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少女…丁皓、Ella
粟子
「妳以為妳穿了一身男人衣服，就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男人是男人，天生不一樣的。」活潑鬼馬的丁皓（1939～1967）在為她量身打造的都會喜劇〈遊戲人間〉（1961），大玩性別變裝，一會兒是本尊亞男、一會兒是穿西裝梳油頭的亞南、一會兒是留長髮穿洋裝的亞蘭……透過維妙維肖的時裝易服，牽動兩男一女的感情糾葛，將眾人戲弄於股掌之間。相較傳統的男性形象，丁皓扮演的是有幾分稚氣與純真率性的男孩，一如她在片中的台詞：「男子氣，你知道什麼叫男子氣？……肌肉不等於男子氣！」隱藏生理的限制，悠遊男女之間的亞男，透過自己設計的角色亞南與亞蘭，展現跨性別的魅力。
看丁皓穿梭兩性的畫面，腦海浮現偶像劇「花樣少年少女」（2006）裡的Ella（1981～），短髮、男裝、未施脂粉，同樣是討人喜歡的可愛小男生。實際上，她們皆散發迷人的中性氣質，倒不是說外型或身材類似男性，而是一種來自眉宇間的英氣，加上時不時迷糊凸搥、不知所措的神情，成為這類喬裝故事的不二人選。逐漸將演藝重心轉向大銀幕的Ella，很可能未看過丁皓的作品、甚至不知道這位前輩的存在，但私心裡很期盼她能有機會碰上類似〈遊戲人間〉的劇本，畢竟除了丁皓，已想不到比Ella更適合的繼承者。
「本片可喜之處，是至少有『不合理』的地方了……國片一定要能忘記『自然合理』，方能更進一步。」一般被挑剔的矛盾，在〈遊戲人間〉倒成優點。其實，電影難免有超脫現實或不合常理的地方，否則平平淡淡，誰會感興趣？不管出於對男性地位的嫉妒、發自內心的淘氣或逞英雄的心理因素，丁皓這番顛倒鸞鳳的奇想確讓觀眾看得過癮！
〈遊戲人間〉講述熱愛運動的少女羅亞男（丁皓）與書獃子醫生梁愛倫（雷震）從小一塊長大，愛倫不滿亞男只知往外跑，亞男則取笑愛倫整日宅在家。為證明自己比愛倫更有男子氣概，亞男喬裝成化名「亞南」的男生，追求愛倫心儀的護士高式文（白露明）。式文對靦腆又有紳士風度的亞南傾心不已，將「他」介紹給體格雄健的舉重選手哥哥卓然（喬宏），對他一見鍾情的亞男，只得戴上長髮、換穿女裝，以「亞蘭」身份與卓然來往。為隱瞞真相，她忽男忽女疲於奔命，最終因西裝配高跟鞋的錯穿遭式文識破……亞男只得坦承事情始末—紳士亞南、淑女亞蘭都是她的傑作。
為了好玩，亞男鬧出一場幾近無法收拾的愛情風波。有趣的是，無論她當男或女，都是愛情中的勝利者，比起始終不得章法的好友愛倫，「他」輕易擄獲式文芳心。說穿了，亞南沒什麼獨門秘笈，只是恰到好處的應對進退—不輕易打退堂鼓也不會操之過急。不僅如此，當式文主動靠近，「他」害羞得手腳僵硬；兩人共舞時，「他」不斷踩到式文的腳……種種因為「他」是「她」而出現的反應，是使式文好感大增的重要原因，如同作家游靜在其文〈從《遊戲人間》看電懋電影的男性情結〉的分析：「但在式文眼中，這些卻成了『好男人』的符徵。難道女人眼中最理想的男人原來是扮男人的女人？」
為了逼真演出，丁皓特地剪去一頭飄逸秀髮，穿上全套西服、白襯衫，還打上一條鮮豔非常的領帶。拍片期間，她時不時以維妙維肖的男裝打扮現身，儼然是位儀表堂堂的翩翩美少年。〈遊戲人間〉上映前夕，「電懋」專屬雜誌《國際電影》屢屢刊出丁皓青春無敵的定裝照，雙臂環抱倚著跑車、指尖夾著香菸，眼神中透露渾然天成的憂鬱。如此幽雅帥氣的「他」，一派輕鬆等著在樓上梳妝打扮的「妳」，女孩子哪有不上鉤的道理！
