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夜半花
夜半兩時，窗外偶爾傳來強勁的音樂節拍，偶爾傳來汽車引擎的響聲，偶爾傳來男男女女的吵架。
沈望寧又完成一個補充練習，重重舒一口氣，胃液卻乘機湧上咽喉。皆因晚餐只有半打三文魚壽司，平日食量再小亦不足夠，何況已度過五小時？甚麼都消化盡了。她耐不住飢寒交迫，尋遍全屋，卻找不到即食麵或餅乾，只有薯片、朱古力等不能飽腹的零食，不禁慨嘆兩個男人生活，果然不需要廚房。
爸爸今夜外出工作，留下姊弟二人在家。沈望寧見弟弟已熟睡，預計自己去快餐店打包食物回家不用十分鐘，該不會出岔子，遂提手機和可愛的小熊錢包出門。
夜深時分，早前的冷鋒餘波未了。寒風颼颼，幸好穿了厚衣，還纏圍巾和戴手襪，總算挨過短短的路程。
抵達連鎖美式快餐店，沈望寧赫見幾乎滿座，有些正在玩電子遊戲，有些正埋首手提電腦，有些正在聊天，大都看似打發時間多於用餐。她可不管閒事，馬上點選特式漢堡和甜粟米，只是付錢時又有猶豫，畢竟兩件小巧的食品便花近二十元，換著白天，可吃一碗美味的雲吞麵，或兩個清香的上海粢飯。
沈望寧收好找續的數枚硬幣，偶然看見旁邊的捐款箱，看見關於兒童的慈善事業，便覺得好奇。售賣員察覺她感興趣，遂友善說：「小姐也捐款吧！我們代表受捐助人仕感謝你！」沈望寧看著宣傳文字，問道：「你們快餐店會照顧相片內的小孩？」售賣員是個年青小伙子，朝氣蓬勃道：「對，這是我們常務慈善事業，專門扶助患病兒童和他們的家人。這裡有我們的網址，歡迎網上瀏覽！」
沈望寧在大陸沒接觸善事，也不曾留意，原來世上有許多人比農村人更需要協助。今次行善積德，也算為自己開竅，遂將找回的零錢，全都投進捐款箱。
之後，售賣員送上已打包的食物，道別時不忘道謝捐款。
做過善事，心情特好，兼且被幾陣醒人的寒風吹拂過，疲倦一掃而空，自信可再努力兩小時。
然而，路中突然殺出攔路虎，教她意志全消，進退失據。
攔路是一條疙瘩黃狗，外表瘦弱，但兩腭利牙沾著黏糊糊的唾液，雙眼眨眨反射街燈，伸長脖子，四腿蹬直，蠢蠢欲動，守在屋苑的正門。
沈望寧距離黃狗尚有十餘步，雙腿已脫力。霎時間，恐怖回憶像洪水海嘯，一波接一波湧來。
十年前的某個下午，她在家門外拿茅草捉弄母雞，自得其樂。媽媽忙於照顧襁褓中的弟弟，門外的小腳板乘母不察覺，拍拍踏踏地追隨母雞跑至圍村外沿。一條流浪黃狗偶然經過，忽然發狂，一記衝刺把小望寧撞倒地上，然後在小望寧肚皮噬了兩口。兩名農民經過發現，立即提起鋤頭泥耙，將黃狗打成血肉模糊，可是小望寧已留下難以磨滅的傷口。
汪，眼前的黃狗只吠一聲，她連脊骨都痠軟，連聲呻吟。
黃狗步步進逼，還伸出舌頭，舔得滿嘴唾液。沈望寧暼看兩旁街道無人，求救無門，唯有敵進一步，她退一步。但突然殺出另一條黃狗，直教她絕望。
兩條黃狗，聲勢更浩大，她再忍耐不住，拔足逃跑。可是她跑得愈快，黃狗便愈起勁。十條腿圍繞警署跑一圈，再穿過數條街，幾乎去到佐敦才成功撇下。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迷路了。
換作白天，油麻地是最繁忙的地區之一，聲色不亞於遠近馳名的旺角和尖沙咀。然而深宵夜晚，公園沒有人，兩行方向也沒有人，連駛經的汽車也寥寥可數，找不到可問路的。她一直自己摸索，卻不知道自己正背著家行走。她撥電話找父親，可是電話直接接駁至留言信箱，心想父親定是在開會，幫不上忙。腦海閃過一念致電弟弟，但弟弟正熟睡，而且亦是新移民，不一定認得路；至於媽媽是內地人，鮮有來港，更幫不上忙。
她繼續翻查手機電話簿，搜索值得信賴之人，但清單內全是內地親友的聯絡電話，有誰認識香港街道？
忽然，電腦屏幕出現答案──伍嘉欣。
