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邊緣
晚冬陰雨,鄭美儀在陽台收衣服,忽然接到醫院來電,得知丈夫懷疑中風昏倒,正在醫院搶救。
已經是兩星期前的事,她將丈夫送返香港的醫院,每日探望丈夫和照顧孩子,竟倒終於人像一個家庭主婦,不再是工廠裡的管工、事頭婆。然而丈夫的病情毫無進展,每日來往醫院和家庭令人疲不堪言。今日,她回去油麻地的住所,去超市隨意買些食材,站在屋苑入口時,竟有不想回家的感覺。
回到家中,女兒馬上詢問丈夫病情,兒子則不中用地玩電視遊戲。孩子們吵吵鬧鬧,令人心煩意亂,她不發半晌便躲進廚房,但看見未醃製的瘦肉、未沖洗的菜心、未切絲的燈籠椒,若不是心肝寶貝嚷著要飯,可能寧願挨餓,也不動手。
還是女兒懂事,主動暫時放下家課幫忙煮飯,還慰問道:「媽,你面色很差,是太累了嗎?」鄭美儀不是不高興,而是沒有氣力維持笑容,冷漠地說:「不是,你回去溫習吧。」女兒放心不下,不願交出菜刀,又說:「明天沒有測驗,不打緊。」鄭美儀瞋道:「甚麼不打緊?」
女兒愣住了,兒子都放下電子遊戲機,注視奇怪的母親。她也愣住了,煞有後悔地抱住瘦弱的女兒流淚。其實她是多麼脆弱,經不起任何風浪。還好她有一位獨立、早熟的女兒,可以扛起家務,讓她殘喘。
她離開廚房,把家務交給女兒,躺在床鋪上,聽見女兒炒菜時的滋滋聲,也聽見兒子玩格鬥遊戲的高呼及慘叫,直至一小時後,女兒喚她吃飯。
女兒的廚藝比不上自己,但能填滿肚子,還不滿足?
晚飯後,她待子女都入睡,才到床上休息。可是漫漫長夜,睡魔的誘惑完全不管用。她腦海溢滿枯燥乏味的瑣事:丈夫何時才康復?寧寧已否融入香港的校園生活?輝輝有沒有搗蛋惹老師生氣?今月的家用有否剩餘?
咯咯,忽然有人敲門,原來是女兒。女兒頗有憂色,說:「媽,我們可以探望爸爸嗎?」鄭美儀舒一口氣,心道原來是小事,說:「當然可以,只怕你們上學太累,所以沒提議。明日你們下課回家,一些去探望爸爸,好嗎?很晚了,快睡覺,不然爸爸瞧見你們沒精神,可要責怪我了。」
女兒「嗯」一聲答應,便返回自己的寢室。
鄭美儀解決女兒疑難,但捫心自問,目前還未想讓子女接觸丈夫,畢竟丈夫是如何得病,得到甚麼怪病,都不容易啟齒,假若醫護人員或隔鄰洩露任何消息,可能教子女失望。而且丈夫仍與植物人無異,探望與否都無助病情。女兒懂事,今次倒成為壓力。
翌日,她們一家三口往醫院去。子女長大後,都沒曾去醫院,根本沒考量過醫院比學校更整潔、新簇、寬敞、漂亮,但醫院有一股異味,像消毒藥水,教二人不大自在。
鄭美儀近日出入多次,已習慣醫院環境,看準探望時間,便帶子女去丈夫的病房。病房的病人都對一對少年人感好奇,鄭美儀一手牽著一個,走向病房最深處的角落。姊弟二人瞧見父親,都好奇地往床頭,盯著熟睡似的面孔,霎時間無法總結感受。鄭美儀則嫻熟地準備抹身用具,有毛巾、膠水盆和衣服;她害怕醫院的病人服不乾淨,特意買備兩套男裝睡衣,每天更換。她沒讓子女觀望父親多久,便吩咐二人到走廊等候,她則帶好布簾,替丈夫抹身更衣。
此時丈夫醒來,嘴唇微顫,卻沒有任何聲音,那疲倦而無神的眼睛,亦沒透露任何情緒。
鄭美儀低聲說:「你躺好,放點神氣,我讓孩子來看你。」她往走廊呼喚姊弟,帶至丈夫面前。
女兒怔怔望住石像似的父親,除了眼泛淚光,已不知如何表達情感。她甚至懷疑父親能否看見自己,甚至不敢奢望能否聽見。至於沈望輝則一貫冷漠,然而目光不離開父親的小眸子。
子女沉默,鄭美儀反而覺得踏實,至少子女性情未有變更,還是熟悉的好孩子。她當然希望子女茁壯成長,但父親總是擔心下一輩誤交損友,自毀前程。幸好女兒是不會令人擔心的孩子,兒子天性頑皮,但心地善良,不會輕易作奸犯科。
