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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三榮,中央大學英美文學碩士,擅於邏輯分析、化繁為簡,長年自影視及書籍中系統歸納小說創作法,「黃三榮小說班」撞鐘校長,鏡文學簽約小說家,監獄教誨師暨寫作班老師。熱愛燒腦、構想小說,最勤奮的運動不外乎思考時皺眉或皺眉時思考,所以練得最好的就是「眉心肌群」,出版短篇小說集《黑色世界》,以及鏡文學小說電子書《監獄沒有秘密》。
創作坊的大朋友、小朋友,大家好:
多年以前,我跟秋芳老師過去有一段因緣際會,她是我寫作路上的第一個恩人。
多年以後,她邀請我談談自己,談談我的寫作、我的作品,以及我在監獄裡教寫作班的經驗,5000 字的篇幅,正好濃縮了久別的這段年月的寫作人生。
1. 寫作,一種生命真誠
我在監獄裡面教寫作班,這是一件特別的事情,尤其因為我是監獄裡的正職人員,不是外聘老師。所以,我要克服的,除了必須利用其他業務的空檔或是下班時間進行備課以外,最大的挑戰,是說服收容人,一個在監獄裡每日和他們相見的職員,如何有資格教他們寫作。
對外界的人來說比較特別的,也許會是我和學員們的互動。沒錯,這些學員都是在社會上犯了罪而進來服刑的人,但其實,他們和我們沒有太多不同,每一個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就像寫作一樣,他們都有各自的理由,而我的角色就是那個引導他們寫出來的人,如此單純,不需複雜。
但對他們來說,首要的問題一樣存在:「一個監獄的職員究竟要如何教寫作?」
在一個講求紀律的環境裡,我們可以說,不管是監獄的受刑人或職員,或多或少都受到一些制約,也就是所謂的「監獄化」;不管是受刑人或職員,腦袋或多或少都僵化了。在一個給人軍事化管理印象的環境裡開設寫作班,受刑人首先會懷疑:「這不過又是一個要我們寫八股文字、歌功頌德的訓練班吧?」
沒錯,在長期制約下,揣摩上意和歌功頌德幾乎成為一種生存本能。
其實,不只是監獄,只要是團體生活,例如學校或辦公室,「說真話」變成是一種需要「政治正確」的技能。所以就這點來說,監獄和你我熟悉的生活,也許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在一個需要「政治正確」的環境裡開設寫作班,動機一定會遭受質疑:「寫作班?平常叫我說一些八股的話還不夠,還要訓練我用寫的?」
「寫作要為自己而寫,不要寫你以為長官想要你寫的。簡單一句話,就是不要歌功頌德。」這是我告訴他們的第一件事,但是我沒有想到,光是「不要歌功頌德」這句話,他們必須經過好幾個月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不是場面話。那幾個月之間,不少學員在談論題材的選擇時,總是會問:「可以寫這個嗎?不會被長官罵嗎?」
也許,這是我身為寫作者的叛逆,我總是回答:「寫你想寫的,不要管長官怎麼想。只有那樣,你寫出來的東西才會是『真的』。」
當然,他們聽了還是半信半疑,一直到後來發現我為他們提供的寫作建議並不帶任何「政治考量」後,才慢慢相信,才敢開始真誠寫作。
