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獨立
鄭美儀離開工廠兩月,從馬文口中得知運作正常,而且收到馬文的匯款,醫療費和生活費暫時無礙。然而丈夫病情反覆,害她終日提心吊膽,在香港又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分擔。
她下午如常往醫院,在走廊時,看見數名醫護人員跑進丈夫的病房,一時心緒不寧,拼命地跟隨其後。進入病房,果見丈夫的床位拉上白布簾,她怔目等待五分鐘左右,一名女護士過來說:「沈先生情況危急,要馬上動手術。」她立感不安,噩耗似乎真的要來。
她在手術室外等候時,接到女兒電話,語氣帶著傷感,說想來醫院。她愣住一會,知道假若直言丈夫在做手術,一定教孩子擔心不已,但她隱約感到,假若孩子不把握此機會,恐怕連再見一面的機會也沒。於是她沒交代原因,只吩咐女兒等待弟弟放學回家,一起來醫院。也不知是幸運或不幸,丈夫手術進行了三小時,仍未結束,兩個孩子來到才知道父親危在旦夕,連平日較冷淡的兒子,亦擔憂得動容。
「媽,要通知大伯和嫲嫲嗎?」女兒忽然問道。
聽見此語,她的不安更加劇烈,胸腔彷彿受了一刀,不由自主地摟住小兒子,發抖流淚。女兒被母親的慌張嚇怕,連忙致電大伯父。不久,大伯父便扶著老態龍鍾的婆婆,來手術室外一起守候。未幾,鄭美儀討厭的大姑奶一家也來默默等候消息。其他小叔子、嫂子、姪兒女等,亦陸續到來。彷彿假設丈夫即使活著離開手術室,也沒剩餘多少壽命。
然而手術直至晚上仍未結束,許多人已由擔憂變成疲乏,由疲乏變成麻木。年輕一輩先行離去,後來是嫂子、姑爺,然後是小叔子。最後只有婆婆、姑奶奶、大伯父,和自己的子女。
正當大伯父要勸婆婆回家,主診醫院從手術室出來,說:「手術成功,但病人生命跡象疲弱,所以請做好心理準備。」
一時手術成功,一時疲弱,到底是活是死?鄭美儀急得快昏倒,甚至婆婆也比她冷靜。她等待丈夫的病床從手術室出來,而病床的目的地已轉至深切治療病房;一個她認為丈夫早該入住的病房。醫院沒有特別照顧丈夫,親人的面容亦不甚好看,成熟的女兒挽著兒子手臂,站在一旁連半句安慰的說話都沒有,姑奶奶也默不作聲,收起平日的冷嘲熱諷。她握著丈夫粗糙的手,說:「快醒來,大家都來看你了。」
忽然,她看見丈夫眨眼,忙說:「你醒來嗎?你醒來嗎?他在眨眼,大家見到嗎?」大伯父看得心酸,扶著弟婦,哽咽道:「你有錯覺了。」婆婆蹣跚步前,抓緊兒子和媳婦的手。她已忘記自己活了八十還是九十多年,也忘記兒子何年何月出生,如今兒子身在病榻,她從頭到末都沒淌一滴眼淚,反而語重深長地說:「三嫂,你真是好媳婦,沈家娶得這般好的媳婦,真是家山有福。還有兩個孩子,你要振作,不要像世康般不中用,知道沒?」
鄭美儀已化成淚人。她像在演出催淚的電視劇,不斷引起旁人的傷感,淚聲環繞整個病房,醫護人員也捨不得叮囑她們要寧靜。
丈夫確實走了,儘管醫生指手術成功,丈夫卻沒成功戰勝病魔,遺下一個女人和兩個小孩,一家三口如何生活?