女兒忽道:「媽,工廠不是很繁忙嗎?明天我來照顧爸爸,你便不用辛苦。」鄭美儀暼看丈夫彷彿微笑,可是再看一眼,微笑便失踪了。她回應女兒說:「工廠有其他叔叔打理,不用我們操心,而且媽甚麼都不懂,回去也沒用,留下來照顧爸爸和你們更好。」兒子帶些挫敗感,不悅地強調:「媽,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不用別人照顧了。」
旁邊的病翁正坐在病床,忽然說:「哈哈,你們兩個小孩都很懂事,真幸福呢。」鄭美儀一陣錯愕,尷尬地說:「沒有,他們不氣壞我已萬幸了。」接著在子女耳邊說:「媽媽執拾過東西便走,你們去走廊待一會。」
病翁笑呵呵地目送兩名孩子,回望說:「你丈夫得甚麼病?這幾天以來,都沒起床過。」
鄭美儀沒有回答,也沒有拒絕回覆,只微微點頭,佯裝沒曾有意外發生。但此無法滿足病翁,又問道:「難道甚麼重病?來這個病房,情況多半不樂觀吧。」鄭美儀疑惑道:「怎麼回事?」病翁呵呵笑說:「這裡大家都做過大手術,我是中風,那邊幾個是心臟毛病。你丈夫該跟我一樣是中風吧。」鄭美儀瞧見病翁上七、八十歲,但精神飽滿,體形偏瘦,半點不像高血壓,說不定有其他慢性疾病。
此時護士來了,鄭美儀看一下腕錶,時候不早,孩子還在走廊等候,遂急步離開。恰好,在病房門外遇上丈夫的姊姊,孩子的姑母。鄭美儀遇見長輩,即恭敬道:「大姑奶,您好。」姑母面色不怎麼友善,語氣甚重說:「平時都不見這麼好心,難道擔心別人分去家產嗎?」
此言無疑詛咒丈夫早逝,但在孩子面前不可放恣,謙和道:「沒有,我每天都來。」姑母得勢不饒人說:「廢話,他是你丈夫,當然要每天都來。他情況怎樣?」鄭美儀忍受委屈,讓孩子去升降機大堂,才說:「他還是動不了,精神也不怎麼好。醫生沒說有甚麼進展,只講還需要觀察。」姑母立即堆起臭臉,責備道:「住進這點破醫院,當然沒進展!怎麼不去私立醫院?花不起錢嗎?還是不願花錢,想我弟快些死,錢都進你這大陸婆的手嗎?」
旁人都注視二人,鄭美儀不願開罪長輩,嚥下此口氣便離去。豈知姑母變本更厲,粗魯地拉住她的衣服,無意中扯破她的毛衣,幾顆毛衣的鈕扣跌在地上。鄭美儀始終嚥下此口氣,咬著唇兒離去。
姑母見挑起火頭不成,也拂抽而去。
鄭美儀被壓得節節敗退,忍受旁人冷眼,匆匆會合孩子去乘的士,急吩咐司機儘快離開。女兒瞧見母親面紅耳赤,察覺不對勁,皺眉道:「剛才與姑母吵嘴嗎?」鄭美儀不否認,也當成默認。
沈望輝登時怒道:「那老女人找死嗎?下次一定罵她半死!媽,別怕,有我在!」鄭美儀向來教導孩子要冷靜,凡事忍耐,但如今兒子為自己抱不平,一陣安慰湧上心頭,感動得快掉淚。但畢竟姑母始終是丈夫的親姊,姐弟感情向來不俗,假若為自己損害親情,實在無法擔當。至於後輩更應敬愛長輩,今日其身不正,疏於教導,心裡不免有愧疚。
他們回家,兒子先洗澡,鄭美儀正要準備晚飯,女兒忽然過來說:「媽,我有事想問……」她欲言又止,遲疑數次才說:「媽,爸是否嫖妓時中風,才弄成這樣子?」鄭美儀瞪大眼睛,確保兒子還在洗澡,才低聲說:「這些事情,你聽誰胡說?」女兒一臉難為情,說:「剛才在走廊,接到馬文叔的電話,問我爸爸的病況如何,我說不怎的好,他便開始講,講了許多說話,然後就怪責爸爸好色,幾乎每天都嫖妓,搞挎了身體……」
「傻瓜,你爸不是這種人,媽敢保證。」鄭美儀溫柔地抱住女兒,但知道再講甚麼,也無法掩藏事實。她亦非刻意隱瞞真相,只是認為孩子還小,還未能承受嫖妓此等敏感話題,所以暫不告知。只想不到馬文在搞小動作,不禁擔心此丈夫的老朋友,是否懷有甚麼陰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