從第一堂課開始,我就一再強調,寫作要為自己而寫,要跳脫框架,尤其是要跳脫你「以為」這個環境強加在你身上的框架。你以為你跳脫不了框架,但是你錯了,寫作可以幫助你在框架裡發現自己、解放自己。為了不讓他們歌功頌德、為了讓他們跳脫框架,我教授的寫作,把焦點放在小說的創作上面,而且是要一萬字以上格局的小說。當然,會設定這樣的格局,除了是要教導他們享受書寫大格局專案的辛苦與快感。(關於為何要書寫大格局,請參閱〈課程1-1:你想寫幾萬字的小說呢?〉 https://novel-mind.com/2020/03/10/%E8%AA%B2%E7%A8%8B1-1%E4%BD%A0%E6%83%B3%E5%AF%AB%E5%B9%BE%E8%90%AC%E5%AD%97%E7%9A%84%E5%B0%8F%E8%AA%AA%E5%91%A2%EF%BC%9F/
但是,我多少也有一點善意的惡作劇,彷彿在跟他們說:「你真的想歌功頌德嗎?叫你寫個一兩萬字,你真的有辦法一直歌功頌德嗎?逼自己歌功頌德一兩萬字,這樣你會快樂嗎?不會寫到想吐嗎?」
我認為,寫小說可以避免他們陷入歌功頌德的漩渦裡。
2. 找,火車怪客
身為一個寫作者,我想我的靈魂裡多少都有一些反骨、一些叛逆,寫作是想找自己,不是想巴結。「找自己」,除了是我一直以來給自己的功課,我想也是監獄寫作班學員必須做的功課。
「找自己」,是我經年累月的經驗和心得。因為是「經年累月」,所以我將這個寫作班取名為「花時間寫作班」。
我對「為自己而寫」有著相當深刻的體驗,是一段相當長的旅程。而這段旅程,可說是秋芳老師觸發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從小時就不喜歡背東西的我,在學校只要遇到需要死背的科目,我一概放棄,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國文。所以當我後來插班大學考上了英文系,學的雖然是英美文學,但就是對國文文學充滿了恐懼和厭惡。即使後來考上了研究所,當我開始對人生感到不足而試圖在寫作裡尋找慰藉時,當我開始寫小說了,寫的卻是英文。
以我當時的意識形態來說,就連寫小說,自己也像個邊緣人一樣,用英文寫。一個美國教授問我為何不用中文寫,我一副愁眉苦臉,說自己的中文很差,沒辦法寫。老師對我的答案嗤之以鼻,直說不可能,說我從小到大都在用這個語言,沒有理由不能寫。於是,我開始用中文寫小說,第一篇就寫了4000字。這驚艷了我自己,沒想到我可以寫超過1000字的中文啊!
〈火車怪客〉是我的第三篇短篇小說,當時寫完覺得它就是我的生涯代表作。幾個月後,我拿它投稿了學校的一個短篇小說獎。那成為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投稿校園文學獎,過沒幾個月就畢業了。回頭,那可能是我距離文學獎最近的一次吧。
投稿過後一陣子,我接到學校的電話,說我進入了決選,一聽到這個消息,我簡直就要噴淚。那個時候,我覺得全世界都沒有人瞭解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孤單和痛苦,而進入決選,像是有人讀懂我了。
我出席了決選會議,卻發現幾乎沒有一個評審挺我的作品。我以為有人讀懂我了,但是到了現場,卻沒有人讀懂我。
故事說到這裡,你應該猜到接下來的發展了吧?
秋芳老師是當時唯一推崇〈火車怪客〉的評審。後來她跟我說,這篇作品是她心目中的首獎,而她在整場決選會議中不斷在觀眾席裡搜尋,想要找到那個火車怪客。
雖然〈火車怪客〉沒有得獎,但是她找到我了。
3. 找自己,從「八苦」開始
在這個校園短篇小說獎落選之後,我和秋芳老師,以電子郵件聯繫了大約一年多。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小說獎過後的幾個月,我從研究所畢業了,對生涯充滿了沮喪和困惑,所以決定自己來一場火車環島旅行,悲情地象徵「找自己」(請原諒我一直用負面文字來形容當時的人生,因為那時我總是將自己看成一個可憐文青,全世界就屬我最可憐)。秋芳老師當時還在台東大學唸書,所以當我的旅行來到了台東,就和她約吃了一頓晚餐,而那是我們至今唯一的一次見面。