對方是香港人，說不定能幫上忙。但如今已深夜兩時多，一般人已就寢，而且與對方不熟稔，怎好意思擾人清夢？她心想：「用手機短訊，應該沒那麼滋擾吧？」結果她向父親和伍嘉欣都送一則。
未幾，她便收到其中一方的回應。
回應是一通來電，來電者是伍嘉欣：「你還找不對路嗎？」
沈望寧聽出對方聲線未清，想必已入睡，不禁羞愧道：「對不起，打擾你了……」
「哈哈。告訴我，你現在的位置是？」伍嘉欣聽沈望寧講街名，知道對方身處，遂指示回家路。
沈望寧按照指示，當看見熟悉的警署，屋苑也近在眼前，連聲感謝道：「真的很抱歉，這麼夜還打擾你。我一定找機會報答，請你看電影、喝咖啡……」
「不用甚麼報答了，朋友不應計較這些。你知道回家路就好，但以後別隨便深夜外出，迷路可沒誰幫上忙。」
「我明白了。明天我會買些乾糧放在家，不用晚上才外出買夜消。」
「這也不錯！不過吃夜消對身體不好，而且女孩子應該早睡早起，善養皮膚。」
「嗯，我平常也早睡，只因為明天考試，所以今晚例外……」
「考試？」
「入學試。上次投考失敗，明天去另外兩間學校，希望成功，盡快來香港讀書。」
「嗯，看來你很喜歡香港。努力，假如學習上有困難，也可以找我啊。」
沈望寧答謝，已差不多回到家，二人便掛線。
她在警署門前準備過馬路，眺望左右兩方均無行車，但仍能聽見汽車的引擎聲從遠處傳來；抬頭望向屋苑，只有寥寥數戶開啟電燈，但街道燈火通明，油麻地就像沒有人的鬧市，讓人可清醒頭腦；像在濁流裡的清泉裡沐浴，只是清泉只出現於深夜。
交通指示燈亮起綠人偶，她便過馬路。忽然聽見男女在吵架；剛才在家中亦聽見，但都不知道內容，現在卻聽得清楚，看得清楚。
「我都說，我不再喜歡你，我們已經分手了！」女人狠心地罵道，聲音夾雜哽咽，看似十五、六歲。
「不是，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以後不花心，給我一次機會……」男的跪求道，不過二十歲，一首金髮。
女人撇開男人的手，罵道：「你知道自己是第幾次嗎？已經第三次了！」
沈望寧慌慌張張，匆匆走過，卻心想男的勾三搭四，女的狠心分手是無可厚非。不久之前，學校亦有情侶吵架，情況亦與此情侶相當，只是男女身分倒轉來。
此時，她才察覺未享用夜消，但食物已涼掉。回到家中，她嘗試將牛油放進甜粟米，但搗了千百遍，仍然無法將牛油均勻搽在粟米，唯有倒在碟，放進微波爐翻熱。叮一聲，總算有溫暖的東西進肚子。她以最快速度吃光，然後清洗餐具和倒垃圾，完成後已三時。
剛吃東西睡覺對身體不好，於是再埋首溫習。
今日只做過數學和英文，決定在最後時刻，做一份中文的閱讀理解。篇章的題目是〈熊貓與海洋〉，旨於描述海洋公園內的熊貓館。
她回想約七歲時，曾一家四口去海洋公園，自此便沒有。
聞說海洋公園近年增加設施，還將有全新的海洋館，又有其他動物可觀賞。但相較起來，還是迪士尼樂園更為吸引，一來從沒去過，二來自幼已喜歡迪士尼動畫的女主角，譬如白雪公主、灰姑娘等，還心想假若可以當一天公主或王妃就好了。
想及動畫，腦海便溢出熟悉的卡通片名字，如《哈姆太郎》、《我們這一家》、《keroro軍曹》，也有陪弟弟看的《寵物小精靈》、《四驅兄弟》等，少不得是重播的《百變小櫻Magic Card》、《忍者亂太郎》、《咕嚕咕嚕魔法陣》……
但自從入讀中學，已不知道兒童節目還有否譚玉瑛，也不知道最受歡迎的卡通片和兒歌金曲，彷彿打開電視，便是「百變小櫻魔法神奇誰可阻擋，看我sakura」，或是「Pokemon！日夜鍛鍊去取勝」……
她打個呵欠，回憶便歸隱腦海，她亦刷牙洗臉，小睡一會。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