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沖突可能使中國崩潰解體——訪蒙古族學者巴赫
曹長青
伊寧暴動,北京公車被放置炸彈,藏人要求獨立,內蒙騷亂……民族矛盾在中國幾乎白刃化。怎麼會出現這樣的局面?毛病在哪里?
“毛病在於專制統治,和大漢族主義的中國人對其他民族的種族歧視。”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特約研究員巴赫先生最近在紐約接受採訪時這樣概括。
今年42歲的巴赫是一名蒙古族學者,原在新疆社科院歷史所專事研究西北民族史,即新疆、內蒙和西藏問題。八年前應丹麥文化部邀請到該國皇家博物館甄別中國民俗歷史資料。隨後又在瑞典博物館和美國印地安那大學研究新疆和蒙古史。
●“東土國”曾統一過新疆
在談到今年二月的伊寧暴動事件時,巴赫先生感嘆地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在1931年,新疆維吾爾人民就在哈密暴動,成立了“東土耳其伊斯蘭共和國”,反抗國民黨漢人統治。當地軍閥盛世才依靠蘇聯軍隊和坦克才把暴動鎮壓下去。1944年,新疆維吾爾、哈薩克和蒙古族等原住民在伊犁武裝起義,再次豎起“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旗幟,起義部隊統一了除現在烏魯木齊周圍以外的所有土地,一直堅持到1949年。當年底,“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的五位主要領袖,在乘坐蘇聯安排的飛機前往北京談判途中,飛機墜毀,五位領袖全部身亡。隨後彭德懷率領西北野戰軍進軍新疆。
●20萬新疆人集體大逃亡
中共統治新疆後,向新疆大量移入漢人,並實行軍事統治。被新疆人稱為“殺人王”的王震成為新疆的土皇帝,他統領下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就有兩百萬人,再加上中共在新疆境內駐扎的幾十個師,基本都是漢人。大量漢人遷入,再加上“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搶佔原住民的土地、草原和私有財產,尤其是毛澤東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政策,使新疆人的生活迅速惡化,新疆也像內地一樣出現大饑荒。1962年5月中旬,二、三千伊寧市各族居民走上街頭,要求糧食,抗議大量漢人遷入。當游行隊伍沖進中共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黨委大院時,州黨委書記兼伊犁軍分區司令員張世功接到新疆軍區司令王震的命令﹕“開槍”!在槍彈掃射下,手無寸鐵的市民死傷無數,釀成震驚全疆的大血案。而同樣的屠殺事件,在新疆塔城地區隨後也發生,而且市民死傷情況比伊犁更嚴重。
血腥屠殺激怒了當地住民,狂怒的人們拿起棍棒、鐵鍬和獵槍等,沖進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辦公大樓,把桌椅門窗砸了個稀巴爛,隨後舉家逃離新疆。當年在霍爾果斯、阿拉山口、額敏等邊境口岸,成千上萬的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烏茲別克族和蒙古族等各族當地居民,騎著馬、駱駝,趕著牛羊、坐著馬車,人喊馬嘶,像決堤洪水,滾滾沖過邊界關卡,演出了一場悲壯的現代“出埃及記”。
