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羊媽媽
天已入黑,小學校舍燈光微弱,環境寧靜得令人像失聰,只餘虛無的耳鳴。
鄭美儀匆匆趕來小學,工友好奇地問她來意,知道是解決那件大事,立即引路往校務處。其時校舍已人煙四散,校務處僅餘一名女職員,神態不甚友善,問道:「你就是沈望輝的家長?」鄭美儀著急道:「我是,請問我兒子在哪裡?」女職員沒答話,便引路往校長室。
校長室在走廊轉角,但還沒拐彎便聽見女人吵嚷,鄭美儀小心翼翼地叩門,鞠躬道:「校長,您好。」她放眼看,室內除了兒子和校長甘慕漢,還有一對母子。母親是衣著華貴的中年婦人,男孩眼角貼上膠布,面頰長了一塊腫青,桌上有一副沒有鏡片的眼鏡,金屬鏡框已變形。
甘慕漢請雙方家長就座,平靜地說:「沈太太,你應該已在電話裡得知事情始末。雖然海明出言不遜在先,但校方難以容忍暴力。」那名叫海明的孩子的母親,尖酸刻薄地接話:「校長,我的兒子由始至終只是講實事,也要挨打,難道這裡的收生標準降低了嗎?」甘慕漢還是平和地說:「劉太太,望輝是我親自面試的學生,假如你質疑我的標準,請向校董會及家教會投訴。」
鄭美儀早從電話得知孩子打傷同學,擔心對方鬧大事情,主動道歉:「對不起,是我管教不嚴……」然而沈望輝激動地說:「媽,不用道歉!那混蛋敢講我們壞話!」鄭美儀臉有愧色,低聲責備孩子:「你總是不聽話,媽媽真的寵壞你了……」
甘慕漢又說:「這不全是望輝的錯,海明確實在言語上冒犯了你們。我認為雙方都需道歉。」劉太太登時反對:「甘校長,我認為有錯,都全是這鄉下小子的錯。」那叫海明的孩子捧著腫青的臉,眼神犀利地盯著沈望輝。
甘慕漢續道:「我希望成年人明白事理,為孩子竪立良好榜樣。孩子應自少學習,要勇於承認錯誤,真誠道歉,而不是掩飾過失、搬弄是非、推卸責任。」劉太太氣沖沖說:「你的意思,即是我推卸責任、教壞孩子嗎!」甘慕漢不慍不怒,道:「言猶在耳,希望各位時常自我警剔。」
事情愈來愈複雜,由兩名孩子打架,延伸至家長與校長的對立。鄭美儀自知見識淺薄、拙於辯論,免得丟人現眼,遂低頭說:「甘校長、劉太太,無論如何,我們也不應打人,我代表兒子向兩位道歉。我女兒還在家擔心,假若有甚麼懲罰,以後再說吧。」劉太太得些好意,睥睨道:「難道你以為一句道歉,就可以解決事情嗎?校長,除非你開除這孩子,否則我會報警。」
鄭美儀登然嚇傻了眼,捉住對方手臂,求道:「不要,請不要報警!我們退學好了!」
劉太太狠狠甩開對方,站起將寶貝孩子拉在懷裡,一副得意的笑道:「更好,省著我們的時間。我明天會再來,假若見到你或你的孩子,等待警察找上門吧。」
形勢急遽轉下,鄭美儀立地焦急如焚,但見兩個孩子相望凝視,敵意濃烈,還得抱住孩子,誠恐一錯再錯。劉太太拾個便宜卻自鳴得意,正要乘勝追擊時,甘慕漢卻乾咳兩聲,說:「這不是我願見的局面,但假若兩位要求我就此事件作嚴懲,我只好開除兩位孩子。」劉太太登時愕然,說:「校長,你不知道我丈夫每年為學校籌得多少捐款嗎?」
甘慕漢不慌不忙,道:「太子犯法,如庶民同罪。何況你丈夫的善舉,不等同你和海明的品行。海明辱罵同學的亡父,慫恿同學排擠望輝,此種語言的暴力比望輝的拳頭,為禍更深更遠。當然,望輝的錯過亦很嚴重。除非我認為兩個孩子誠心悔改,否則一律開除。這是學生品德的問題,家教會及校董會不可干涉。」
雖然劉太太不瞭解對方教誨,但見此混血老頭神情自若,看似毫不在乎她劉家的尊貴,態度終於稍軟化,說:「校長,我不能讓孩子受暴力對待後,還要向惡徒道歉。」
三方僵持不下,無助解決事情。鄭美儀一直只想息事寧人,遂說:「假若兩敗俱傷,大家得不償失便不好。我們道歉好了,至於海明道歉與否,不大重要,此事就此完結吧。」劉太太得下台階,接話道:「好,我接受你們的道歉,不再追究此事。」海明心有不甘,卻被母親壓制住。
事件告一段落,沈家母子離開校園,沈望輝搶先發難:「媽,這不等同我們認罪嗎?根本是他先犯錯啊!」鄭美儀摟住與自己同樣高大的兒子,皺眉說:「我不是常教你們,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嗎?而且對方犯錯是他們失德,我們不受挑撥,反而顯得我們有修養。」沈望輝仍然氣憤難平,撥開母親的手臂,故意先走數步說:「可是我們愈是忍氣吞聲,對方愈會欺負我們呢!」鄭美儀苦笑道:「別人當壞人,我們當好人,不是更快樂嗎?你外公還在世時,常說:『寧天下人負我,莫我負天下人。』你現在還小,待長大後便會明白,媽媽比剛才的劉太太快樂得多。」沈望輝根本聽不進心,回家沿途都不發一語,但對鄭美儀而言,耳根清淨,也未盡是壞事。
回到家中已八時,兒子已肚扁肚皮,幸好鄭美儀離開校舍時,便通知女兒煮飯,一家三口才聚頭便有香噴噴的晚飯。然而兒子捧著飯碗,邊咀嚼著白米飯,邊皺眉盯著菜餚。女兒好奇道:「細佬,不喜歡吃這些嗎?」兒子語帶不滿道:「媽,每天都吃這些,舌頭都快麻了。」
此時,鄭美儀才意識桌上的菜餚與昨夜相同──菜心炒肉片、火腿絲炒蛋。她心想兒子今日挨過苦,打算哄得兒子高興,遂問:「你想吃甚麼?」豈知兒子只瞟一眼,然後盯著飯碗說:「我沒期待。」她只得默默無言,不斷思考兒子的喜好,蒸水蛋?牛肉?