後來,我的火車環島之旅虎頭蛇尾,我因為某些理由提前返回原本那個令人沮喪的生活環境。很快投入了職場,做著一個我認為不屬於我的工作,就這樣在洪流中打滾,三不五時呼喊著「找自己」,偶爾抽空寫幾篇短篇小說,投稿一些我自己認為不可能會入選的文學獎。
我的生活一無所成,我只將「找自己」視為自己最重要的工作,我對我周遭的人表現出我所能辦到的「叛逆」,只想表達我不歸屬於這裡、不歸屬於你們。(關於「找自己」,〈黃三榮是誰?從哪裡來?〉 提供了我另一個角度的生命故事。
我用各種形式在找自己,甚至開始迷戀起貓咪這種動物,認為貓咪就是最能保有自我的存在。我趁著女友出差的時候,將公司同事從街上救回的小貓咪領養回家,而當女友回國後,養貓已經成為既成事實,她再不願意也只能接受。哈哈,從此之後,她除了照顧一個太有自我主張的男友外,還要照顧一個眼裡只有自己的貓咪了,哈哈。於是,貓咪成為我找自己的夥伴,也象徵我憧憬的生活狀態。
我們將貓咪取名為「八苦」。這是意外取的名字,卻發現佛經裡真的有這個詞,象徵人間的八種苦,對於當時眼裡只看得到「苦」的我,這很有我的調調,很適合用來象徵我的寫作之路,我喜歡。往後的十五年,我們將八苦從「小貓」養成「肥貓」再養成「老肥貓」。他和我的寫作生活有關,在我追求寫作生涯的日子裡,他都在,象徵著我的追尋。
將八苦帶回家一年後,我們又領養了「虎妹」。領養她,也有一件跟寫作有關的趣事。那一天中午,我和女友外出用餐,用餐後原本規劃獨自前往一家已經預定好的廉價旅館獨處三天,追求個人的寂靜,希望能在那裡寫出我想了很久但是都沒有真的去寫的小說。回想起來,離家獨處、離家寫作,一直是我的行為模式,是一種很任性的「孤狼」模式。只是這個行為模式,在那一天打破了。我和女友在餐廳外面的一個貓咪認養活動裡邂逅了虎妹。
我取消了原定的孤狼計劃,開始照顧起這隻還沒斷奶的小貓咪。現在,我的寫作路上又多了一個貓咪夥伴。
4. 孤獨,英雄之旅的必然
我後來辭掉工作成為一名自由譯者,在家翻譯,有兩隻貓咪陪著我,空閒時,我就想著寫小說,但人生太混亂、頭腦太混沌,我終究沒有真的在寫作。
幸好,我在生涯中找到新方向,投入了一個很有意義的工作,從西部轉到東部,進入了監獄這個職場。妻子、八苦、虎妹,另外,還有一隻個性強悍的流浪貓 (名為「恰恰」,形容她恰北北的個性,真是貓如其名),因為妻子捨不得留她在西部獨自生活,所以也將她帶入了東部的我們的家庭。
我雖然在監獄裡做著自己認為很有意義的工作,但屬於高敏感族群、容易心力交瘁的我,在兩年內動了兩次手術,接著又在職場上遭遇了極大的挫折,我找不到我曾經以為的工作意義,我亟需在生活中創造一個平衡。到了這個當頭,我才開始放手寫小說,我寫了5.6萬字的小說〈馬路江湖〉,投稿了第七屆BenQ 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然後進入了決選,然後落榜。
落榜雖令人難過,但我也因緣際會和鏡文學簽了約。〈馬路江湖〉《馬路江湖》以及包括〈火車怪客〉在內的《黑色世界》短篇小說集也簽約了,接下來我更在與編輯來回討論之下,逐漸催生了 108年12月出版《監獄沒有秘密》電子書,然後在作者簡介裡寫著──最喜歡的動物,是家中兩隻名為「八苦」和「虎妹」的貓咪。
這些對我來說都足夠了,都是最值得感恩的事。孤單的寫作路走了這麼多年,我的心態已經改變了,對這一切充滿了感激。
出版了電子書,我第一個想起的,是秋芳老師,那是我對她的致敬。於是,在這十多年之後,我終於和她聯繫上了。秋芳老師當初輕輕的幾句話,不知道給了我多少鼓勵。現在回頭想起來,我在帶領監獄寫作班時,是不是也想創造這樣的意義呢?
