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只有血肉的人
打開家門,家裡只有窗外的燈光。沈世康鬆開領帶,千斤墜般坐在沙發,心想幾口子多半外出晚飯,覺得很稀奇,因為妻子向來不喜外出。究竟發生過甚麼事呢?難道妻子已返回大陸?假若妻子離港,一對子女又往哪兒去?他打電話給妻子,接通便聽見吵雜聲,心情更加煩躁,卻壓抑住怒火,說:「你在哪?」鄭美儀笑幾聲,才答道:「你回來香港嗎?我們在大伯家,剛吃過飯。你吃飯沒有?要回來煮飯嗎?」
沈世康見對方心情不俗,呼一口氣,安心答道:「不用了。你們別太晚回來,寧寧傷勢怎樣?」鄭美儀喚一聲女兒,然後說:「你們談幾句。」
沈望寧接過電話,天真地說:「爸爸?」沈世康暗地深呼吸一下,勉強笑道:「你傷得重嗎?走路會不方便嗎?」沈望寧重重嘆氣,似是心事重重,說:「其實沒大礙,只是暫時不可以參加田徑隊的練習了。但也不全然是壞事,現在可以專心讀書。」沈世康開啟電燈,看見飯桌有數本整齊疊起的中學課本,心道小丫頭沒有懶惰,總算沒白花錢,又說:「專注讀書是好事,但也要分配時間,讓自己適當放鬆。輝輝呢?這幾天好嗎?喚他來講幾句。」沈望寧頓了一會,說:「輝輝說要看電視,回家再聊。不過我們也快回家了。」
多麼乏味的對話,沈世康慡匆掛線。他無所事事,躺在沙發,隨意看電視起來。電視正播放翡翠台的處境喜劇,內容是兩名小腳色的愛情故事,穿插都市的小故事。他不常看電視,這些單元故事就像即食麵,方便為主,雖然劇情老掉了牙,但情節加添現代元素,演技又誇張,偶有笑點,最適合他打發時間,又不知不覺睡著。
胖子總是貪睡,然而手提電話突然響起,他咕噥一聲醒來,瞥看手機,乍見來電者竟是楊秋,登時心跳加速,惶惶接聽道:「你怎麼打來?」楊秋詭笑說:「我擔心你是騙子,按捺不住找你。」沈世康雖然擔心,但不禁洋洋得意,說:「看來我更像被包養的人。」
「一樣的,你包養我的人,我包養你的心。」楊秋總是語帶挑逗,略帶若有若無的氣音,說:「我要來香港。」
沈世康聞之變色,心想甚麼都可拿來玩,這個斷然不可急裝作輕鬆道:「你想來香港購物?你會申請自由行嗎?」
楊秋說:「我要單程證,我要當香港人。」
沈世康好想馬上掛線,撇下此女子,但掛線不是好辦法;他也不可能為一個女人更換手機號碼,然後打擾每位客人,要求更新一個可有可無的廠家的聯絡電話。
雙方沉默一會,楊秋率先說:「你不是很喜歡我嗎?我都把你看成真命天子,怎麼還猶豫?」沈世康謹慎答:「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遵守諾言。你別搞這些小動作,否則只會得不償失。」楊秋溫柔地說:「放心,我不會要你家破人亡,我只要一個身份。」沈世康打個哆嗦,假笑道:「難道要我娶你?那不如替你找別的男人,以你姿色,毫無難度。」
楊秋嚷說:「我才不要,我只要當你的妻子。如何?難道你對任何女人都是始亂終棄?你不是說,我比你現在的妻子漂亮千倍百倍嗎?你不想抱年輕的女人嗎?我才十九歲,你最喜歡的……」沈世康記得,這女人講過自己二十一歲。無論如何,他知道甚麼漂亮千倍百倍都是胡言亂語,只是被眼前事物所障礙。平心而論,其實妻子比楊秋漂亮,特別是純潔的氣質、賢淑的品行,不是這種狐狸精可比擬。妓女有好壞之分,狐狸精則沒有。
楊秋再發嬌嗲,說:「你回想我們上床多快樂,你老婆懂得你的心嗎?」
沈世康禁不住回想床事,卻立即狠狠掛線,關掉手機,拔去電池,甚至將手機和電池分別放於兩個抽屜,也未盡放心。然而腦海裡仍是瘦弱的軀體、在床上羞澀的神情,他不能自制地勃起。他要壓抑對楊秋的慾望,遂翻出藏在衣櫃暗格的色情影碟,發洩過盛的慾火。可是理智告訴他,此般自瀆與服用美沙酮無異。
