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終) 再次,再次
今日是丈夫的生忌,鄭美儀大清早便起床,在燒臘店買了燒肉、雞,還在水果店買了香蕉和蘋果,獨個兒往墓地。
上午十時,墓園沒有幾個人。鄭美儀先順道前往婆婆的墓前,燒了香燭冥襁,倒了三杯酒,留下一些祭品。可是在她之前,已有人清潔掃墓,還留有未燒完的香,便知道其他親戚來拜祭丈夫時,也順道祭拜婆婆。她好奇會否在丈夫墓前遇上親戚,話說除了農曆新年和清明,一年中沒碰面幾次,即使是最親的大伯父,也只是大時節日才吃一頓飯。
鄭美儀最終沒有遇見親人,而親戚已清潔好丈夫的墓,她只需要燒冥襁,放好祭品。
工夫少了,鄭美儀在墓前竟感無聊,傻乎乎地對著丈夫的照片說:「今日是重要日子呢。但是寧寧要考試,輝輝則去機場送走小情人。你知道嗎?原來輝輝已拍拖了,而且對方是有錢人,可以送女兒出國讀書。可是看見輝輝像苦瓜的嘴臉,我心就痛了。只是一個小孩,怎會愛得這麼深?」
鄭美儀勞碌整個早上,雙腿痠痛,遂坐在丈夫的墓碑前,又說:「還是你眼光好,以前便知道寧寧長進,不用我們擔心。不過她最近忙於應付公開試,又要參加田徑隊的訓練,整個人都憔悴多,我看還是買些補品。對了,以前跟你辦事的坤仔,原來他成了我們鎮的首富,他忽然找我,說要給錢報答你的恩情。」
她待了整個上午,回家休息。
回到家中,正當到床上小睡,突然有人來電。她暼看一眼來電,立時雙目怔怔,猶豫片刻才接聽:「有事嗎?」
電話的另一方是聲線渾厚的男人,說:「沒甚麼,只是想知道你在做甚麼。」
鄭美儀結結巴巴,說:「我剛拜祭過丈夫,現在在家裡休息,今天不上班了。」
男人「哦」的一聲,輕輕帶過話題,說:「既然如此,你今晚有空吧?一起吃飯好嗎?假若你希望帶孩子來,我也無任歡迎。」
鄭美儀考慮一會,答道:「我不知道孩子怎樣,待會跟你聯絡。」
男人沒有苦纏,識相地掛線。鄭美儀則不知所措,因為此男人已非第一次邀約她,明顯喜歡她。可是她已拒絕十數次,甚至直說她是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婦,但對方仍然不言放棄。她開始相信此男人是真心追求。但她是寡婦,假若接受其他男人,豈不是不守婦道?而且不知道兩個孩子會否接受新的父親。
女兒率先回家,看見母親神不守舍,擔憂道:「媽,你還好嗎?」
鄭美儀吃了一驚,且才察覺女兒回家,模糊道:「有事嗎?我沒事啊。」
沈望寧愈看愈出奇,說:「難不成……那男人又找你嗎?」
鄭美儀見隱瞞不成,坦白道:「對,但別擔心,媽媽會應付他了。」
沈望寧知道母親口不對心,作為女兒也好,作為傾訴對象也好,也不想母親逃避現實,遂說:「其實你想應約,可以不用理會其他人啊。至少,細佬和我不會反對。」鄭美儀驚訝道:「輝輝也知道?」沈望寧點頭道:「對啊!如果你害怕其他人說三道四,可以說細佬和我都希望有爸爸。」
鄭美儀把自己關進睡房,躺在床上凝視手機屏幕上的電話號碼,心想兩個寶貝不反對,但是還要應付其他親戚,例如怎向大伯父交代呢?而且男方是銀行經理,大學畢業,外表高大英俊,還比自己年輕三年,怎麼會喜歡一個在酒樓幹粗活的中年寡婦?