丁皓本名丁寶儀，廣東東筦人，澳門出生。16歲，考入「國際」（後改組為「電懋」）演員訓練班國語組，經一年培訓，以與同期新人蘇鳳、雷震、田青、林蒼合演、岳楓執導的〈青山翠谷〉（1956）出道，葛蘭代表作〈曼波女郎〉（1957）是她參演的第二部電影，憑別具一格的春春氣息迅速竄起。〈小情人〉（1958）為丁皓的成名作，不僅演唱多首插曲，亦由此獲得「小情人」的雅號，為繼尤敏之後、「電懋」力捧的新生代玉女。回顧在「電懋」八年時間，共主演電影二十餘部，包括：〈家有喜事〉（1959）、〈古屋疑雲〉（1960）、〈喜相逢〉（1960）、〈母與女〉（1960）、〈南北和〉（1961）、〈遊戲人間〉、〈體育皇后〉（1961）、〈一段情〉（1962）、〈荷花〉（1963）等，曾應邀來台拍攝黃河自編自導自演的民初文藝片〈癡情〉（1962），廣受台灣觀眾喜愛。
1963年，宣布結婚，再因孕淡出銀幕，兩年後離異，復出拍攝粵語片，多飾演任性倔強的摩登小姐，初期尚可擔任主角，後因新秀輩出，改走冶豔反派路線。作品如：〈魔鬼的愛情〉（1964）〈撈世界要醒目〉（1965）、〈情賊黑牡丹〉（1966）、〈通天曉〉（1966）等。1966年演罷〈四姊妹〉（1966）離港赴美，於當地服藥自殺，得年二十八歲。
丁皓在「電懋」初期即受重用，未幾站穩主角地位，她孩子氣的頑皮性格也在《國際電影》的強力放送下深植人心。寶島影迷對這位「小女孩」更是喜愛，就像時任記者的姚鳳磐描述：「大家愛護丁皓的，恐怕也就是她那份『不懂事』的性格和作風。」歷經與緋聞男友馬霖發生衝突的負面消息困擾，丁皓決心收斂性情，為人處世有所修飾。同一時間，「電懋」因尤敏年齡漸長、林翠堅持結婚而鬧玉女荒，勢必要捧出第二代接班，於是將念頭轉到頗具明星架勢與可塑性的丁皓身上。丁皓的銀幕形象與公司專注喜劇、歌唱、輕文藝的製片方向吻合，一經雕琢，獨特魅力更見鮮明，復以總經理鍾啟文的特別拔擢，六０年代初（1960～1962）可謂佳作連連。
鍾啟文對丁皓的青睞與偏幫，以及因行事作風長年累積的恩怨，漸漸引起眾一線影星不滿，甚至以離開「電懋」作為最後通牒。老闆陸運濤得知事態嚴重，於1962年中親自赴港處理，最終決定接受他的請辭。失去「伯樂」，丁皓與「電懋」關係急轉直下，隔年春天，她與在馬來西亞隨片登台時認識的青年林先生相識相戀，年底宣布結婚，後育有一子。遺憾的是，丁皓的婚姻生活並不如意，僅維持一年就告分居，1965年正式分手。恢復單身的丁皓回到最熟悉的水銀燈下，無奈當時國語片已是黃梅調、武俠動作等古裝片當道，她只得轉入粵語時裝電影求發展。對比青春無敵的後浪陳寶珠、蕭芳芳、丁瑩等，年歲漸長的丁皓多被派任驕縱性感的都會輕熟女，濃妝豔抹無法掩藏時間刻畫的滄桑，不復「電懋」時期的「小丁皓」風采。
粵語影壇浮沉幾年，丁皓希冀重新開始，獨自飛往美國洛杉磯。可惜事與願違，工作感情皆遇波折，加上思念交由前夫扶養的幼子，重重打擊使她萌生短見。1967年5月，丁皓在住處服食烈酒與安眠藥自殺，經數日搶救，仍因心臟受創嚴重過世。丁皓留下四封中文遺書，分別是給母親、在馬來西亞的前夫及兩位洛杉磯的男性友人。給現任男友的信中，她條理分析自己與對方的處境，感嘆相見恨晚：「我已想過了，我實在配不上你，而且我是個已婚又有孩子的女人，並不如你的理想。……. 錯全在我個人，紅花落葉土長埋，它朝白骨也同泥。」丁皓在美生活低調，僅以Kitty Ting報名進修英文，未參與任何社交活動。
「可惜鍾啟文後來太迷戀丁皓了！每逢丁皓在片場拍片，鍾啟文定必進片場觀看，文件也得送往片場給他簽署。」時任導演的王天林坦言鍾啟文辦事能力很高，亦得到陸運濤的全然信任授權，直到「迷戀丁皓」的行徑越演越烈，才迫使他離開經營有成的電影事業。
