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啊,就是那道光。就是那道光。
2、高中朔太郎奔入校長悼念儀式中的第一個鏡頭,有燦亮的水光在其身後閃耀,此後整個1986年的小鎮都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暈之中了。正是這道奇幻之光打開了我們的眼睛,讓我們看見已逝的夢境。
3、我們也可以察覺到,從更大的範圍來說,這個金光燦爛的夢中愛情從頭到尾都被一場颱風與大雨「包裹」住了。與那年閃耀著金光的小鎮相比,「我們所在」(電影裡的此刻與看著電影的此刻)的這個世界在在顯得陰暗憂鬱。
4、當柴崎幸聽著錄音帶裡亞紀說著:「10月28日,我覺得自己快死了」,而淚流滿面時,她的心情是雙重的。哭泣的表面在於她發現了朔太郎婚前隱瞞著的往日之心,而更深處則在於柴崎幸當下與亞紀的重合——她們成為了「同一個人」。
5、在隱喻的意義上,柴崎幸和亞紀是「同一個人」,或者更好地說:她們同是那個消失的小鎮、小鎮裡一段永恆的愛情。這說法的證明來自電影一開始「亞紀回來、柴崎幸消失」的安排: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朔太郎與亞紀面對著窗外的風雨,同樣的29號颱風,此刻從電視的幻影中登陸現實,那是朔太郎跑回了1986年;與此同時,現實中的柴崎幸走入了電視,成為幻影。
6、另一個證明則來自顏色上的暗示:亞紀是紅色的,柴崎幸的第一個場景也曾將一件紅色的衣服「穿在身上」,更直接的表達來自於小柴崎幸的紅色背包,並且擔任亞紀傳遞心情的信使。最後一次小柴崎幸為亞紀送錄音帶,因為大雨被車撞倒在地,當紅色的雨傘拋往空中,亞紀也剛好閉上了眼睛。
7、當然更抽象的證明來自於烏魯魯的二次死亡埋葬傳統,一次埋葬肉體、一次埋葬骨骸。必須把骨骸還諸大地,靈魂才能進入神聖之泉得到安歇。肉體與骨骸其實來自同一個存有,那是亞紀、也是柴崎幸,朔太郎必須對這同一個存有進行二次埋葬。最後也是柴崎幸代替亞紀來到了世界的中心,說「代替」也許不好,那「就是亞紀來到了」世界的中心。
8、亞紀是紅色的,她曾穿著紅色運動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使得所有與她相關的事物都成了紅色,包括:1986年的朔太郎、午夜的收音機、隨身聽的耳機(那是通往夢的隧道)、小鎮上那一行行把夢圈圍起來的欄杆、還有留住永恆記憶的底片;另外,相館重爺吃的西瓜與蘋果也是紅色的。關於這個西瓜(蘋果),我願說整部電影、整個過往的青春、整個「愛情」,最後都成了那個多汁的西瓜與香甜的蘋果了——那是我們心中永恆的珍藏。
9、與紅色相對,藍色涉及消逝更帶來了死亡。那是朔太郎與亞紀第一次遠遊,「夢島」上 的整體藍色氣氛。最美麗的安排是:亞紀在夜晚的藍色窗玻璃上,就著霧氣寫下了兩人的名字。而當我們懷疑這個藍色小島究竟暗藏什麼危險的時候,隔天亞紀站在高地上,背對著太陽,「無預警地」暈倒了。藍色是校長葬禮上的那場大雨、後來擴大成為29號颱風、最終伴隨著亞紀的死亡。直到最後,這藍色也成為了現實世界中的一切。
10、然而此刻現實世界中的陰暗憂鬱,其實早已埋伏在金光燦亮的回憶裡了。那首先是1987年的那場死亡之雨,那也是朔太郎與亞紀一起來到鞦韆架前,談論著照相館重爺傷懷的過去,亞紀問道:「茱莉葉醒來是什麼樣的心情」?那天的鞦韆是藍色的、朔太郎的衣服也是藍色的。我很喜歡長大後的朔太郎又回到鞦韆場的安排,鞦韆已經斷了,只剩下生鏽的ㄇ字形鋼骨。他一個人孤獨地伸長手臂,抓緊鐵架盪來晃去。「茱莉葉醒來是什麼樣的心情?」也許最好的回答就是這個畫面,是我們所有人終於都被拒絕在那場夢境之外的心情。
11、但更重要的是,這部電影讓我們在金光閃耀的夢境中經驗到失望,那是迎神的時候朔太郎獨自崩潰落淚的場景;最後最後,這部片也讓我們在陰暗憂鬱的現實中找回溫暖。如果在美好的紅色隱喻中早已潛藏著藍色,那麼也許真正重要的是:在全然藍色的現實中,有一件「紅色衣服」仍然被仔細地收藏著,並在穿上它的那一刻,重新有機會讓我們和自己和解。
12、這部電影又帶我們回到「聽覺」的傳統。所有人都從聽覺裡,重新體會了生命。最美的一幕是長大的朔太郎回到畢業典禮的舞台上,亞紀魔幻般出現彈奏鋼琴的時刻。在亞紀起伏的手臂上有光影晃蕩,宛如水流一般,那是時光,憂鬱而溫柔的藍色時光。也在這時,柴崎幸「重新遇見」了朔太郎,他們三個人都在這場雨之中了。或者更好地說,亞紀與柴崎幸在時光中融為了一體——與第五點正好相反,此刻「消失的亞紀藉著柴崎幸而回來了」。
13、朔太郎最後說:「我一直在逃避亞紀死亡的事實」,所以朔太郎的第一個鏡頭就是在呼呼大睡,直到29號颱風將他驚醒。電影也讓我們「醒了過來」,因為那裡有夢。我們在現實世界中是目盲的,唯有「進入夢境」,才能真正「見到」重要的事情。
14、朔太郎和亞紀畢竟沒有去到世界的中心,就算後來與柴崎幸的再出發也沒有真正地抵達(他們的車子拋錨了,揚灑骨灰的時候,朔太郎說:「感覺世界中心就在附近」)。一如相館重爺所說:天堂是人發明的。世界並沒有中心,但我們仍是認出了愛情。
15、不只愛情,我們也認出了自己。那是亞紀的魔術。在最後一次拜託小柴崎幸送錄音帶的時候,亞紀叫住了她。當小柴崎幸轉身,一道金光籠罩著癌症病房,那是夢幻般的時刻。亞紀掏出紅色絲巾,使其化為輕柔紙花。當小柴崎幸說「好厲害」的那一刻,亞紀美麗一如天使;也與此同時,小柴崎幸遭遇車禍,亞紀死去。
16、這是亞紀的魔術,要我們在陰暗憂鬱的藍色時光中,要我們在一再回返的29號颱風中,認出那件珍藏的紅色衣服的意義。這部電影裡我很喜歡一個可有可無的安排:亞紀在前往夢島之岸的船上,無意中被風吹走了帽子。我在想,也許回憶就像那頂飄飛的帽子,在不經意的時候,通通化為了浪花。
17、最後最後,提一個我喜歡的鏡頭:朔太郎和亞紀來到夢島,坐在兩片大大的窗前,左邊窗戶外的天空是暗藍色的,右邊窗戶外有一輪燦爛的太陽。朔太郎和亞紀坐在右邊的窗戶之前,兩人背對太陽的剪影是黑色的,左邊則徒留一整面暗藍色的窗戶空空蕩蕩而不顧。好奇怪的鏡頭阿,我真喜歡。對此最好的說法也許是:即使最後現實是藍色的並且空無一物,但在滿天紅彤的夕陽晚霞之中,我們都曾經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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