據中共文件說,逃亡人數有15萬到20萬。民間說法是70萬。幾天之內,伊犁、塔城地區十室九空。連被中共曾籠絡的少數民族領袖也隨民眾大逃亡。上至新疆軍區副司令馬爾戈夫將軍、新疆軍區副總參謀長租農泰也夫,廳長、州長、地區專員、以及縣長、公安局長、醫生、教師、宗教人士等等。後來,他們中的一些人在蘇聯和土耳其成立了“東土耳其斯坦民族解放陣線”,決心解放新疆。
中共誣指這是蘇聯策動的“反革命暴亂事件”,但一直找不到任何證據。後來把這一事件降級為“伊塔邊民外逃事件”,最後含糊地稱為“伊塔事件”了之。
●維吾爾族人要刨王震的墳
王震在新疆濫殺無辜,激起新疆各族人民的仇恨。當地人說,王震的“將軍”名聲根本不是在戰場上得來的,因為他在戰場上從沒有什麼建樹,而是殺戮新疆老百姓得來的。王震有一次表示他死後要葬在新疆天山上。當地老百姓說﹕“我們決不讓這個屠殺新疆人的異教徒的骨頭弄髒了天山的淨土,他要葬,我們就刨了他。”
王震在新疆如此殺戮,不僅沒有受到任何處罰,反而上調北京出任農墾部長。屠夫王震離開新疆,但屠殺卻沒有離開。1969年6月,中共調來另一個軍頭龍書金出任新疆軍區司令。他到任後,為了讓新疆人懼怕他,在一天之內就在全新疆範圍內以“地方民族主義”的罪名逮捕了一萬兩千多人,槍斃了37人。新疆維吾爾族著名的翻譯家托乎提.庫爾班就是被龍書金下令槍殺的。
●西出陽關無好人
漢人在五十年代初在新疆僅佔5%,現在則激增為37%。在新疆目前的1,500萬人中,漢人達600萬。這樣的人口增長速度在新疆歷史上是沒有前例的。雖然新疆的面積相當於60個江蘇省或40個台灣,而且有豐富的自然資源,但中共扶持的全國25個貧困縣,有20個在新疆。
巴赫說到這里,引述了1912年的新疆總督楊增新對出塞漢官的評價﹕“西出陽關無好人。漢人冒著風險到塞外,無非是為了升官發財。所以,不可能不吮吸民脂民膏。”巴赫雖是蒙古族,但出生在新疆伊犁地區,他親眼目睹了大大小小的“王震們”如何騎在新疆人頭上作威作福。他說,被視為肥缺的國家機關、國營企業和工廠學校的職務名額,90%以上被這些大小“王震們”的親屬和漢人所佔有。而維吾爾和哈薩克等少數民族只能從事所謂的“自然經濟”,即種地、放羊和賣烤肉等。
●強迫新疆人使用北京時間
大漢族主義對新疆少數民族的種族歧視呈現在各個領域。例如龍書金的打手們當年在批斗不會講漢話的維吾爾族干部時曾狂喊﹕“講人話(即漢語),不許說牲口的話(即當地語言)。”龍書金在干部大會上訓話﹕“什麼新疆時間,難道還想搞獨立?老子是玩槍的,不管那麼多,以後一律改成北京時間。”一句話,與北京時差兩小時的新疆只得用北京時間。即使現在恢復了新疆時間,但在新疆的漢人們仍頑固地采用北京時間。
巴赫的話使我想起一年多前在《紐約時報》(1995年12月4日)看到的該刊記者邁耶(Karl Meyer)寫的編輯筆記“亞洲失落的世界——在中國殖民下的新疆”。邁耶寫到,他隨二十名旅游者去了新疆,在和田地區,導游告訴他們,全城有18萬居民,其中96%是維吾爾族人。但他們參觀的工廠,牆上貼的告示都是漢語。而在吐魯番附近的火車站,幾乎全部的指示說明用的是漢語,包括火車時刻表。這位記者感嘆地說,對那些要乘火車而不會漢語的維吾爾和哈薩克等少數民族來說,這會多麼不方便。在距離北京2,100英哩的喀什城,邁耶發現,由於時差,到中午時分,天才亮。當地的20萬居民,90%是維吾爾族,但被強迫使用北京時間。
●王震罵胡耀邦是“賣國賊”
七十年代末,楊勇主持新疆工作,提出讓原住民高度自治,並把“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交給地方管理。楊勇的溫和政策緩和了新疆的民族矛盾。但楊勇調離後,在王震的支持下,新疆又恢復了“生產建設兵團”。因為王震曾大罵說,誰否定兵團,就是對他的否定。兵團恢復後,那些兵團的既得利益者們在烏魯木齊近郊的五家渠為王震修了一個專用別墅,王震曾去住過一次。王震有個嗜好,喜歡與回族女子過夜。王震的部下們找了一個年輕的回族少婦陪王震睡覺。事後那對年輕夫婦因此離婚。
