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妙筆生花
「輝、輝……飯了。」銀鈴似的聲音,喚醒沉睡已久的人。
沈望輝神情呆滯,欲挺起腰板,左半身卻因血液循環不暢順而麻痺,繼而發燙;唇角流出幾絲口水,察覺時才用手拭去。俞怡連忙抓住他的手,掏出紙巾說:「用這個。」他還甚懵,取過紙巾,待兩秒才會抹嘴巴,然後漫漫說:「飯?」
俞怡心道還沒睡醒,遂取過紙巾,幫忙擦嘴巴,低聲說:「你睡了很久,都午飯時間。」
前方的女生瞧見,恥笑道:「嘿,你們還真恩愛呢。」
沈望輝還不曾討厭一人至此,竟連吵架的力氣都不願花,乾脆聽若不聞,向俞怡說:「我快餓死了。」
女生遭人漠視,自然火上心頭,但老師仍在教室,便不敢造次。然而苟老師也注意教室的角落,有兩名學生動作親暱,非同學般簡單,不得不干預,說:「你……剛睡醒的男生,叫甚麼名字?」
沈望輝仍然如夢初醒,還得俞怡提醒,才察覺老師喚他,大聲說一聲:「吓?」
苟老師幾欲昏倒,心想要盡快糾正學生的處世態度,於是老人家不惜步向學生,近身教導。然而她身薄如紙,腳步不穩,沈望輝瞧見便冒冷汗,連忙上前參扶說:「甚麼老師,你要甚麼吩咐我們就好,別走來走去,要別人擔心啊!」
俞怡擔心老師動氣,也上前參扶,又代答道:「老師,他叫沈望輝,今天才來報到。」
苟老師吐一口濁氣,嘗試心平氣和,道:「俞怡,我知道你是好學生,也知道你們新來,希望你能好好影響同學,一起當勤奮的人。」
沈望輝在行冷嘲熱諷,知道老師暗指自己不守本份,然而看在對方滿面皺紋,便無聲返回座位。苟老師閱人無數,認為孺子可教,也不追究。
此時,校工推餐車到教室門,班內兩名值日生馬上去餐車,逐一將午餐送去老師和同學面前。
沈望輝快餓扁肚子,終有食物可用,然而還沒揭開透明的膠盒蓋,食慾已大減──午餐包括紅白米飯、雜豆、白灼西蘭花和肉絲炒蛋。
「讓我們一起祈禱,感謝天主的恩賜。」苟老師輕輕說一句話。
本來還有些同學聊天,但苟老師一句話,令教室只餘寧靜的聲音;寧靜也有聲音,有時候引起耳鳴,有時候有活動的引擎,有時候樹葉沙沙,有時候滴水咚咚,有時候流水潺潺,這裡是哪種寧靜?
「我們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阿孟。」老師和同學不一致地說,不一致地劃聖十字,但無礙用膳。
沈望輝沒有祈禱,但也不敢偷偷先吃,待同學開始用餐,才低聲問道:「你也是基督徒?」
俞怡搖首道:「不是啊。但入鄉隨俗,這裡是天主教學校,早會、午飯和放學都要祈禱。而且祈禱也不錯,可以讓心境平靜一下。啊,你剛才沒有嗎?下次也一起吧……」
沈望輝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然後替自己和俞怡揭開飯盒蓋。但當筷子插進紅白米飯竟像插進沙石,便知道飯已涼掉,果然吃一口不單難以咀嚼,還毫無飯香。然後再嚐冰凍的雜豆和西蘭花,淡而無味;肉絲炒蛋則既無肉和蛋香,肉質堅韌得咬不斷。
俞怡嚥下口中物,疑惑道:「你不是很餓嗎?」沈望輝無處可下箸,面露不滿,說:「我不喜歡吃這些,而且份量太少了。」俞怡頓一會,後夾食物去沈望輝的飯盒,說:「我吃不到太多。」沈望輝連忙阻止,還情急道:「唉,是太難吃,我不要吃!」
倏然,全班同學都注意他,前座的女生又露出奸狡的笑容。
「沈望輝拿餐盒過來,其他同學繼續吃飯。」苟老師說話輕聲,但份量甚重,同學都邊吃飯,邊等待好戲。
沈望輝長嘆一聲,心想今日不知犯了誰,老是闖禍,倒霉極了。他不情願地取餐盒到教師桌前,說:「甚麼老師,我真的吃不慣,我在大陸不用吃這些。」苟老師不笑也不怒,直至學生講完,才慢條斯理道:「我姓苟,稱呼苟老師就好。沈同學,你不吃光它們,不會覺得浪費嗎?」