她們還沒考慮生活,大伯父和姑奶奶幫忙主持喪禮。
喪禮在殯儀館舉行,三口子披麻戴孝,接謝親友的哀悼。來者除了當夜提早離開醫院的小叔子、嫂子、姪兒女,還有娘家的親戚、摯友,也有丈夫的老朋友、生意伙伴、和一些不知來歷的男男女女。女兒和自己哭個不停,兒子則咬緊牙關,直至喪禮結束。她和夫家的親戚守夜,夫家的小叔子、嫂子在打麻將,她和自己的孩子、大伯父、姑奶奶則默默度過一夜。她終於不討厭姑奶奶,甚至責備自己曾誤會對方是壞人。至於女兒和兒子都累了,去了大伯父的家,陪伴她們敬愛的祖母。
究竟婆婆心情如何?是否也傷心欲絕?她記得丈夫曾稱讚婆婆是了不起的女人,含莘茹苦多年,扛起半個家,養活六個活力十足的孩子。
翌日早上,靈車將丈夫的靈柩送往焚化爐,她按一個掣,丈夫的遺體便慢慢化為灰燼。爾後是解穢酒,在繁忙的酒樓裡,大家寧靜地進餐。
喪禮真的結束,他活了五十多年,但由去世至化成灰燼,只花數星期。家裡還有他的衣服、皮鞋、皮帶、領帶、錢包、梳子、剃鬚刀,還有他的妻子、女兒和兒子,可是他真的離世了。鄭美儀開始收拾丈夫的遺物,放進從超市拾來的紙箱內,然後棄置在垃圾收集處。遇上這些日子以來變得熟絡的鄰居,大都布以慰問,她衷心感激每位新認識的朋友,讓她慶幸除了親人,還有人可依靠。的而且確,假若她回去大陸,反而無依無靠。馬文和其他股東已透過某些手段,將沈世康摒出公司。她呢?她只有一筆剛及七位數字的生活費,也是馬文要她閉嘴的最後通牒。她自知不可能與馬文和其他老奸巨猾爭利,因為對方與地方權貴的關係已密不可分,也許丈夫在生,也不會選擇硬碰。如今得到百餘萬,能解決燃眉之急,便息事寧人。
但長久生活,始終需要穩定的收入,確保子女安然度過喪父的難關,便著意尋找工作。
在大陸時,她負責管理工廠的人手分配,監察生產過程,凡事親力事為,算是經驗老到。然而她經歷數星期,都找不到相關的工廠工作,反見存摺內的金額逐日減少,光是一個月,已經花近二萬,使她不禁著急起來。於是開始應徵文員工作,因收入相對穩定,工作時間亦不長,方便照顧孩子。然而她不熟悉操作電腦、不諳英語,應徵數份月薪六千元的文員工作,也失敗而回,她不禁懷疑,在香港謀生有那麼困難嗎?
一位好心的鄰居聽她訴苦後,介紹一份工作,收入比文員多,而且肯定能入職,缺點是工時長,不能照顧孩子。
可是鄰居答應,只收取少許伙食費,幫忙照顧兩名孩子至她下班。她當初還猶豫不決,因為兩個孩子是她的所有,實在割捨不得相處時間,但為了生計,還有其他法子嗎?
她戰戰兢兢跟隨鄰居黃太太去一間酒樓,酒樓位於彌敦道的黃金地段,從早到晚都座無虛席。
黃太太帶她去酒樓內部,找來一位叫紅姐的婦人,是酒樓洗碗部的大家姐。接著,紅姐便帶她找經理辦理入職。經理是四十來歲的高大男人,戴起領帶,穿起灰色西服,瞧見鄭美儀便從腳到頭打量一次,客氣的微笑道:「你叫鄭美儀嗎?你會當侍應嗎?」
鄭美儀有點錯愕,結巴說:「在大陸時,當過西餐廳的侍應。」經理笑著點頭,轉頭向紅姐說:「紅姐,我們樓面更缺人,不如讓她給我吧。」
「我沒所謂,多一個、少一個也差不多,你想當哪個?」紅姐滿不在乎,向鄭美儀說:「老實說,侍應的薪水一定比洗碗的好。洗碗一個月七千二,侍應有九千多,但每日做十幾個鐘,你自己考慮清楚。」
鄭美儀心想,反正洗碗都要十小時,每日多工作一、兩小時即多賺二千元,似乎較划算,於是說:「我可以當侍應嗎?」紅姐抓一抓肚皮說:「當然可以。洪經理,人給你,我回去工作了。」
鄭美儀目送紅租離去後,便辦理入職手續,簽署合約。
洪姓經理花兩分鐘解釋合約後,便取來店舖的平面圖講解分佈,又取出菜牌講解菜式。她全神貫注聆聽,擔心記不住太多細節,便拿紙筆摘錄筆記。後來經理教她寫單,她找到原理,兩三下子便學懂,經理禁不住讚她天資聰穎,還鼓勵如工作表現理想,不用多久便可升職加薪。
她受訓後離開時,適逢黃太太下班,問下才知黃太太只是兼職的時薪洗碗工,方便照顧家裡小孩。黃太太一對兒子分別十歲和八歲,比望輝還小。兒子連燒水都不會,母親所以想工作兩小時、多掙錢都不行。鄭美儀笑言,假若需要找人做家務,可使役她的女兒,讓她學習當母親。
總之她待業一個月,終於得到工作,總算有值得慶祝的事。
她心情愉快,特意去超市買孩子喜歡的蟹柳、香腸、芝士、意大利天使麵,還買了些蔬菜和牛肉,預備做一頓中西合璧的豐富晚飯。後來,還特意買了半斤叉燒,想著獻給已去世的丈夫。然而回到家中,只見女兒在溫習家課,暼看時鐘已六時,兒子還沒回家,撥號手機又無人接聽,不得已著急起來。直至兒子就讀的小學的職員來電,告訴她一個壞消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