新疆的又一次轉機是1980年胡耀邦視察西藏和新疆後提出“新疆六條”,讓新疆充分自治。但當時身居副總理要職的王震堅決反對,王震仗著在文革中保護過鄧小平的特殊關係,以及他和鄧小平在民族問題上觀點一致,在中央會議上大罵胡耀邦,“誰做這樣的決定,簡直是賣國賊!”結果胡耀邦的“新疆六條”以失敗告終。
●新疆有了電,也有了核污染
新疆人除了深受中國殖民主義的壓迫,還遭受著原子輻射的殘害。因為中共的幾百次核試驗幾乎都是在新疆境內進行的。1995年8月17日,中共在新疆巴音郭勒蒙古自治州境內的羅布泊核子基地進行的核試驗,震撼規模相當五點六級地震,威力是日本廣島原子彈的10倍。
中共在新疆博斯騰湖畔建造的“馬蘭核子基地”,距離當地蒙古人居住的和碩縣只有10公里。巴赫曾去過這一帶考察。“馬蘭核子基地”是聶榮臻、張愛萍建造的“原子城”,里面修築了一排排整齊劃一的試驗室、營房和四合院。當地的蒙古族居民告訴巴赫說,“這幾十年有兩個變化,一是有了電,二是有了核污染。”
巴赫在當地發現,在靠近核試驗場方向的樹木,樹葉全部脫光。當地毛髮脫落和皮膚病患者很多。由於空氣污染,當地的酸雨頻率已佔總降雨天數的80%。當地人困惑,為什麼老天連續降下黃土,天空總是灰蒙蒙,人也灰頭土臉。
博斯騰湖是新疆第一大淡水湖,是附近幾萬蒙古人飲用水的主要來源,並盛產魚類。但由於核子輻射,現在魚肉已不能吃了。附近的庫爾勒市以盛產香梨聞名,如今也由於污染嚴重而停止出口。
巴音郭勒蒙古自治州醫院的一個院長告訴巴赫,自1964年中共開始核試驗以來,當地居民的健康狀況日益惡化。接近試驗地區的蒙古族、維吾爾族、回族和漢族人血液病變的數量是一般地區的四至五倍。當地兒童、婦女患白血病、喉癌的人數直線上升,孕婦早產和畸形兒出生率也急劇增加。據最近返鄉的一位蒙古喇嘛回到紐約告訴巴赫,他的兩個弟弟都死於莫名其妙的病癥。當地青年人死亡數量增長之快,令人吃驚。
●軍事鎮壓解決不了新疆問題
大漢族主義的殖民統治,激起當地人民的不斷反抗。自中共建政以來,千人以上的大規模暴動在新疆就有11次之多。而小規模的反抗無以計數。巴赫回憶道,1995年,就有7名維吾爾族轉業軍人因找不到工作,憤而搶了當地的武裝彈藥庫,和一部三菱汽車,一路射殺,死傷了200多人,最後這7人被中共野戰部隊擊斃。
巴赫先生的結論是,“伊寧暴動”不是第一次,也決不會是最後一次。中共靠軍事鎮壓解決不了新疆問題,民族仇恨只能越殺越深。
●蒙古人在內蒙成了少數
巴赫目前正和哥倫比亞大學東亞所資深研究員司馬晉合寫一部論蒙漢關係的書。他談起蒙古問題,更是如數家珍。
他認為目前內蒙古的問題與新疆一樣,根本問題是大漢人種族主義。他舉例說,內蒙古的人口在1947年只有68萬,現在激增到2,300萬。祖祖輩輩在草原上生活的蒙古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了少數,現在只佔總人口的14%。
巴赫介紹說,內蒙古也像新疆一樣,在20世紀初就開始了獨立運動。1924年外蒙古成立了“蒙古人民共和國”。1937年,成吉思汗的第31世孫德王組織了“蒙古自治政府”和蒙古自衛軍。當時國民政府允許蒙古人高度自治,允許保留蒙古自衛軍十個師。國民政府負責外交和國防,其他均交由蒙古自治政府自理。
1950年,中共軍隊進軍內蒙古,打敗了德王的蒙古自衛軍。不久中共在內蒙實行社會主義改造。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世代以草原為生。但中共在內蒙開礦建廠,建造重工業;並強迫蒙古牧民在草原上種糧食,強行推行“人民公社”政策,同時把大量漢人遷入內蒙。
●5萬蒙古人被打死,50萬人致殘
