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一種情迷喚作色
「媽,我想買氣球。」沈世康在遊樂園,嚷著父母買玩物,同行還有五位兄弟姊妹。他自當知道是夢,但他無法決定繼續做夢或醒來,只能任由夢境按照本身的調子發展。而他的夢裡,場景總是不穩定,遊樂園倏地變成學校,學校倏地變成郊野,兄弟姊妹在草地奔跑和放風箏,父母手挽手踱步,獨餘他拿兩個汽球坐在長椅,空踢雙腳。
沒錯,他自小習慣孤單,從沒因為受忽視而埋怨,反而自得其樂地玩氣球。但有甚麼遊戲用得上氣球?他想不到,只偶爾彈指,聽一下清脆的卜卜聲;偶爾也會親氣球,但不常做,因為一般的氣球有塑膠的臭味,像有毒。然而眼前的氣球很香,不自覺地濕吻起來。濕吻氣球奇怪嗎?不奇怪,因為是夢。許多人喜歡分享自己的怪夢,其實最奇怪是用非夢境的視角,去判斷夢境是否奇怪。
夢境繼續,他本應不能分辨氣味,但此刻卻切實感受到氣球的甜美。他深愛此兩個氣球,不能自拔,頭兒栽進兩個氣球,不斷親吻它們,直至醒來,才發現嘴唇貼住的不是氣球,是楊秋的乳房。
二人都醒來,但沒有起床之意,顯然是昨夜性事帶來的興奮餘波未了。四目交投,楊秋似乎心癢難當,手指顫動,像要採取主動,然而有些心事煞住她。沈世康沒察覺對方有心事,摟住伊人,深情地說:「離開夜總會,當我情婦吧。」
楊秋輕輕掙脫,從地上抓起浴衣,披上玉軀,回眸淺笑,說:「十萬,每個月。」
沈世康立時怔住,心想自己平均每月收入才二十萬。他要養活妻兒,另外還包養四個情婦,連計交際應酬、供樓和再投資。若要每月擠出十萬,首先要放棄四名情婦,再削減家用和交際開支,還牽涉全盤理財計劃。
然而他最終仍答應,至於會否守諾,則是後話,這是他一貫作風。楊秋沒有因為成功而狂喜,也沒有變得小鳥依人,而是依然故我,忽冷忽熱地對待情夫。她知道男人總是薄情,尤其這種沒有信譽可言的滑頭男人;她知道他很狡滑,光是昨夜從兩位老板偷去一半肉費,便可窺視一二。可是他是男人,始終會犯一個據稱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她趁著對方去洗澡,偷去檯面的手機。然而手機有密碼鎖,霎時間沒有頭緒,正躊躇如何套取資料,卻有一個來電,來電者是「老婆」。她立時笑了,但知道還未可以接,因為不是勒索的好時機,但是仍然抄寫「老婆」的電話號碼,以備不時之需,然後將手機放歸原處。
沈世康懵不知情,喚女人去洗澡,然後檢查手機有否留言,且才知道妻子昨夜打了三十六通電話,由晚上九時至剛才,由內地電話至香港電話,看來是看過女兒,而且徹夜未眠。他猶豫好否回撥,但想及今日仍要當導遊,便不節外生枝。
楊秋滿身香噴噴出來,穿好閃亮珠片的黑色連身裙,化一個淡薄的花妝,神采飛揚說:「那我先回家了。」沈世康有點愕然,說:「你住甚麼地方?」楊秋點燃幼長的女士香煙,輕吐幾絲白霞,說:「你不必知道,總之你給我電話,我就會出現。」沈世康疑心道:「你有其他男人?」但他瞧見對方抿笑不語,他才察覺自己太幼稚。他們只是情夫與情婦,最好不要提問這些問題,更別要在乎答案。
楊秋交換過聯絡方法,便拿起那黑色漆皮的意大利名牌手袋,淺笑道:「記住,每月十萬元。」沈世康默默點頭,目送對方離去,然後整理裝束,繼續擔當小丑導遊。
然而整天下來,沈世康沒有一刻不思念楊秋,甚至晚上去另一所夜總會抱其他絕色佳麗時,腦內仍然滿是楊秋的影像。結果他又在晚上召來楊秋,還準備紅酒和牛排,在雪白的床被舖上火紅的玫瑰花瓣,燈光是老舊的黃調,窗戶可遠眺璀璨的珠江夜景。
楊秋來了,雖見手段老套,但精誠所至,冷若冰霜的楊秋也稍為動容,相比昨夜的激情和角力,今夜格外和諧溫馨。她拘謹地吃牛排,這些基本的餐桌禮儀,在夜總會學過一些,說:「你也曾這樣對你的妻子?」
反而,沈世康像野蠻人,切割牛排時,刀叉不斷碰到碟子,乒乒乓乓吵得令人心煩,本人卻沒有察覺,正經答道:「沒有,這心思只曾對你花過。」
「你還有其他情婦?」楊秋的問題總是直截了當。
「本來有,現在沒有。」沈世康想起十萬元便心如刀割,語帶雙關的忍痛說:「因為你,我不得不捨棄她們。」