碰巧新聞報導提及足球比賽,他靈機一觸,決定用運動和勞動減弱慾望。正好肚子餓,煮飯是不失為好方法,但他不會煮飯。雖然他自幼照顧弟妹,家務比母親更熟練,偏偏不會煮飯。此全因他在七歲時第一次用火水爐,被爐火嚴重灼傷,如今還有清晰可見的烙印,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所以一直以來,假如媽不回家煮飯,他只會帶弟妹去親戚家中用餐。但如今已是四十多年後,現在已改用電磁爐,無須添火水,亦沒有明火威脅,他對火焰的恐懼亦已淡忘,還可以一試。
放下廚具四十多年,但童年的煮食畫面仍歷歷在目。煎蛋、灼菜無須講究技巧,泡麵亦有圖示煮法,不消十五分鐘,味精湯和麻油香氣已散佈廚房。然後,他花五分鐘內狼吞全部食物,舌頭給味精服侍得麻痺,感覺肚子還是空空如也──這是理所當然,因為他吞進食道的速度,比食道將食物傳進腸胃快得多。他仍然需要食物,看見神樓的香蕉被紅燈照得長滿梅花點,又一下子連吞兩條,總算得到些滿足感。
吃飽後,又懶洋洋躺在沙發,睡意愈來愈濃,意識逐漸模糊,快要再入眠時,家人便回家。妻子見他仍沒更換常服,便上前服侍道:「先洗澡再睡覺吧。」
突然砰然一聲,原來兒子衝進浴室,搶先洗澡。女兒則蹣跚到飯桌,溫習課本。沈世康伸個懶腰,指向廚房說:「我還沒有洗碗,幫我好嗎?」妻子微笑點頭,便動身往廚房去。沈世康轉移視線,瞧向女兒的背脊;他許久沒注意女兒,如今才察覺女兒已亭亭玉立,身形與楊秋相若。
兒子花了五分鐘便洗完,回去睡房玩電腦,女兒則說:「爸,你先洗澡吧。」沈世康沒有客氣,逕自去浴室,不久妻子便叩門進來,送來毛巾和衣服,說:「你這兩天很忙嗎?」沈世康打個哆嗦,心想幸好早已提防問罪,遂按設計的答案說:「曹先生和孫先生硬要我當導遊,我也沒法子。對不起,辛苦你了。」妻子聽見道歉,果然馬上緊張道:「我不是怪責你,只是擔心你太辛苦。你很久沒休息了。」
沈世康心裡數算日子,若連同交際活動,的確已近半年沒休息。可是他認同當老板應有身先是卒的自覺,而且身兼公司的第一銷售員,工作是不可停止。反而妻子是工廠管理者,工廠每逢週日休息,但他知道妻子總是假日也工作,十多年來營營役役,也不知不覺滄桑起來。此時竟有一絲感激,說:「你也應該休息了。」
妻子喜出望外,甜笑道:「我們許久沒去旅行,仔女說想去日本,不如我們找些不忙的日子,滿足一下他們,也當是給自己假期。」沈世康不是認為不好,但對日本興趣缺缺,反建議道:「我喜歡大陸,去雲南或四川好嗎?」妻子點頭說:「也好,九寨溝也很漂亮,只是不知道孩子是否喜歡。孩子多半喜歡去迪士尼,多過看風景吧。」
沈世康說:「也對,但我要安排一下,最近多了幾個大客,公司能否再發展,就看近數月。」妻子說:「當然,工作要緊,而且他們也要上學。但我聽說香港有復活節假期,不用等到暑假,我們可計劃在那段日子出發吧。」
「嗯……」他太疲累,無法接話題。洗澡過後,便穿起睡衣在床上休息,可是一直睡不著。
轉瞬已十一時,翌日是星期一,兒女已經入睡,妻子護膚後也走進被窩。沈世康感到來自妻子的溫暖,想起夫妻間的床事,從後撫著對方小腹說:「今天累嗎?」妻子打個呵欠,但可愛得像嬰兒般含糊地說:「也不是太累……」沈世康貼住妻子的頸子,說:「明天回去工廠嗎?」妻子微微的點頭。
沈世康再抱緊些,耳邊說:「兩個孩子都來香港,你獨個兒在大陸,一定很苦悶。」妻子忽然轉身,面對面笑說:「你今天怎麼了?老是要道歉。我們老夫妻,還計較這些嗎?而且我也快可以來香港,一定很快……」沈世康親一下對方,止住對方說話,再說:「我也想,但不是我們決定,不知還要忍耐多久。」妻子微笑一陣子,回親嘴說:「其實你有空上來便可以,反正工廠很多工作,我不會寂寞的。」
溫柔賢淑的妻子,而且有幾分姿色,夫復何求?沈世康不禁懷疑前生修了多少福,竟能娶得近乎完美的妻子。特別是今夜,他覺得妻子特別體貼。他以為也許是自己對受傷的女兒置諸不顧的罪咎感驅使。假若有任何一人責怪自己,也許心理平衡會更好。然而他只會愧疚,沒有考慮重歸正途,也沒有考慮自己的罪咎是來自其他更大的虧心事,一味用身體去表現對妻子的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