男人又打電話來,問道:「今次能給我好消息嗎?」
鄭美儀沉默頃刻,後說:「就儘管兩人吃一頓飯吧。」
是夜七時,鄭美儀準時到樓下。其時男人已在路邊等候。男人西裝筆挺,為鄭美儀開啟德國名廠房車的車門,禮貌地說:「你今夜也一樣美。」
鄭美儀立時像清純少女漲紅了臉,審度自己的衣著:海藍色的連身裙,白色外套和平底鞋,與平日的衬衣牛仔褲打扮,形象迴異。
男人駕車出發,沿途不絕暼看鄭美儀的打扮,禁不住笑說:「假如讓我媽見到你,她一定很滿意。」
鄭美儀知道對方佔便宜,卻若無其事地說:「難得去高級餐廳,所以悉心打扮一下。」
男人笑說:「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般大方得體,這條裙子很漂亮。」
鄭美儀難為情地說:「只是便宜貨色,沒甚麼漂亮。你的西裝才好看,而且你長得高大,像外國人一樣。」
男人哈哈笑道:「你真會哄人高興,但我知道全是真心說話,謝謝。」
鄭美儀尷尬地別過臉,假意觀看窗外風景,注意力漸被風景吸引。風景轉換得很快,房車穿過海底隧道,駛進銅鑼灣、灣仔、金鐘,與電車分享同一段路,路旁是現代摩天大廈和優雅的古典殖民建築。之後,他們直上太平山頂,入座餐廳內景觀最佳的位置。
男人預訂位置之餘,還特意安排燭光和預先選定菜式。鄭美儀無須為選餐苦惱,只要等待,便有人送來不可多得的美食。男人還點了紅酒,二人在燭光映照下,邊細嚐紅酒,邊看燈火璀璨的香港夜景,即使沒有滔滔不盡的話題、沒有喜出望外的節目,也能安心地度過一夜。
儘管鄭美儀與亡夫是十多年的夫婦,仍然認為今夜是有生以來,最浪漫寫意的夜晚。她不經意注視男人,男人五官端正,眉宇間散發自信,而托著下巴望向維港時,雙眼略帶憂鬱。她心中詫異,難道對方不享受嗎?還是男人不是想像般喜歡自己?她還有許多疑問,卻不敢啟齒。
男人留意受人注目,語帶雙關地說:「我有甚麼吸引你嗎?」
鄭美儀登時頭昏腦漲,迷糊說:「我被你吸引嗎?沒有啊!只是……你好像不開心,是不是我做錯事?」
男人忍俊不禁,說:「你能做錯甚麼?別胡思亂想,只是我天生是一張苦臉,明明沒有思考,還是憂鬱的樣子。但我想說,我現在確實很擔心。」
鄭美儀見對方欲言又止,按捺不住好奇,「擔心甚麼?」
男人淡淡一笑,似是失去自信,又似是凸顯自己的無力,卻是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擔心費盡心血,仍然無法得到你的認同。可是我很喜歡你,真的很喜歡,希望成為你的伴侶,不管一切世俗的繁文縟節,接受你的過去,接受你的現況,分享將來的日子。」
軟綿綿的情話,鄭美儀也不由得心動,可是理智尚能戰勝一切甜言蜜語,她始終背負亡夫和兩個寶貝,簡單而扼要地回應:「對不起。」
男人愣住一會,然後望著風景傻笑。鄭美儀十分擔心,但又不敢安慰,心想長痛不如短痛。然而男人傻笑一會,忽然認真道:「沒關係,即使保持現在的關係,甚至以後都不見面,我還是喜歡你,能喜歡你是我的幸福。」
鄭美儀懷疑道:「真的好嗎?」
男人笑而不答,漫漫望向窗外,鄭美儀跟隨目光,看見香港的迷人夜景,但夜景裡除了萬家燈火,還反射男人無邪的臉,純潔使她拿不定主意。
也許,她從沒拿定主意,心想也許眼前的男人會帶來另一段幸福,但也許會將她推進深淵,所以選擇不選擇。
「走吧。」男人突然提議,但原來已十一時。
鄭美儀回過神來,連忙匆匆動身,豈知一時不慎滑倒。正當她的眼珠撞上檯角,男人抱住她的腰,將她拉進壯闊的胸膛,時間彷彿停頓於千鈞一髮之際,讓她深深看穿男人清澈的眼睛;與此同時,也讓男人看穿連接靈魂深處的眼睛。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