楊秋沒有認真,隨口答一句,又問道:「你做甚麼生意?」此問題倒是刺中沈世康的神經,小心翼翼答道:「我有幾間成衣工廠,做出口的。」楊秋不敢置信,卻不形聲色,平和地說:「你有自家品牌嗎?」沈望世搖搖首,大口大口地吃牛排,說:「沒有,全部都是接外國公司的訂單,有澳洲的、美國的、德國的……」
「看來十萬元太少了。」楊秋嚐一口紅酒,淡淡道:「但是我做正門生意,不會隨便坐地起價,以免得罪顧客。」
沈世康打個空洞的哈哈,說:「假若我要求你改一下語氣,至少改一下措詞。這些要求,需要付錢嗎?」
楊秋輕佻一笑,聳聳肩說:「誰知道?且看怎樣改。」沈世康無奈一笑,說:「還是別再提錢,你明白我定會付錢就好。我希望我們多談些感情,少談些金錢。」楊秋裝作一臉天真,笑說:「哈哈,這真教我為難,我生命除了金錢,似乎沒有其它。」沈世康托著下巴,疑心道:「難道你從沒愛一個人?」楊秋心想不是沒有,只是並非眼前這頭肥豬,嘴巴則答道:「沒有,我不像你們男人般多情,瞧一眼便愛上別人。」
沈世康知道對方撒謊,否則只需否認即可,無須多加解釋,說:「你一定有愛人,只是不是我。讓我猜一下,你來自窮鄉僻壤,有一個自小青梅竹馬的好朋友,但經歷不幸,流落至夜總會當舞小姐。」最後悻悻然補充一句:「這不是甚麼醜事,我也曾經滄海。」
楊秋漸對沈世康改觀,儘管她知道此男人滿口胡言,但初相識時,對方只是甘於阿諛奉承的小丑,然後搖身一變為機心重重的小人,接著是性慾旺盛的餓狼,如今是意圖洞察天機的算命術士,令她起一點興趣,想知道此男人還有多少面具,遂說:「你先說自己的故事,然後我才考慮告訴你真相。」
沈世康笑道:「哈哈,耍機心的女人,竟然向我討價還價。」
楊秋使用激將法,說:「你不敢?」
沈世康沒有上當,反而心花怒放,說:「你應該要逐漸謹慎,因為我不是永遠都是下把。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姑且說一些……」
四十年前,香港還是工業城市,當年他只有十二歲,是六名兄弟姊妹的老三。父親是海員,大哥和二姐自少便跟隨母親往工廠賺錢,幫補家計,四弟、五弟和六妹年紀還小,於是家裡只有他在學。他在徙置區的天台學校讀過三年書,得母親的廠長引薦,有機會投考著名的官立中學。最終如願考上名校,一躍成為兒時玩伴的偶像。
然而入讀官校後,壓力隨之倍增。學習的雜費高昂,教育資源嚴重缺乏。他沒有錢買書,只得向趾高氣揚的富貴同學借來抄寫在別人用過的紙張,在學校的空餘時間,都用於這件艱鉅工作,所以幾乎沒認識朋友,直至巴得學長送贈舊課本,才有空與同輩搞交際。至於回家除了溫習,還得照顧弟妹,無餘與徙置區一起長大的朋友玩耍,是故整個青春期都在學海裡浮沉,脫離苦海時,已經是大學畢業生。所以他常說自己只有童年,沒有青春。
楊秋聽得津津有味,但對方忽然停止,令她有點著急:「所以你除了讀書,便沒有其他?」
沈世康點點頭,卻道:「對,但故事暫時到此為止,我已有點醉了。」的確,他已口齒不清,臉頰紅得像關公。
楊秋知道要開始工作,用餐巾含蓄地抹嘴,然後扶沈世康往浴室,有點像照顧老人或傷殘人士。她仔細地洗淨二人的肉體,洗得沒有絲毫臭味,然後刷牙;她不想接吻時,滿腔都是牛排的氣味。但她已找到從此段交易中金錢以外的樂趣,想從對方得知更多天堂的過去;對,她一直以為香港是天堂。
沈世康隱約感到楊秋的求知慾,開始摸索到此女子的弱點,這教他莫名亢奮,床戰時更勇猛。
床戰後,他繼續說自己的故事,當中摻雜真偽,但沒有人深究,只求說得動聽,聽得動心。
他摟住細削的肩膀,一邊口沫橫飛,一邊欣賞細膩幼嫩的肌膚;曾幾何時,妻子也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在工廠裡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而且只是一隻婚戒便可以換取的蓮花,但十多年後的今日,已是時常嘮叨的女人。
他瞧見自己的肚皮和像萎縮的那把,便害怕楊秋變成妻子美儀般麻煩,又心想假若楊秋變成怨婦,自己還會否包養她?假若楊秋變成胖女子、痘子臉,乳房像老婆婆般始現下垂,自己還會否喜歡她?假若一切成真,他會否再找別的女子滿足需要?他漸漸懷疑自己到底喜歡楊秋,還是喜歡楊秋的某部分。
然而,他沒有因此停止與楊秋做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