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花無缺
十一月下旬,一個清涼的早晨,氣溫再次下降至攝氏十度。沈望輝出動羽絨大衣和媽媽編織的頸巾,雙手插在褲袋,聳起雙肩像駝子走路。
離開家門時,太陽還未升上高山,天空仍是深藍。
從新村口步往學校,等同由村的一端前往另一端,全程需時約二十分鐘,似近非近,似遠非遠,反正多年以來已習慣。而從新村口往舊村門樓,恰恰是全程的一半。
話說舊村近年清拆大半逾百年歷史的圍牆,但門樓仍保存完好,成為最主要的路標。圍村的房子都朝向南方魚塘,所以他前往在魚塘旁邊的學校時,都是朝向別家房子的後門。
剛穿過北門樓,其中一個後門有一名女生推自行車出門,遇見他即道:「輝仔,上學嗎?」
他停步說:「啊,表姐早安。」
此人是沈望輝的表姐,今年十六歲,消瘦的臉頰,青絲夾雜白髮,自行車的籃子放滿書本,光憑外表便知道是勤奮的學生。她遇上表弟,即面露不悅道:「我聽姨媽說,你明日便去香港讀書,準備好沒有?」
沈望輝笑容模稜兩可,說:「買了校服和課本,已經開始預習香港的課本,可是英文太深,我不懂。」
表姐推自行車至表弟身邊,幽幽道:「可以去香港讀書,真令人羨慕,希望你學業有成。」
沈望輝知道不是祝福,也早已習慣表姐像怨鬼的語氣,只是今日的怨念特別重,有點吃不消。
試想在香港不單可學習更多知識,假若考上大學,便成為天之驕子,畢業後高薪厚職,衣食無憂。不像大陸的大學畢業生,高不成,低不就,大學畢業生的收入比種田還少。與其在大陸讀大學,不如種田,可惜如今即使想種田,村長也不一定准允。表姐妒忌自己,也情有可原。
他匆匆別過表姐,哪怕再對上一眼。其時同學亦陸續出門,他馬上與同學結伴同行。
圍村裡,同學中有不少是可疏理出血緣關係的親戚,例如外祖父的表兄的曾孫,但無論是否親戚,都知道他即將離開。許多好友依依不捨,路途上一直有人問候,也有好奇心重的同學和長輩不斷追問香港的事情,彷彿成為天皇巨星,受萬人注目。
但回去學校,卻是另一番景象。校長和其他教職員的嘴臉可教人難受,有老師更要他作答還未講授的內容,分明要他丟臉。
然而他不在乎,反正自己從來不是好學生,他上學只為一個女子。
爸爸曾說,應該儘早遷往香港適應生活,哪怕只是三五七天,也想更早更快。可是他用盡方法乞求雙親,務必留至最後一天。結果他如願留下,卻沒有在最後一天遇上林真。
轉眼已放學,林真不在,其他老師更想盡早送走掃帚星,沒有人要他罰站。他按照老師指示,向校長和副校長請安和離開。
他忽然脫離隊伍,校長和老師都來不及阻攔,他便如飛箭奔向教員室,然而林真不在門口。他心想也許林真在其他座位,罔顧禁止學生進入的告示,在教員室東竄西遊,可是走遍教員室,也不見伊人蹤影。
此時,一名中年老師回來,看見他在教員室內亂跑,即喝令道:「沈望輝,你快出來!」
他未至於激動,可是毫無懼色衝向老師,「林老師沒上班嗎?」
男老師與沈望輝素有積怨,更是不悅道:「林老師今早發熱,上課半天便告假回家了。喂,你明天去香港讀書,還有要事找老師?」
「關你屁事。」他見對方沒利用價值,便吐一句狠話,幾乎氣死老師。
他料想無能老師幫不上忙,但有一人定可找到林真,就是校長。儘管他討厭校長勢利、愛面子等缺點,但為見心上人已別無他法。
其時校長正返回校長室,他立即奔去校長室門口,攔路道:「校長,我要找林真老師!」
校長狠瞪一眼,想及這臭小子選擇離開這裡往香港讀書,豈不是暗示這裡比不上香港?但香港算得上甚麼?還不過是有財勢便可橫行的地方?雖然原因都很牽強,但總之非常生氣,定要好好教訓這臭小子:「你找她幹嘛?今天的課已經完結,你不再是我的學生,快走!」
沈望輝暗罵一聲老賊,卻裝可憐道:「我答應老師交家課,我想親手交給她。」
