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黨阿姨小檔案
李黨,目前擔任小天下執行副總編輯。編輯、策畫出版的書疊起來,可能有三倍身高吧〈我堂堂一六0以上唷〉!天生淚腺特別發達,常常一邊讀文稿,一邊被感動得涕淚四流,這也成了決定一本書要不要出版的關鍵。因為工作,常有機會出國參加書展,增長見聞。如果可以,希望下輩子再當個童書編輯。
創作坊的大小朋友們,大家好:
兩個月前,秋芳老師來信問我可不可以寫一封信跟大家聊聊?當時,我正忙著要出門去義大利波隆納參加書展,心想兩個月後才交稿,應該沒問題吧!
沒想到從辦公桌抬起頭來,赫然發現兩個月一下子就不見了。我這開始慌了,也認真思索,秋芳老師為什麼會點名我呢?
也許大家會猜測,我跟秋芳老師應該很熟吧?
哈哈,說來很神奇,我們兩個至今還沒正式見過面哩!至於是否在路上、街上或其他場合碰過,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會互知彼此,是兒童文學牽的線,一個是作家,一個是編輯,台灣兒童文學圈子不大,很容易「互通聲息」。
加上秋芳老師對我過去編輯書的愛好,好像很自然的就成為「文字上的朋友」了。
這就是當編輯的好處,有許多不曾謀面的朋友散布各地。
1. 看草,竄長
不過,我可不是一開始就想當編輯的。
我生長在彰化很偏僻的鄉下,家裡耕種一甲多的田,寒暑假幾乎都是在田裡度過的,連放假日也要下田,因為那時不流行施除草劑,野草長得特別快,永遠有拔不完的菜園和田埂等在那哩,要不然家裡還有一頭老牛,有空時得牽著牠到公墓去放牧。
所以,現在每每從公園經過,看到綠草如茵,就會想小時候要是有這一片草地,牛和我,不知道會有多開心呀!
生長在窮困、一年忙到頭的家裡,稍有一點空閒,玩都來不及了,哪裡會想到讀書,每天能夠準時交作業就不錯了。
幸好,我的功課不差,帶給爸媽一些面子,加上在小學、國中階段,碰到幾位好老師,他們要求我背書、借我課外讀物看,要求我的功課,所以國中畢業後,當鄰居同年齡的玩伴都進工廠工作,我卻能夠繼續升高中,甚至讀大學。
大學,我讀的是中文系。不過,高中時我最想讀的卻是軍校,一來不用學費,免得增加家裡的經濟負擔,再者很嚮往現代花木蘭的生活。可惜升上高三,我患了近視,沒通過體格檢查這一關。
當不成花木蘭,那讀什麼呢?由於國中和高中時期,我跟國文老師感情最好,所以中文系就成了我的優先選擇了。
從小學到高中,我不曾補習,但高中三年,倒跟過一位老師學畫。
這位老師的教學方式很特別,從不告訴學生要怎麼畫,他的畫室也從來不關門,學生想畫隨時都可以去。周末下午,我經常和兩個同學坐在畫室裡,一邊畫石膏像,一邊啃著用來擦炭筆線條的饅頭。偶爾老師在家,他會坐下來,右手拿著炭筆,左手架著已經缺了框架的老花眼鏡,示範石膏像比例或明暗處理的手法。
他不多作解說,只是一味埋頭在紙上拉線或畫圓柱體,學生得自己揣摩。我後來雖沒有走上美術專業,但那段時間的接觸和訓練,對後來從事童書編輯,在跟插畫者或美編溝通時,其實是有很大幫助的。但這些是後來的收穫,當時就純粹只是去畫畫而已。
2. 看樹,扎根
