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鐵心男
校長室不比會客室寬敞，沒有華美的裝潢擺設，只擺放樸素的辦公桌和椅子，桌上只有電腦和基本文具，與輝煌的校史毫不相稱。
酷似愛因斯坦的校長聳起肩膊，目不轉睛地望著顯示屏，父子二人不敢作聲打擾。
待了約十分鐘，校長的目光才離開電腦，說：「你們好，我是這所學校的校長，甘慕漢。」
沈望輝聽出對方帶外語腔調，遂說：「你是外國人？」
甘慕漢微笑道：「我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西班牙人，但在香港居住三十多年了。你覺得我長得像愛因斯坦嗎？很多人也講過，但我覺得不大相似，反而像……Q博士？」
父親見對方甚友善，也放鬆心情道：「校長真風趣。」
甘慕漢一笑答謝，然後邊閱讀沈望輝的試卷，邊說：「這孩子腦筋還不俗，可是剛才我全都看見，你應該知道自己做錯事。」
話題急轉，沈望輝暗地吃驚，但他自信不會失手，遂裝傻道：「甚麼事？」
甘慕漢不等待對方承認，便拿起電話聽筒，「曾小姐，麻煩帶女孩子和試卷過來。」
不過一陣子，剛才接待二人的女士敲門進來，其後正是全身粉紅衣飾的俞怡。俞怡腦海一片混沌，看見熟人便說：「咦，怎麼你也在？」
沈望輝心想，完蛋了，只好祈求對方明白自己用意，繼續裝傻道：「你是誰？」
偏偏俞怡再天真不過，一臉愕然，「你已經忘記我嗎？」
噢，怎麼出現經典的賤男情節？沈望輝既想澄清，既知不可能改說認識，只好硬著頭皮道：「對不起，我們該沒見面過。」
還好俞怡只自己苦惱，沒再生甚麼岔子，可是她坐在沈望輝旁邊，不時偷瞄對方。
校長從秘書取過俞怡的試卷，速讀一遍，然後抽出二人的中文卷，展示給在場眾人，說：「這兩份答案幾乎相同，真教人痛心。」
父親腦筋一轉，立即反應道：「輝輝，你今次好心做壞事，還害倒自己了。校長，希望你明察秋毫，我孩子絕不是抄答案的人。」
校長卻展示其他試卷，說：「望輝的中文卷做得不錯，但數學和英文卷不及格，反而俞怡三科成績平均，沒有抄襲的跡象。」
父親捏一把汗，強迫自己慢條斯理道：「甘校長，我想當中定有甚麼誤會，說不定是我兒子的英文水平不夠好，所以只有中文考得好，碰巧與小女孩的水平差不多才令人誤會。」
校長沒有反駁，父親極力辯解，曾女士期待極刑，只有沈望輝留意俞怡憂心的目光。
沈望輝知道紙藏不住火，與其與陌生人同甘共苦，倒不如殺一人、救一人，於是說：「校長，我認錯了。」
校長把一切都看在眼裡，聽進心裡。他希望有此答覆，但不敢斷言必然得到。為此，他有點驚訝，也有點興奮，點頭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而且……」
沈望輝搶先道：「是我不好，我強逼她給我答案，不然就毀掉她的試卷。可是我知錯了，求求你，多給她一次機會……」
大家靜默片刻，曾小姐終於按捺不住，說：「校長，他連威脅其他人這種壞事都會，難保下次不會再作弊，我們不單不可以讓他重考，還要通知友校，提防這等壞份子！」
父親暗罵對方心狠手辣，馬上向校長求情，「甘校長，我孩子已經認錯，希望你多給一次機會。」
爭論開始，然而校長充耳不聞，因為他所關注不單是試卷。
他凝視兩個孩子，回味當校長二十年，結果大膽作抉擇：「我決定取錄二人。」
四張面孔，喜怒哀樂。
俞怡終可舒一口氣，但見沈望輝表情僵硬，低聲說：「你面色很難看……」
沈望輝確實擠不出笑容，心想，事到如今，還有何藉口不來香港？
他恨，但曾小姐愈是反對得激烈，他便更大機會留在鄉下，不可恨也；其餘三人為他前途著想，更不可恨。他實在不知道該恨誰，唯有埋怨天爺錯將他生於這個家，如今真巴不得與鄰家的窮表弟交換身份，寧當一生不中用的窮人。
校長續道：「我會為你們保留學位兩星期，假若兩星期內無法完成入學手續，便得從新申請。」
父親鞠躬道謝，白一眼女人，便要牽兒子離開，免生變故。
「沈望輝！」俞怡喊停二人，卻不知道該接甚麼話，只茫茫然道：「上學再見了。」
