住對方,也沒有道歉。旁人為之側目,低聲說三道四。
父親打個呵欠,已忘記兒子曾罵人,只趕忙帶兒子通過羅湖口岸,沈望輝總算逃離窘境。
他們登上港鐵約九時半,但目標在港島,從羅湖去港島時間,堪比從深圳上廣州。
父親神色凝重,憂心忡忡,「唉,都怪大陸交通不方便,很難預計時間……啊,我早前買給你的英語補充練習,你有做完嗎?」
沈望輝點點頭,但只是撒謊,腦海則全有剛才弄哭的女生。
窗外風景轉換不停;他記得鐵路有個帥名字,叫電氣化火車,但近年與地鐵合併易名成港鐵便威風盡失。可是他比老香港更香港,繼續說火車,也許港鐵一詞不常用,反而在大陸的列車都叫火車。
其實,他曾住香港。
沈世康在香港出生,十多年前在內地設廠,在內地成家立室。沈望輝和姊姊也在港出生,但鄭美儀沒居港權,而且沈世康經常留在內地廠房,所以讓姊弟隨母親在內地成長。十多年後,沈世康留港工作的時間延長,而且夫妻都擔心子女在內地無法成才。女兒還好,能考進鎮內最好的私中,兒子卻無心向學,成績提不上,一直留在鄉村小學,得過且過。
「緊記,最緊要有自信,會說話就可以!」父親不斷提醒兒子,又不斷捧著大肚子,自言自語。
沈望輝無心理會,因為又遇上她。
他在人叢中發現那位江南麗人,對方眼睛還沒消腫,獨個兒帶背包,愣愣地面朝玻璃,但他意料不及,對方站立時竟像模特兒般俏麗,雙腿秀長,骨肉勻稱。
「下一站銅鑼灣。」地鐵列車發出訊號,列車門打開,江南麗人便消失於人海。
他仍望著人海發呆,父親抓住他手,邊走邊道:「沒時間,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