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王家衛在1988年拍了《旺角卡門》,1991年拍了《阿飛正傳》,《旺角卡門》時的王家衛還不是王家衛,三年後,《阿飛正傳》裡幾乎出現了往後王家衛電影的所有重要主題以及風格。這三年的時間太奇怪了,即使《旺角卡門》是迎合商業的作品,然而《阿飛正傳》的躍進仍然是巨大的,這部片也讓王家衛拿下了第一座導演金像獎。
2、阿飛(張國榮飾)是個情場浪子,生活漫無目的。他是個棄兒,有個養母,養母始終不願告訴他身世之謎,致使他們關係緊張、彼此折磨,這也讓阿飛選擇放逐自我。阿飛遇到兩個女人,一個是良家婦女蘇麗珍(張曼玉飾)、一個是酒家女孩露露(也叫咪咪,劉嘉玲飾),兩段愛情都沒有結果。蘇麗珍與露露也各自有一段愛情,蘇麗珍與巡邏警察(劉德華飾)之間曾發展一段若有似無的愛,阿飛的好友超仔(張學友飾)一心戀慕著露露,卻始終得不到回應。電影最後阿飛去往菲律賓,遇見巡邏警察,繼而死於一場槍擊事件。
3、《阿飛正傳》的主題是關於一個活在時間之外的人,他以自我為中心,沒有現實感,無視周遭環境的問題與挑戰,這點尤其表現在他對待愛情的態度上。王家衛電影的一貫主題是時間與記憶,主角都有個無法拋開的過去,事件的起源常常是愛情。在愛情之中,我們也時時在確定著自己是誰,由此又涉及了認同的問題,並且這個認同問題經常由語言、國別、文化得到反映。幾乎可以這麼說,以時間與記憶作為表現的愛情是王家衛的內在語境,而身份的認同問題則是處於香港的王家衛的外在語境,這兩個語境結合為他電影世界中反覆出現的母題,一以貫之的風格。
4、《阿飛正傳》的開場便引進了「時間」的主題:一個老式時鐘,指針停在下午3點,阿飛與蘇麗珍相遇,成為了「一分鐘的朋友」,那是1960年4月30日。特別應該注意的是,開場幾乎重複的三場戲中,景框一次比一次更緊。此後時間的主題遍佈了整部電影,時鐘與手錶的反覆出現,背景時不時浮現出清晰而巨大的滴答聲響;而對這個主題更加直接的談論,將出現於阿飛與三個女人——張曼玉、劉家玲、養母之間。
5、阿飛第一次遇見張曼玉,便直接「猜出」了她叫蘇麗珍,整個故事沒有交代阿飛是怎麼知道的,我們和張曼玉一樣困惑。阿飛接著說「今晚妳會夢到我」,那麼不容置辯,即使下次見面時張曼玉說「我沒夢見你」,阿飛仍然斬釘截鐵地回答她「因為妳根本沒睡著」。這個開場段落建立起王家衛最典型的角色類型,他宛如一個預言者,他就是知道了,而事情也就是那樣發生了。一種混合著自由與宿命的觀點,一切都是看似隨機地相遇、一切又都是被安排好的命運。這種預言者角色將一再出現,伴隨著各種記憶主題的變形,最後以《東邪西毒》裡的歐陽峰為表達極致。
6、養母的第一場戲,是她被男人騙了錢,醉倒在廁所,阿飛從外面趕回家,把她抱到床上。我們看到老去的養母穿著光鮮亮麗的花樣旗袍,鏡頭首先拍了她在鏡子裡的倒影,旁邊有一盆花,然後一個左搖,把我們從時間之外拉回現實之中,現實裡的她正在哭泣。阿飛冷漠地看著這一切。此後鏡子、花朵、鮮豔旗袍將不斷與養母之間建立起轉喻關係,我們會感到一種年華已逝的滄桑之感。隨著時間流轉,美好留不住,而一切都要敗壞,這不只是養母的問題,也是王家衛電影裡所有人的問題。
7、因此我們便預知了《東邪西毒》裡歐陽鋒最後說的那句話:「當過去已經不可改變,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記得它」。唯有記憶能夠邁越時間,把美好的時光一一封存、珍藏。記憶裡盡是歡樂,然而一旦回到現實之中,記憶又讓人墜入無底的深淵。因此,王家衛電影世界的主角都活在瞬間的歡樂與永恆的悔恨之中,他們在老舊的事物(與其說那是現實世界,不如說那是記憶世界)間周旋,沈浸在細緻的質感以及恍惚的光影裡。王家衛另一個堅固的主題便是戀物(在《重慶森林》裡甚至將物品當作人來對待),他總是細細檢視每一樣新舊物品,在這樣的肢體、甚至只是眼神的接觸中,我們享受著靜止的時光,那裡有瞬間的永恆,以及天真的自己。
8、王家衛關於記憶的主題往往呈現為一種「真記得、假忘記」的對白,片尾在菲律賓的阿飛問巡邏警察「我們是不是曾經見過」,其實他們確曾有過一面之緣,警察也明明記得,但他卻回答「忘記了,我的記性不太好」,這句台詞在《東邪西毒》裡又被完整地重複過一次。最奇特的是,故事中人也從來不會解答、戳破這樣的「謊言」,他們只是靜靜地接受。明明記得、卻要假裝忘記,為什麼呢?因為王家衛電影的主角都有兩個「我」,一個遊蕩在現實之中(這個「我」將忘記一切)、一個自閉在過往情懷(這個「我」將記得一切),這讓他們痛苦、也讓他們歡愉。