校長白一眼,說:「甚麼家課了不起,先給我過目。」
他哪有甚麼家課,又胡謅道:「不,校長你聽錯了。我不是要交家課,是要拿回家課。我想知道自己的成績,校長就大人有大量,給她通個電話,讓我問一下。」
校長見對方低聲下氣,卻不心軟,推開對方說:「打靶仔,快走開,別阻礙老子下班!」
沈望輝幾乎跌倒地上,取得平衡後立即扯住校長衣角,幾乎扯破名牌西服,永不言棄道:「校長,麻煩你給我林老師的電話號碼……」
一個願打,另一個卻不願挨,校長見西服快爛,竟然要動手打人。
幸好林真突然出現:「沈望輝,你找我嗎?」她面色蒼白,顯是生病。
伊人現身,沈望輝立即將校長拋諸腦後,奔至老師面前,關心道:「林老師……你還好嗎?」
林真笑說:「老師只是生小病而已,就是知道你明天去香港,特意回來給你小禮物。」
「小禮物?」沈望輝難以置信,雙眼一直盯著林真藏在身後的雙手,直至看見老師手上的黑色鋼筆,才望向老師的笑臉,痴痴道:「送給我嗎?」
林真快累透,無力地合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點頭,然後將鋼筆放在學生手中,握緊學生雙手,「你真幸福,可以去香港讀書。希望你以後發奮學習,不會再欠交家課,更加不要辜負爸爸媽媽的期望,知道嗎?」
校長正欲上前破壞,但他不料小鬼竟為一支鋼筆流淚,勒住衝動,生怕對方發瘋起來,損了自己名聲。
沈望輝沒有哭泣成聲,只是悄然流淚。他從今早已在想如何向老師道別,但沒料想過對方竟是主動一方;這不是好事,因為二人像要好的姊弟多於情侶。他不喜歡當小弟,也不喜歡別人寵愛;他想成為出息的男人,對外敢於承擔,對內能貼心照顧家人。
「傻孩子,怎麼哭了?」林真想拭去學生的淚,但學生竟避開,習慣面對小孩的她,竟也霎時不知所措。
他見林真動作不敏,便知道病魔作祟,可是他無法不沉迷最後相處的時刻,「老師有駕摩托車嗎?」
林真不知道對方愛意,但明白對方多渴望相處,欣然道:「你想坐車,好吧。最好一次啦!」
最後一次,多少令人唏噓。
他依舊摟住老師的腰,可是今日老師穿上羽絨大衣,不能隔著衣服感受對方體溫和肉體,體香也因強風吹散而薄弱。最後一次,老師不像老師,自己不像自己。
「老師今日生病,你要抓緊一些啊。」林真說完便打個噴嚏。
今日時間較早,太陽還未下山,摩托車緩緩起步,離開校門便見廣闊的魚塘,再遠處是新建的工廠區。沈望輝遙想三、四歲時該處仍是千畝農田,偶爾跟隨鄰家的老婆婆去田割草,又常與表兄弟姊妹去河邊摸蝦捉魚,五、六歲時還跳進魚塘游水,險些兒遇溺。
他才十一歲,但回想往事彷彿活了許多年。他以為自己較早熟,也較悲觀,總認為過去比未來美好,正如他喜歡瓦片青磚砌成的老屋多於用水泥建成的新式平房。
摩托車離開北門樓,林真突然停車,扶著頭說:「對不起,我想休息一會。」
他認識老師兩年,第一次知道對方生病,下車到前面,望著老師顰眉托腮,像貓兒撒嬌般楚楚可憐,便很想上前捧住對方的臉,像愛情悲劇的情節,親吻病重的女主角的額頭。
「我休息夠了,上車吧。」林真氣色愈來愈差,耐性亦銳減,語氣稍重。
沈望輝心裡一陣酸溜溜,緊抱老師的腰。平日步行十分鐘的車程,竟然一分鐘便完成,快得令人惋惜。
最後,林真回復溫柔,摸一下他的頭,柔聲說:「努力,加油。」
結局來得匆匆,有人依依不捨,有人趕著回家休息,去得匆匆。
他忽然說:「假如老師沒有生病。」
林真正要離開,被一句話留住,疑惑道:「怎麼了?」
沈望輝留住對方,卻抬不起頭,千語萬語哽在喉嚨。但事已至此,還有甚麼應害怕?他害怕的只有後悔,偏偏有勇氣接受後悔,卻沒勇氣把握機會。
他搖搖頭,老師走了,完了,結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