大學畢業後,多數同學都選擇當老師,我自忖對教學沒有熱忱,對考公職也興趣缺缺,倒是曾經在一家出版社工讀過,感覺還挺有意思的,於是就往這個方向尋找。
我先在一家健康雜誌待了一年,但雜誌出刊不太正常,許多文章還是我七拼八湊寫出來的。
後來,看到《茶與藝術》雜誌在徵採訪編輯,就去試了。記得當時應徵,需要當場寫一篇文章,好像是我的「飲茶經驗」。我寫的是小時候在大廟埕喝奉茶的經驗,自覺寫得還不錯,加上很喜歡那裡的環境,所以我一直在等待錄取通知。
可是,整整一個月後,我才被告知可以去上班了。後來同事告訴我,時間所以拖了這麼久,卡在社長季野先生,因為我先前寄去的履歷表字體非常漂亮,但那篇短文字體卻潦草歪斜,季社長懷疑我先前找人代筆,所以傾向不錄用,後來是同事認為我文筆不差,才給了我機會。
我的履歷表當然沒找人代筆,不過現場書寫的確是我的罩門,在鄉下長大的我,不怕黑,不怕寂寞,就怕人多的場合或現場表演,有幾次代表學校外出參加作文比賽,緊張到手幾乎無法寫字。
而後社長知道我偶爾寫寫書法,碰到同道茶友,總是不吝幫我宣傳,還送了我一本版本稀有的《醴泉帖》。
有人說要害一個人,就叫他去辦雜誌。文人創辦雜誌更是辛苦,雖然當時台灣茶藝館林立,但詩人出身的季先生拉不下身段招攬廣告,加上訂戶不是太多,所以社裡晚上還開了茶藝課程。
我是新來的菜鳥,既然要進入這個專業領域,總得具備基本的素養,因此晚上的課程,我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助教,燒水、備茶、影印資料,跟著學員一起聽課。大部分的課程都是季先生自己上陣,偶爾也有外聘老師。
上課地點就在我們辦公室外頭的大客廳,幾張原木釘成的大方桌、搭配粗獷的靠背椅、木雕的布面立燈,很有茶藝館的氛圍。原本只知喝大壺茶的我,幾堂課聽下來興味盎然,加上午餐後經常在大客廳裡跟同事切磋茶藝,週末上山做茶,沒想到後來課程告一段落作測試時,我的實做成績竟然名列前矛。當時季先生笑著對其他學員說:「沒想到陪讀的反倒考上狀元。」
到了後期,有時候季先生太忙或趕不回來,他會叫我上場代班。我的人群恐懼症,經由這樣的磨練,才得以慢慢消失。因為這段時間對茶的了解與認識,茶成了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時累極了,一聞到濃濃的老茶味,整個人好像又重新活了過來。
3. 看風,飛揚
在《茶與藝術》一做就是三年,但雜誌經營越來越困難,加上我也覺得需要休息,便辭去了工作,晃蕩了將近一個月,直到從報紙的求職欄看到「東方版社」在徵編輯,雖然沒有做童書的經驗,但以前幫過一位老先生忙,他口譯日文的童話,我用中文記錄並修潤,藉由這種方式熟悉不少作品。因此我就投了履歷表,也被錄取了,從此開始了我正式的童書編輯工作。
前八個月我都在讀資料,為一套大企畫作準備;後來則投入另一套12本科學書的編製,一埋頭就是三年。我本來是學中文的,科學背景不強,這三年除了溝通版面,也得幫忙撰稿,因此便大量閱讀資料,結果發現童書世界是如此寬廣、有趣,對身邊的花草蟲魚、四季星辰也有更多的認識,並會隨時留意,有時見到不知道的物種,還會打破砂鍋追到底。