9、這樣的陷溺往往起源於愛情。《阿飛正傳》涉及了五段愛情,各是阿飛與張曼玉、阿飛與劉嘉玲、張曼玉與巡邏警察、劉嘉玲與超仔,最終還有養母的感情世界,它以一種潛伏的狀態影響著阿飛。張曼玉與劉嘉玲是一組平行對照,她們一個安靜、一個活潑,一個內斂、一個外向,也因此她們面對各自的另一段感情時,張曼玉與巡邏警察總是似有若無,而劉嘉玲則是從一開始就看穿、並且直接拒絕了超仔的心意。然而不管她們多麼不同,對於阿飛來說都是一樣的,阿飛都拋棄了她們。其實阿飛將拋棄每一個女人,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拋棄了自己。他是「無腳的鳥」,以為很浪漫,其實從來沒飛過,一開始就死了。阿飛是個活在時間之外——也就是活在記憶深淵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在愛情裡他沒有歸屬感,面對人生他也從來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
10、「身份」因此成了一種「情結」,一方面涉及愛情、一方面涉及身世,而這兩者在阿飛的養母身上,被以一次又一次的拋棄表達。阿飛的養母不願承認時間的流逝,並且在愛情裡最終成了個輸家。對於阿飛來說,她無疑是個警惕,她是不堪的、衰朽的極致。阿飛是「無腳的鳥」,他要逃離、最終又不得不落地死亡的,其實正來自這個與生俱來的身份。我們應該注意到,電影裡只有一個人講著與阿飛不同的語言,就是養母,他們見面時、爭吵時,總是一個講著廣東話、另一個講著上海話。此外,《阿飛正傳》全片幾乎都以「搖鏡」建立任意兩人的愛情關係,只有在阿飛與養母之間,轉以「切」來表現。
11、阿飛存在於時間之外,最好的表達來自於最後一個鏡頭,梁朝偉終於上場。梁朝偉的段落讓人疑惑、卻更讓人著迷。梁朝偉與這個故事完全無關,從電影的外部理由來說,當初是想以六大明星作為賣點,銷售這部電影,沒想到票房慘敗,無法接拍續集,而梁朝偉就是續集的主角,也承諾觀眾會出現在本集之中,最後只好在片尾剪進這個三分鐘的段落,沒想到效果奇好。從電影的內部理由來說,梁朝偉何嘗不就是另一個阿飛(或者根本就是阿飛),他照常梳頭、仔細整理衣物,然後熄燈,隨著他步出房門,也結束了整部電影。這個段落成了個隱喻,存在於時間之外,因此阿飛也從來沒有顧慮過現實,他的愛情態度如此,他的人生態度也是如此。
12、阿飛是個拒絕現實的人,這以他不斷對鏡梳頭作為表達。阿飛與張曼玉的分手導火線,便來自於彼此對婚姻的看法不同,而婚姻則是愛情裡最現實的一面。在第二段愛情裡,當劉嘉玲離去之後,阿飛竟然跳起了舞來,並且在這個時候,主題音樂真正響起。隨著熱情的音樂,阿飛搖擺著他的身子,快樂地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時間彷彿為他而停止。最特別的是,王家衛似乎並不太譴責阿飛的存在方式,相反地,他讓我們隨著張曼玉與劉嘉玲都愛上了這個只有當下、沒有明天的角色。這讓我們想起了巡邏警察,他是阿飛的平行對照,當阿飛再次說起「無腳鳥」的寓言時,巡邏警察直接戳破那只是哄騙女人的話語,此時他是更為實際的;然而巡邏警察與張曼玉的愛情最後也只能以失敗告終(假如算的上開始的話),徒留一座空的電話亭,他也同樣落得一無所有。但他的一無所有與阿飛不同,甚至比阿飛更加可憐,因為阿飛握有更多的主導權,而巡邏警察只能永遠等在那裡。
13、王家衛是個無比浪漫的人,這表現在他對待愛情的一貫態度上。王家衛總在批評那些顧慮太多、一再錯失,終致無可挽回、後悔莫及的人。王家衛要告訴我們的似乎是,那「一分鐘的朋友」才是最徹底的真實,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尤其是愛情,是顧慮不得、也算計不來的,愛情就是交會了、發生了,如此而已(這個主題一路發展至《花樣年華》,成為那「不知不覺」的開始)。
14、因此這部電影讓人回味再三的,卻成了張曼玉與巡邏警察的段落。這是真正王家衛的電影世界。這個段落以電話亭開始,以電話亭結束,中間發展了一段若有似無的愛情。巡邏警察最後對張曼玉說:「以後你假如找不到人講話,可以打電話給我」,此後他每次來到街口電話亭旁,便會停下腳步,等待電話響起。這個動作據他自己而言是不知不覺的,也因為這種不自覺,而使得情感異常動人。人與人的關係,尤其是愛情,其實就是《花樣年華》所說的「不知不覺」就開始了,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我們能做的就是感覺它、記憶它、珍惜它,然後封存這個瞬間。這也是阿飛與張曼玉所謂的「一分鐘的朋友」,那一瞬間將延展成為永恆,時間從此不再存在。這個「插曲」式的段落,看似偏離了主要敘事(據說劉德華的這個段落原本是故事主軸,卻被王家衛一剪再剪,最後成了以張國榮為中心的另一個故事),然而就是這種偏離,才觸及了愛情、或是存在的真正樣貌。愛情與人生盡皆變幻無常,它就是交會了、發生了,如此而已。因此我們應該勇敢一點,任何對於愛情的考量、顧慮,一不小心就會讓我們錯過那個美麗的當下,一逝永逝,並且在未來追悔莫及——在電影最後,電話亭終於響起了鈴聲,我們不知道那是誰打來的,但無論如何,也只剩下空無一人的街道,什麼都不復存在了。這種對待愛情的態度,將在王家衛往後的電影裡一再出現、並且愈發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