「你不是要說,非洲有很多兒童沒飯吃吧。」
「正是。」苟老師不慌不忙,「不光是非洲,甚至香港也有許多三餐不繼的窮人,有兒童,也有老人,也有傷殘人仕,也有沒能力找工作的人,甚至有即使有工作,卻不足以確保三餐一宿的低收入人士。」
「大陸也有很多乞丐,我知道世上有窮人。」談及乞丐,便不禁打個哆嗦。
「乞丐的成份很複雜,有迫於無奈的,也有騙吃騙喝的。但我要說,是有許多人沒有能力,或無法從勞力獲取基本需要,求人施捨,沒有尊嚴,永遠低頭做人。你應該明白現在擁有尊嚴和可以滿足基本需要,只是偶然得到的幸福,應該好好珍惜。來,這些飯菜除了涼掉較為不好,其實營養均衡,有益健康。」
沈望輝心裡大叫救命,但表面還尚算恭敬有禮,捧飯盒返回座位。
俞怡知道對方不快,低聲說:「快吃光飯盒,再聽兩節便放學,多忍耐一會吧。」
他已別無選擇,可是紅米和雜豆實在難吃極,只好每吃一口,便喝一口水混著吞進肚子,數口吃光最難吃的,然後勉強啃掉其餘也很難吃的。
小息前是三節英文課,午休前是三節數學課,接下來是美術課。美術老師出現,帶領學生由四樓教室前往二樓的美術室。她是一位四十來歲旳平凡女子,笑容和藹,身形相貌中等,打扮不大嚴謹──棗紅長袖襯衣,民俗長裙,涼鞋。
重回美術室,沈望輝跟隨俞怡就座,已忘記早上注目的畫作。
美術老師姓李,但她喜歡別人稱呼名字青霞,故學生都稱之青霞老師。她手持一疊紙,說:「上次已講過,再下一個星期便開始期考,今個學期的美術課只餘兩星期,所以都安排作考試。這裡是試卷,大家要用心創作,記得創作可以借鑒,但千萬不要抄襲,知道嗎?」
同學答知道,老師便叫班長派發試卷。
沈望輝接到試卷,看見「消失點」便摸不著頭腦,低聲道:「喂,這是甚麼意思?」
「即是說,要我們畫出列車到站的情況,列車從遠處的一個點出現,然後畫三角形般……」
陳柏豪也是同桌,忙道:「殊,不可以提示的。」
青霞老師察覺學生竊竊私語,邊過來說:「有問題嗎?」
「沒有啊。」陳柏豪忙道。
青霞老師知道是謊言,但沒有戮破,反而親切道:「俞怡,還有……沈望輝同學,你們是插班生,今個學期不用考試,但就當成小玩意,嘗試一下。沈同學還沒有買畫具吧?老師借你一些。」
未幾,老師便放下一盒新顏料、顏料盤和數支粗幼不一的畫筆。沈望輝看不出對方有惡意,暫時歸作苟老師一類,熱心有餘,體貼不足。
他在鄉下也有美術課,但都是用木顏色筆和蠟筆,其次的練習不過是偶爾淘氣在黑板畫粉筆。但今次題目要求用廣告彩,不單未曾用過,甚至不認識此顏料。
同學皆獲發白畫紙,俞怡也從書包取出一個紙盒,打開盒蓋,盒內是一排藥膏似的顏料。她取其中數支,擠一點膏狀的顏料在顏料盤,添一些水,便稀釋成近乎水和糊之間。混和不同顏料,變成了新顏色。
「你會用嗎?」
「不會,你教我。」沈望輝盯著顏料盤,用畫筆沾些紅色顏料。
青霞老師又過來說:「你第一次用嗎?那就隨意畫,不用理會試題吧。」
沈望輝點點頭,在紙上畫一筆,但力道太輕,筆跡斷斷續續,於是像用木顏色筆般填補,可是力道太大,畫紙沾了水的快破洞。
俞怡馬上捉緊同伴的手,說:「不行,不能太用力,而且我的顏料太稀,應該減少些水份……」
青霞老師從旁觀看,明白廣告彩難掌握,於是取一支畫筆,沾了紅顏料,然後在畫紙慢慢落數筆,令紅痕化成一朵紅牡丹。接著俞怡也執起畫筆,沾了綠顏料,寥寥數筆,加添幾塊綠葉,幾可亂真。
沈望輝不得不由衷讚嘆,可是也因此害怕自己的畫紙,直至下課,也不敢再添上一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