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引用自楊翠老師的〈孩子,生日快樂!〉
也引用自弟弟石小球的〈[攝影]台中.野草莓.學運 - 靜坐滿週紀念〉
朋友們,「野草莓學運」的學生們還在堅持著。
大家,若得空,懇請探望他們,鼓勵,也支援。
我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每天,媽媽用即時通訊軟體,越洋打來電話;我打開視訊,跟媽媽說話,也好看見媽媽。前一陣子,弟弟為媽媽安裝的電腦裡的視訊顯示卡也許出了問題,總是只有聲音,沒有影像。那段時間,越洋跟媽媽說話同時也是一種煎熬,因為看不見媽媽。有時候也有爸爸。不過,跟爸爸說話時沒有影像,倒是自在一些。
後來,顯示卡修好了,有視訊了。我細細想,懂得了箇中差異。我,長大了,和爸爸說話就是男人之間的men’s talk;男人對話,重點在內容而不是其它。有沒有視訊不是重點,一旦有影像,多了談話內容以外的其它,反倒尷尬了……。對,這是臭男生脾氣。爸爸,對不起。而我,長多大,和媽媽說話,永遠永遠都是母子之間的事。兒子和媽媽說話,重點在也包含了談話內容的所有一切其它。有沒有視訊,天差地遠。因為我必須要看得見媽媽,才能讓她知道我的氣色胖瘦嘛,才能撒嬌嘛。有視訊很重要。
今天,和媽媽的視訊讓我困窘;因為,我不敢讓媽媽看見我的眼淚掉下來。
媽媽說,昨天她和爸爸、弟弟石小球、弟妹怡君去了「野草莓學運」在台中的現場。媽媽說,要去幫辛苦的學生們打氣加油。媽媽說,楊翠老師也去了。媽媽說,楊翠老師寫了一篇文章,給他的兒。二十年前,年輕的楊翠老師參加學運、抗爭的時後,腹中懷著他的兒。二十年後的現在,楊翠老師的兒子成長了,他參加了「野草莓學運」。媽媽說,她去到那裡的時後,楊翠老師的兒也在;楊翠老師,為她的兒朗誦她所寫的文章。媽媽說,文章很動人,要我可以去搜尋,也看一看。
我還沒有看到文章,我只是聽到媽媽這樣說,說楊翠老師和她的兒,我一陣鼻酸,我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媽媽說,好多人去了。媽媽說,吳晟老師去了,李喬老師也去了。媽媽說,李喬老師稱讚學生們「野草莓」的名字取得好;野草莓,福佬話就是「契ㄆㄡ」,惡劣貧脊的土壤,不能阻止他生長。於是,「契ㄆㄡ」能夠茂盛地四處漫生。媽媽問我記不記得,我和弟弟小時候,媽媽在路上看見了,總會採下給我們兄弟吃。媽媽說,她去找到了可以捐助辛苦的學生們的地方,出一點力贊助他們得以持續下去。媽媽說,現場的學生看見她拿著四張千圓大鈔就要投,對她說:「阿姨,不必那麼多,一張就好了。」媽媽說她很堅持,說:「我家四個人來,我們一人一張。」
我知道我的媽媽。我知道我柔軟善良的媽媽,堅持起來的時候,那溫暖同時也強固的力量。我一陣鼻酸,我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我想到台灣十一月六日的早上,掛心地越洋問媽媽,弟弟要去「圍城」,出發了沒。我擔心媽媽同我一樣擔心。媽媽說:「憂慮,痛在心裡,但是我不能要他別去。」我知道我的媽媽,我知道,用許多飽含血淚的故事教我和弟弟要誠實且堅毅,要盡其所能去報效的媽媽。我和弟弟謹守她的教養了,有時候媽媽會不捨,會痛;她會堅持我們兄弟為所當為,她會堅持我們兄弟莫要辜負了其它媽媽的兒。
我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媽媽像我一樣那麼年輕過。並不許久以前,台灣還被獨裁,被專制的時後,年輕的媽媽和爸爸,總是去參加在我們的鄉里參選的異議人士的政見發表會。媽媽、爸爸都是公務員,在那個年代,他們必須擔憂被指認的可能。媽媽和爸爸於是壓低衣帽,隱身在暗處,為質疑獨裁,為譴責專制的異議人士喝彩也支援。我的媽媽,我的爸爸,曾經那樣;我們的台灣,曾經那樣。
後來不那樣了。
後來,我成長了;我去到凱達格蘭大道,大聲指責當時的元首和政府顢頇無能。不必壓低衣帽,不必在暗處隱身。我在台北求學,當時的我和我的同儕們沒有去衝撞什麼。我只是幾次去到凱達格蘭大道,去挑戰執政者的傲慢;我甚至只是擠在人群裡,迎接第十四世達賴喇嘛蒞臨我們的學校演說。我只是為了教育改革的理念和運動,貢獻一點點一點點力量;我只是運用我的所學,和一些孩子們生活,和他們一起學習善良柔軟,和他們一起學習思索。二十歲代,就過去了。
我讓我的二十歲代過去了。今天,我的媽媽,還去探望為了我的國在風吹雨淋,在奉獻的學生。
有很多聲音說學生們本末倒置,說學生們不務鑽研學問的正業。我聽媽媽說她在學生靜坐的場合看到的種種,我聽媽媽說楊翠老師的兒。我是我媽媽的兒,我不在她的身邊;楊翠老師的兒,在為我,為我的國人們爭取執政者不願歸還給人民的權力;現場風吹日曬的,靜坐的,也是媽媽們的兒女的年輕學生,更有許多許多。他們不在媽媽身邊,他們在不辜負他們各自的教養,做信念讓他們感覺應當做的事。媽媽告訴我他們的神態,他們的堅定。
我回首自己的二十歲代,我不敢讓眼淚掉下來。
我依然一再想到「逆風前進」時的場景。那是臉上刻畫風霜的歐吉桑,含淚向逆風的青年們道歉,道歉說他們老一輩做得不夠,才讓年輕人還在辛苦地跋涉。聽媽媽說「野草莓學運」學生們的種種,我想向在烈日寒風中煎熬,在冷眼訕笑中煎熬,在攻訐惡意中煎熬的學生們道歉,是我們做得不夠,是我在我的二十歲代做得不夠,是我在我的二十歲代沒有能夠為你們衝撞出你們應得的;現在,才讓「野草莓學運」的學生們在執政者的漠然當中,艱苦地跋涉。
誰與我一起,向媽媽們的兒女,向那些辛苦的弟弟、妹妹道歉,是我們在二十歲代做得不夠。是我們做得不夠。
附記:一點點聲音,請得空的朋友們,為學生們打氣。親身了解學生們的訴求,也了解現行集遊法的不完滿之處;也幫學生們,施壓給執意拒絕正面回應的執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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