當年主編的那套科學書,後來得到了金鼎獎的肯定。
民國八十年後,台灣漸漸引進國外的童書進來翻譯,對編輯的要求也不再只是會編書,還必須懂得市場和行銷,但這些我都沒機會接觸。剛好那時幾家重要的童書總編輯、主編、企劃、資深版權專員組織了一個讀書會,準備邀請業界的相關前輩來授課。
由於東方出版社位於城中區,交通方便,於是被大家選為上課地點。我當時還只是一個小編輯,論輩份資歷,其實還不夠格參加讀書會,但因為是地主,所以其他成員特別網開一面,讓我們這些小編輯也可以參與。不過,因為讀書會成員實在太大咖了,大多數同事生怕彆扭,不願參加;我覺得機會難得,倒是報了名,但自知自己是隻大菜鳥,所以上課時很認分的司茶水、環境整理,一年多下來,前輩們大概覺得我還算勤勞,也有了好印象。
讀書會請來的講師,都是當時業界的一時之選,有實體書店行銷的龍頭,有直銷專家,有郵購高手,有成人書的總編輯,有童書總編輯,有大作家,有繪本作家,也有知名譯者。前後進行了一年多,每星期固定聚會。後來民生報還做了專題報導,給我們取名「13妹讀書會」。
讀書會雖然中斷了,但每年大家還是會聚聚聊聊。
對我來說,這個讀書會幾乎是我童書編輯的起點,除了由此延伸的人脈關係、書市行銷概念,後來舉凡工作上遇到難題,她們都成了我的最佳顧問,譬如先前幾乎沒有機會接觸的版權談判,讀書會夥伴就給了很大的協助,減少我的摸索時間。
有時,在一些人才的物色上,她們也可以提供很中肯的建言。這些收穫都是我當初「不揣鄙陋」的結果。所以有些時候不妨勇敢一點,不要介意自己的位階資歷,好好把握提昇自己的機會,這些都可能成為豐富的礦源。
在東方出版社我一待就是十八年,甚至覺得自己是很幸福的人,可以將工作和生活結合在一起。當童書編輯真的很有趣,可以不斷吸收新資訊,有機會接觸最新的出版品,每編輯一本書,都像享受了一頓豐富的饗宴,因為作者奇特的佈局、充滿詩意的哲思、主角跌宕起伏的人生,讓我像在品嘗一甕珍藏的老酒,越沉越香,杯盡了,卻是回味無窮。
也因為長時間投入閱讀作品、再三咀嚼吟詠,讓自己更深入作者的架構、鋪陳、人物描摹,體會也就更深了。這大概是編輯這個工作所以迷人、讓人上癮的地方吧!明明累得半死,卻因為選上了自以為精采的好書、充當第一個讀者、期待讀者跟自己有相同的感覺、感動,只這些空泛的滿足,也能在生活中帶來許多快樂。
4. 看雲,飄流
當然,當編輯也有很掙扎的一面,譬如一本書自己很愛,但能不能被讀者接受卻沒把握,這種時候就很苦惱了。
《雨果的祕密》就是這樣的一本書。早在2006年10月我就接到這書的影印稿,那時候連英文版都還沒有上市。雖然翻閱之下驚為天人,覺得用圖像與文字分別敘述情節進展的創意很棒,小說本身也很懸疑、感人,但全書多達五百多頁,抱起來沉甸甸的,加上國外要求的簽約金不低,實在很難下決定。但這的確是一本劃時代的大書,錯過了說不定會遺憾終身呢!於是,我決定來一次出版大冒險,讓國內讀者、作家也有機會見識到這樣一本帶來不同視覺震撼的小說。
譯稿完成後,我迫不及待捧讀,讀著,讀著,竟然不能自持的淚流滿面,害得前來詢問編務的同事,一臉尷尬。其實,故事並不悲情,那是什麼樣的情節深深觸動我的心?