還是女兒懂事,低聲責備弟弟:「喂,怎可以對媽媽發脾氣?」沈望輝知錯,但始終不道歉,還若無其事地吃飯。
鄭美儀不想再自討苦吃,待子女吃過晚飯,便默默地做家務;清洗餐具、清洗衣服、晾乾衣服、掃地、抹地,完成後,默默地讀她不大會的繁體字報紙,等待時鐘搭正十一時,待子女都睡覺,才到床上休息,雙目怔怔,看見窗外的光線射在天花板所形成各式各樣的影子。但她確實很睏,睏得想打呵欠,卻口才張開一半便止住。至於眼皮則重得自然閤上,卻也只閤上一半便止住。她暗地稱奇,想起床喝杯暖水定心,但身體像有人按住,動彈不得,甚至不聽使喚。她心想,也許是鬼壓床。
她忽然能眨眼,可以轉脖子,瞧見電子時鐘顯示為三時十五分;倏忽間,她眨眼,時鐘顯示為二時三十六分;再眨眼,四時五十二分。反反復復眨眼,時間也反反復復。她自知清醒,卻沒有任何思緒或感受;如常人會懷疑自己是否造夢,或是否在穿梭時光隧道,或只是純然害怕、憂慮、驚訝。又不知度過多久,再能感受鬼壓床的壓迫力,今次更為可怕,也更為起勁起掙扎,然而全是徒然,甚至連大叫一聲,都辦不到。
這簡直不是鬼壓床,而是鬼上身。更正逐步佔據他的意識,思緒再次模糊起來,唯一不同,被鬼上身的身體是可動,但是不能自主、不能他傳,肉體無法左右鬼魂的指示,徒得一堆不著實的感受。
「鈴鈴、鈴鈴……」鬧鐘響起。
鄭美儀駭然睜眼,不斷撫摸自己的臉,一副謝天謝地的感激,抹一把在初春流下的冷汗,心跳怦怦然。
她為女兒和兒子準備豐富的早餐──香腸烏冬,還每人倒一杯鮮牛奶,然後送姊弟出門,便得迎接新工作。
穿好衣服,忽然一聲高遠的鴉叫,把她的目光帶至窗外。窗外一片灰濛,她忽然察覺寒冬已經過去,迎來是春風化雨。也許早在大陸時已習慣獨居,所以很容易習慣丈夫去世的日子。只要多想遠些,就半年前,她每日照顧兒子上學,然後上工廠,傍晚回家為兒子準備晚飯。女兒在週末回家,一家三口喜歡與住在附近的親戚飯聚。丈夫呢?反而是最不親的親人。
早上十時半,座落彌敦道的酒樓幾乎坐無虛席,但未至於要客人輪候入座。門外的女公關還沒認出她,禮貌地說:「小姐,一位嗎?」她羞澀地說:「洪經理在嗎?我是來上班的。」女公關由頭到腳打量一次,然後用無線通話機,找經理來公關台。
半分鐘後,高大的洪經理殷勤過來,說:「哦,早了半小時呢!來,先去打卡和換衫,然後待吃午飯吧。」
她尾隨洪經理去打卡,然後去換衫房更換制服。制服是棗紅色的長袖右襟外套,繡了金邊,鈕扣也是金色的。至於下著是純黑的西褲,也自然要穿黑色的鞋。她換好衣服,恰好洪經理取著幾個茶壼經過,說:「你手腳真快呢!還沒到吃飯時候,早些幫忙可以嗎?」她說:「嗯,當然。」
她曾當過侍應,茶樓與餐廳的運作有別,但倒水、執拾餐具,說不上十分困難。但與其他餐館相比,無論客流量或餐具的用量始終較高,還沒到繁忙時段,已忙得停不下來。檯面杯盤狼藉,她又要小心、又要利落地執拾,彷彿百千雙眼睛,不耐勞地注意自己。部長已帶客入座,她更趕快執拾後離開。然而,不知何處凸出一塊,絆到了她,滿盤杯碟、檯布和裡面的食物殘渣,倒得滿地都是。回望那年紀輕輕的女主任,對方竟幸災樂禍地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