文革中,北京軍區副司令騰海清調到內蒙出任“內蒙古自治區革委會”主任。騰海清像統治新疆的王震一樣,在內蒙古大開殺戒,在清查所謂的“內人黨”(內蒙古人民黨)時,逮捕關押了80萬人。騰海清的口號是“對內人黨不可手軟,只有觸及他們皮肉,才能刺痛他們的靈魂。”結果內蒙古的很多工廠、學校、寺廟、醫院以至幼兒園都成了牢房。騰海清的打手們到處私設公堂,任意刑求,酷刑有幾十種,包括吊打、老虎凳、過電、釘竹簽、烙鐵燙。更殘酷的是兩眼被挖出,叫取走兩只燈泡。在哲里盟,有婦女被逼與公牛交配。在錫林郭勒盟有被活埋的,被割去耳朵的。砍臂、斷腿的,不計其數。在這場大殺戮中,有五萬蒙古人被拷打迫害致死,多達50萬人致殘。被拷打致死的上至內蒙古自治區的三位副主席,高級法院院長,內蒙師範學院院長,內蒙古大學歷史系主任,內蒙古歷史研究所所長,下至普通農牧民和婦女兒童。
●沒有漢人因迫害少數民族被處分過
蒙古人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被殺戮。上千蒙古人騎馬沖過層層封鎖,跑到北京申冤告狀。最著名的是“八百鐵騎”,他們裸露著上身,把碗口大的毛主席像章別在胸脯的肌肉上,來到中南海申冤。當毛澤東說了“挖內人黨是正確的,只是擴大化了”後,成千上萬被關押的蒙古人才獲釋。隨著牢中酷刑和各種慘案被披露,死傷家屬紛紛走向街頭,舉行街頭控訴會和刑具展覽會,很多死亡家屬自發組織了“五十孤兒上訪團”,“一百寡婦上訪團”,“干部家屬申冤團”,數以千計的蒙古人在大街上呼冤求救,哭天喊地,場面極為悲壯。
結果,像“殺人王”王震一樣,騰海清只是調離內蒙,到濟南軍區任副司令員,沒有任何處分,更不要說刑事追究。
巴赫談到這里悲憤地說,在中共統治新疆、內蒙和西藏這四十多年間,以“地方主義”和“分裂主義”為罪名迫害屠殺了成千上萬的少數民族人民,但從沒有一個漢人因“大漢族主義”被處分過!
●民運人士的口氣與鄧小平一樣
巴赫很感觸地說,中國人的“大中國”情結很深,一聽到少數民族暴動,第一反應是指責他們分裂中國,而從不去認真了解一下,為什麼藏人、蒙古人、維吾爾人和哈薩克人等不願意和中國人生活在一起。巴赫在美國接觸過中國異議人士,有些異議人士見到他是蒙古人,第一句話是,如果你不主張蒙古獨立,咱們可以談。那種口氣和思維與鄧小平說的“只有不主張獨立,別的可以談”一模一樣。
巴赫強調,維吾爾族、蒙古族和藏族,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宗教信仰,其風俗習慣與漢族也大不相同。例如蒙古的文字是字母由上而下拼寫,與漢語完全不同。這些民族有自己的文化傳統,都曾在歷史上建立過獨立於漢族的國家,而且蒙古人還統治過漢人。如果中國人想把這些民族保留在中國的大家庭之內,解決的根本辦法,不僅僅是結束專制,還需要放棄“大漢族主義”的種族歧視和大中國的殖民心態,讓這些民族充分自治。
對有些中國異議人士提出的中國將來實行聯邦制,巴赫表示贊成。他舉例說,當今世界上六個主要國家,五個是聯邦制,因為聯邦制比較適用於大國。他質問到,香港幾乎全是漢人,可以實行“一國兩制”、“港人治港”,為什麼不可以在新疆、內蒙和西藏也這樣做,讓“藏人治藏”、“新疆人治疆”、“蒙古人治蒙”?如果像現在這樣對新疆、內蒙和西藏只是一味軍事鎮壓、殖民統治,民族仇恨只會越積越深。但仇恨的“火山”總有一天會噴發,那時候,不僅“大中國”可能因此崩潰解體,還可能會有一場民族大沖突、大流血,這對哪一個民族都是悲劇。
(載《開放》1997年6月號)
1997-05-16
http://www.caochangqing.com (轉載請指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