鍾啟文與丁皓密切來往的消息，始於1959年，兩人時常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此前，丁皓因調皮搗蛋、口沒遮攔的孩子氣作風，一度令公司十分困擾，雖能擔綱主角，但作品不脫驚聳鬼片或笑鬧喜劇。直至因桃色糾紛鬧得沸沸揚揚，近乎危及演藝前途，才在鍾啟文的嚴厲斥責下痛改前非：「從今以後，我做事、拍戲都要像大人樣，現在見到我的人，都說和以前是兩個人，現在是多麼的乖呢！」記者不諱言，戒除「十三點」毛病的她，無疑是最有前途的新生代。
相對行之有年的明星制度，鍾啟文對丁皓的「破例」已到前所未聞的程度。首先，他每日接送丁皓上下班，親自陪同赴日旅行，這是尤敏、葛蘭等女星也未有過的待遇；其次，丁母生日時，不僅動員員工前往道賀，自己更送上金塊厚禮；再者，陸續宣布派給她大製作、大卡司的影片，對這位尚未累積賣座紀錄或登上亞洲影后的年輕女星而言，已不是鴻運當頭而已。被問及不甚合理的好，雙十年華的丁皓四兩撥千金：「和鍾啟文一齊到日本，是因為接受日航公司招待坐免費飛機兜風玩玩罷了！」片酬方面，丁皓也由新人時的「每月支薪兩百元」一路竄升至片酬破萬（傳說高達兩萬五千港幣），超越葉楓、李湄，僅次尤敏。在影業不景氣、同行面臨減薪之際，只有她一人逆勢上漲，「反常」境遇是記者筆下有弦外之音的「交好運」。
「鍾啟文，我現在起就叫你阿鍾，或著啟文，不再叫你鍾經理，鍾先生了。」丁皓在片廠對總經理大發嬌嗔，旁人看在眼裡已是見怪不怪。為使丁皓有更好發展，鍾啟文除屢屢提高片酬，為她量身打造適合劇本，甚至親自來台執導（亦是他首次擔任導演）以康藏地區為背景的〈一段情〉。偏心偏過頭，傳出頭牌明星尤敏寫信給老闆告狀的小道消息，不同於她「純粹公務」的反駁，鍾啟文直指：「我因為尤敏致函陸運濤才辭職的，大牌明星實在很難弄呢！」無論真相為何，這位「阿鍾」都付出高昂的代價。隨著鍾啟文的離職，丁皓地位明顯下滑，不久與馬國華僑結婚，暫時揮別花花綠綠是非圈。
似有若無的情，讓丁皓體驗漫步雲端的樂，也嘗到頓失依靠的苦；相形之下，精明睿智的鍾啟文按理不會犯這樣的過……寫到這，想起丁皓在〈遊戲人間〉的對白：「（妳知不知道，妳這樣的作法，損害了別人？）損害了你是不是？你爭不過我是你自己沒用。」親暱喚著「阿鍾」的丁皓，或許沒這個理直氣壯，也無意損害他人，卻在不知不覺間做了這樣的事。
S.H.E甫出道時，普遍不被看好，實在因為她們之前的女子團體走紅的寥寥可數（城市少女、紅唇族、甚至少女隊），難得闖出名號的，沒幾日又由於內訌歧見分道揚鑣。說實話，三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女生既不屬性感撩人的高佻美女，也非以動感舞蹈為號召，別具特色的嗓音就是她們的賣點。未料，籌備年餘的第一張專輯「女生宿舍」（2001）發行首日竟碰上轟動全球的911，新聞一窩峰聚焦恐怖攻擊，致使S.H.E一度被媒體忽略……所幸主打歌「戀人未滿」（翻唱真命天女「Brown Eyes」，歌詞由施人誠依照團體屬性填寫，展現少女對不確定愛情患得患失的心境）大受歡迎，連帶使她們一炮而紅，透過唱片公司包裝與三人的努力耕耘，成為今日紅遍亞洲的第一女子天團。
S.H.E的團名取自三位成員英文姓名的首字，分別是Selina（任家萱）、Hebe（田馥甄）與Ella（陳嘉樺），各自代表「溫柔」、「自信」與「勇氣」以及高中低三個音域。其中，留著俏麗短髮、有幾分男孩子氣的Ella，常是其中最活潑與搶眼的一個。歌唱事業順利發展之際，她也開始嘗試參與偶像劇，成功詮釋「薔薇之戀」（2003）裡善良傻氣的女主角鄭百合；後主演同樣改編自日本少女漫畫的「花樣少年少女」，為追逐愛慕對象、女扮男裝入男校就讀的劇情，更是非Ella不可的角色。相較最初幾年的「小男生」感，近期的Ella越添輕熟女的柔美，如此轉變無損她直率灑脫的形象，無論在S.H.E或單飛投身大小銀幕的Ella，她已建構屬於自己的花樣神采。