沈望輝回首望見茫然的臉，自己也茫然起來。
父子倆離開校園，父親得悉沈望輝入讀名校，喜上心頭，食慾大增，馬上帶孩子到高級日式餐館。
他盯著菜牌，拋開剛才的冷靜和老練，大喜道：「今日老爸高興，叫甚麼都可以！先來兩客拖羅，然後……每人兩隻牡丹蝦刺身好嗎？哦，來一板海膽也好！」
沈望輝望著一副像豬的饞相，幻想日後每天面對醜陋的父親，老是提不起勁。
他喜歡的牡丹蝦刺身來了，可是拔出蝦頭吮啜蝦腦，竟然嚐到苦澀，然後勉強啃下淡而無味的肉身，心裡嘀咕這等水準怎能收三十八大元？
父親邊吃海膽，邊說：「輝輝，待會去探嫲嫲好嗎？」
沈望輝點頭道：「也好，但你不用工作嗎？我自己也會去，不用送了。」
父親看看腕錶，說：「那麼你自行去嫲嫲家，去到給我通個電話。」
沈望輝恨不得立即趕走父親，二人吃飽便離開餐館。父親為表鼓勵，給孩子兩佰元獎金，便在港鐵站分手。但孩子獨個兒乘車，沒有父親嘮叨，心反而更寬。
從銅鑼灣往深水埗，從地底返回地面，都是人流如鯽，比大陸更厲害。
路經水果檔，看見香橙每份六隻才十元，而且色澤光鮮，身夠重，於是買一份作禮物往祖母住所。
他曾來過此公共屋邨數次，但只有今次無人引路，而且每幢大廈的外表幾乎相同，彷彿進入迷宮，好不容易找到屋邨地圖，依據地圖才可抵達。
他在地下大堂登記後，便乘升降機到十五樓，甫開門便聽見有人大喝一聲：「碰！」
三條走廊呈丫型，有兩條傳來清脆的麻將聲，他走進沒有麻將聲的。
深入幽暗的走廊，麻將聲愈來愈飄渺。走廊盡頭是鐵窗，除此以外幾乎沒有照明。他去到走廊中段，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一時不慎踏上水窪，水花四濺，險些濺濕褲腳。還好盡頭有光，未至於失明，以後當更小心翼翼。
祖母家在最後一個單位，此時大門正開，只關上鐵閘，可瞧見大伯父躺在門旁的沙發午睡，遂輕輕搖一下鐵閘，燦笑道：「大伯父，我來了。」
大伯父驚醒過來，馬上到鐵閘察看，貪睡的胖子模樣與親弟沈世康同出一轍，但笑容祥和真摯，「喔！輝仔，來了嗎？」
沈望輝燦然一笑，待大伯父開閘後，交出禮物，才走兩步便懶洋洋地伏在沙發，說：「剛才考完試，便想著來探嫲嫲，她也在午睡嗎？」
大伯父接過水果，打個呵欠便開始剝橙皮，說：「對啊！你也知道她很會睡。怎麼你獨個兒？你爸呢？」
「他要上班，我獨個兒在銅鑼灣過來，還好在商場找到屋邨地圖，不然要迷路了。」
「哈哈，你就是聰明！你剛才考甚麼試？之前提及的插班試嗎？結果如何？」
提及考試成績，沈望輝心情即複雜起來，勉強笑道：「剛好及格，馬上可以入學了。」
大伯父登時樂極忘形，搭住姪兒的肩膀，說：「哎喲，前途不就一片光明嗎？大伯父很高興，你今夜就留下來吃飯，我現在去街市買菜！來，你陪一下嫲嫲，她最近特別想念你！」
沈望輝答一聲好，然後悄悄走進祖母的睡房，立時有一股體味撲鼻而來。
老人都有不大討好的體味，他認為是肉身腐朽的先兆，也是對其他人的警醒──此人老矣。
祖母快八十歲，大伯父都快六十，由於祖父早喪，大伯父沒有娶妻，兩母子相依為命數十載。
看見祖母的皺紋，想起大伯父講過祖母含辛茹苦的經歷，特別是抗戰期間抗拒易子而食的誘惑，寧願自己吃樹皮，也要讓兒子吃飽奶水，養育成人。還有許多辛酸史，諸如火燒石硤尾、工廠血淚史等，只要想起其中一個段落，他鼻子就酸。
他太疼愛祖母，還曾想像過自己天生下來，就是為不孝的父親向祖母還債；那個不肖子沈世康家財萬貫，卻從來沒供養母親一分一毫。
淚水混雜悲喜；他未曾經歷生離死別，也未嘗貧苦的生活，但自從看過劉德華主演的《童夢奇緣》，想起電影主題曲的音樂影帶，將戲中光仔濃縮的人生更為濃縮，他對死亡的恐懼便驟然濃烈，對若即若離的幸福更感灰心。
他幻想數十年後，自己也會像祖母滿面皺紋，也要面對老死，但自己能否像祖母抓緊時間，認真對待每個遭遇嗎？祖母是他的偶像，光仔是最顯然的警告。
腦際不期然泛起一張一張熟悉的臉孔，家人、村民、同學、老師。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