《監獄沒有秘密》電子書出版時,寫作班學員也正好完成了他們的稿件。因為我教授的是小說,課程內容從構思、大綱再到初稿,全都涵蓋了,甚至強調了初稿之後的二稿、三稿甚至四稿,就這樣帶著他們一個階段一個階段走下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這樣為寫作投入了好幾個月,每天晚上在舍房裡刻意空出一段時間,在這個人數不等的嘈雜空間裡創造出一個自我真空,誰都無法侵擾。他們每天專心寫作、持續不斷,而我能做的,就是每天都將他們的稿子帶回家閱讀、批改,切切實實地陪著他們經歷了一次完整的創作歷程。
我幾乎每天將他們的稿子帶回家閱讀、批改,初稿完成後再繼續對著二稿、三稿重複同樣的過程,聽來辛苦,但他們也不輕鬆。他們的辛苦在於使用稿紙寫作,所以一部作品的篇幅一、二萬字以至於二、三萬字,他們都是一字一句在稿紙上刻畫出來的,而只要有遇到錯誤或是需要修改的,他們就可能整張稿紙重寫一遍。初稿完成了,他們再用紙筆刻畫出二稿,然後三稿。要這樣不停重複書寫,需要強大的耐心,而他們的寫作熱誠也在這之中確立了。(不過,我也不馬虎,後來靠著自己將他們的所有稿件文字都輸入電腦,這樣的熱誠,也是夠強大的。)
這一次,我似乎效法了秋芳老師,扮演起別人寫作生活幕後的推手,貢獻雖然不敢說重大,但至少是全心地付出和祝福。 5. 祝福,生命中最勇敢的勇敢
我盡力引導他們寫出他們當下最真誠、最滿意的版本,而那是一個為自己而寫、不歌功頌德的作品。我想,我幫助他們找到了自己,往後即使再迷失,相信他們都有「找回自己」的能力。在寫作班裡創造了這一些意義之後,我開始思考自己可以如何再創造更多意義。
也許是天命在呼叫,我很快找到答案,著手架設「黃三榮小說班」網站 (Novel-Mind.com)。我將網站的英文名稱取為 “Novel Mind”,意指小說如何鍛鍊著我們的心智,我也和一名設計師朋友絞盡腦汁設計了一個能象徵這個理念的 logo,花了大約半年的準備時間才讓網站上線,開始將我在寫作班教授的課程系統整理成文字,免費提供給所有的寫作同好,而這是我對這個世界所能夠的貢獻方式。
「黃三榮小說班」網站也許會讓人質疑,沒得過文學獎的人、只出過一本電子書的人,有資格教小說嗎?我想,我身為寫作者在人生中也受到許許多多來自他人甚至來自自己的質疑,但我們的寫作韌性不就是在這樣的考驗中茁壯的嗎?孤獨是必然,祝福是勇敢。文字,剛好是我的英雄追尋,無論誰和誰,誰或誰,都有各自的生命宿命。
「黃三榮小說班」融入了我的整理、我的個性以及我的創作理念,有著我的獨特之處,也有著我對你或對這個世界的獨特貢獻。
我出版了電子書、成立了網站,也和秋芳老師恢復連繫了。接下來,為了更精進我的創作,我報名並入選了鏡文學「2020說故事學院」的小說創作課,每個星期日從東部通車到台北上課,當天來回,對我這身疲憊的老骨頭應該又是創作生活中的一次里程碑吧?但就在我進入這個新的創作階段時,前一個階段裡的事物似乎也跟著終結了。
就在我去鏡文學上課求精進、妻子也順道上台北辦事的那個週末,陪了我們15年的八苦大王老肥貓,在家中過世了。我們哭得心碎,哀悼的時間綿延不絕,悲傷的餘韻和後勁十足。回想過去15年,我為了找自己、為了追求自我,邀請八苦進入我們的世界,成為我們的夥伴,現在他過世了,我除了心碎,也有無盡的懺悔,我不確定,我這 15 年到底給他看了什麼樣的人類生活。我的追求是對的嗎?我在追求自我之餘,是否曾讓他看到了什麼樣的人類醜陋面?這個問題,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我得繼續走下去,也會繼續寫下去,接下來的階段未知,但身為寫作者,就是會繼續找自己,也許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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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沒有秘密》電子書 :這本小說真的很精彩,所以我希望更多人能看到它, 如果能拍成電影或迷你影集,威力更是強大。另外,電子書收錄了這部作品的創作緣起,很值得一讀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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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三榮」鏡文學作者專頁 :你可以在這裡讀到我的作品,包括已出版的《監獄沒有秘密》,當然,閱讀電子書的體驗是完全不一樣的,也是給予寫作者的一種實質鼓勵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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