Ella本名陳嘉樺，生於屏東。2000年，自故鄉北上旅遊時，由姊姊代為報名參加宇宙唱片（華研唱片前身）與中視合辦的「宇宙2000實力美少女爭霸戰」。經過初賽複賽的競爭，與包括Selina（最終贏得冠軍）、Hebe的六位女生進入決賽。Ella雖因選歌失誤而遭淘汰，但經公司內部討論，認為其唱腔極具辨識度且低音頗具特色，決定簽下她和Selina、Hebe組成S.H.E。正式出道前，三人在宿舍共同生活數月，進行歌唱等相關培訓。
「女生宿舍」（2001）、「青春株式會社」（2002）接連大賣，S.H.E躍升華語歌壇最受歡迎的合唱團體。第三張專輯「美麗新世界」（2002）更嘗試Rap與電子音樂，曲風更見多元，她們也憑此專輯獲得第十四屆金曲獎「最佳重唱組合」。團體表演之餘，Ella在戲劇的表現同樣亮眼，別於多數打扮入時漂亮的女主角，她擅長飾演外型不出眾，心地善良、直爽可愛、樂觀知足的女孩。雖然一開始不起眼，但劇中所有人都會漸漸喜歡上她，一如在「薔薇之戀」、「花樣少年少女」與「就像賴著你」。2006年，Ella憑S.H.E三人主演的偶像劇「真命天女」（2006）入圍第四十一屆金鐘獎「戲劇類最佳女主角」（由「再見，忠貞二村」王琄奪得），演技受到專業肯定。2010年下旬，以「單飛不解散」模式朝大銀幕發展，作品包括：〈必殺技〉（2012）、〈女孩壞壞〉（2012）、〈新天生一對〉（2012）等。
丁皓的〈遊戲人間〉與Ella的「花樣少年少女」都屬於一種「暫時易服」的戲劇類型，根據游靜〈從《遊戲人間》看電懋電影的男性情結〉轉引Chris Straayer對此的定義，包括：劇情需要喬裝；角色摘取象徵異性的服裝及言行舉止；喬裝足以使電影中其他人物信以為「真」，但觀眾卻一直知道「底蘊」；電影不時提供指向角色「真」性別的符號；喬裝者對自己「假扮」的性別的苦與樂日益敏感；電影需不時援引生理上的性差異；喜劇成分隨著身體接觸增多而強化；角色的「假扮」使異性戀的慾望觸礁；角色假扮被指為同性戀；喬裝卸下，最後異性戀人結合。
上述內容幾乎囊括兩齣戲劇的特點，不過相對有所為而為的後者（企圖接近愛慕的跳高選手），丁皓在片中女扮男裝（亞南）與女扮女裝（亞蘭）的理由更純粹—就是貪玩！想當然爾，劇中最吸引觀眾的，莫過女主角多如牛毛的「險些露出馬腳」的橋段，及其背後所創造的性別曖昧與樂趣。在台灣影壇再度起飛的時刻，期待Ella能多演出發揮她特長（無論天生氣質或後天演技）的作品，或許〈遊戲人間〉是個值得參考的方向。
參考資料：
1.《聯合報》1956年11月9日～1967年6月8日，丁皓相關報導共二十一則。
2.黃愛玲、盛安琪編，《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之四：王天林》，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7，頁67～68。
3.游靜，〈從《遊戲人間》看電懋電影的男性情結〉，《國泰故事》，香港：香港電影資料館，2002，150～159。
4.百度百科…陳嘉樺（Ella）
5.維基百科…S.H.E、陳嘉樺（E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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