關閉電腦頁面,我閤上眼睛,問自己這個問題。
對!是對夢想的追尋和堅持,不管是書中主角,或是作者,我對他們都深深感佩。就像書中那個電影學者說的:「有天下午,他和我握手,對我說了一些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彎下身來,單膝著地,輕聲對我說:『如果你曾經想過,晚上睡覺做的夢從何而來,只要來這裡看一看。這裡就是創造夢的地方。』
因此,我長大後也想要創造夢。你先生那天送給我一件珍貴的禮物,我希望有一天能報答他。」
離開學校,逐漸進入中年,經過多年社會現實的磨練,我幾乎已經不敢回頭張望自己在年輕時有過什麼夢想,所以看到別人如此執著於尋夢,不由得心頭一熱。
為了行銷這本書,事前我們研擬了完整的計畫,除了不斷向書店介紹這本書,還製作了贈品、宣傳短片,結果市場反應非常熱烈,書還沒鋪到市面就緊急再刷了兩次。老闆緊張的問我說萬一書都退回來怎麼辦?我只好用人頭保證,年底不讓這書有超過1000本的庫存。
因為一本發燙的書,怎能因為缺貨而冷卻下來呢?這書當年銷售非常好,也帶動公司業績大幅成長,同時刷新了很多人對東方的印象。
就在公司出版業績蒸蒸日上,同事都摩拳擦掌要大展身手時,2008年7月公司的高層人事卻發生了大地震,董事之間由於其他投資事業產生嫌隙,戰火延燒到出版社,董事長重新改選,新人上任。新董事長對於出版並無熱情,只想守成,認為靠著先前那些舊書就能盈利,不想發展新書;而我們幾個編輯又被歸類為「前朝遺老」,被資遣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對於把東方這面老招牌看得比生命還要重的我來說,面對這樣的變局,心裡又痛又傷心,但公司是別人的,我完全無能為力啊!那一陣子我非常沮喪,幸好先前合作過的作家、畫家、編輯朋友,紛紛給我安慰,甚至連秋芳老師都寫信問我生活有沒有問題?
連續兩個月,幾乎天天都有朋友邀約我吃飯或下午茶,惹得我家女兒還笑我說,我其實不用找工作,反正天天有人請吃飯。
這時候我也才發現原來自己在出版圈有這麼多好朋友。
5. 看小天下,向前跑
休息半年後,天下遠見公司找我去主持童書部門,一轉眼我到小天下竟然要邁入第五年了。
過去四年間,小天下共有12本書獲得中國時報開卷年度童書獎、6本獲得金鼎獎,連續3年最多書獲得好書大家讀年度最佳讀物獎。
我個人去年也獲得公司頒發的最高榮譽總裁獎。
現在回首將近五年多前離開東方的前塵往事,心情已經平復。
記得剛離開東方兩個月後,一次因事經過附近,走進以前常跟同事光顧的一家老麵店,夥計問我吃些什麼,我愣了半晌,才想起了這家店的點餐術語:「招米。」 當招牌米粉端上桌時,我第一次細細的打量湯碗裡的配料:米粉羹湯裡加了魷魚、花枝、肉羹、魚酥和豆芽菜,再淋上一匙沙茶,擺上數葉青翠的九層塔。
有別於過往的囫圇吞棗,我好整以暇的一口一口品嘗,一股溫暖的滿足感油然而生,彷彿那一兩個月來悽惶的失落感,都在那碗招牌米粉裡獲得了慰藉與補償。
只有通過挫折的淬煉,我們才能領略,並且暗自感激,那些讓我們疼痛的人。因為有那些預想不到的變革,自己才有勇氣跨出工作十八年的地方,從而找到一個領域更寬廣的天地,與一群思考模式跟自己不太一樣的編輯共事,促成自己的再一次成長。
雖然工作上遭遇了這些挫折,不過,我還是很開心能夠當個童書編輯,掌握些許主宰出書方向的決定權。不同於成人書市的廝殺戰場,童書本身就具備了理想、希望、光明和溫暖的特質。所以,選書時可以跟老闆據理力爭,將自己的出書理想付諸實現。
為了不辜負作家們的託付,我希望把每一本書的品質做出來、把每一本書的行銷做足,讓專業的作者可以有穩定的版稅收入,能夠專心創作,因為只有這樣才可能有更優秀的作品出現。
當了二十幾年編輯,自己也只有這項本事,不過能夠把一樣專長做好,好像也不錯,你們說是不是呢?
暑假快到了,預祝大家充實、愉快,不管做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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