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大、小朋友們:
2010年這個暑假,陪著孩子在閱讀「光」之三部曲同時,我們教孩子們領略小說,嘗試小說創作,但是,在閱讀與創作的最深層核心裡,我們最重要的努力是,協助孩子們面對生命的美好與不堪,珍惜生活裡全部的憂歡沈浮。
我知道,很多孩子會把自己的困境和夢想,投射在「光」之三部曲的主要構成,陳明瑜身上。
她和每一個人一樣,渴望愛,渴望信任,渴望美麗與幸福,可是,又和我們一樣,不安,恐懼,沒自信,總覺得什麼都做不好,最好是能把生命的賭注,假愛之名,全都押在另一個我們心目中的「強人」身上,讓他為我們的人生負責。
我們以為這樣的人生最幸福。其實,不能自我負責,全部得依附在「別人決定我們」的不確定未來,這樣的人生最可怖。
《魔法雙眼皮》裡的陳明瑜還在茫茫摸索;到了《不要說再見》,不得不在愛與死的邊界,徂人生的極端情境裡,找出足以繼續活下去的出口。
全書分成三種視角。多情又多能的阿歡,在「春甦」、「夏魘」、「秋纏」、「冬戀」的四季輪迴,不得不承認,無論我們發了多大的願,生命有我們不能作主的寂寥無奈;陳明瑜遍經「孀妻」、「兒媳」、「女兒」、「媽媽」的不同角色,始終仍然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原型,一點點善良、一點點渴望,卻總是找不到足夠的熱情和韌力,可以無所憂懼地活下去。至於那些最功利的司法界,卻在最不現實的「若不堪憂」、「楊柳樓臺」、「漏雨蒼苔」和「著手成春」,找到一如司空圖《24詩品》所固守的世界,無論現實如何殘破,只要有愛和信任,就能夠在浮生亂世裡溫暖地活下去。
這個月,我們就來讀一讀蕙君老師在《不要說再見》的小說虛構裡,揭露這些揮不去微微惆悵、淡淡感傷的生命真實。
逆光前進 創作坊專任教師/黃蕙君
序曲:我的四姑姑,黃秋芳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的四姑姑—黃秋芳,是一個作家。
印象中,她總是一頭長及肩的半長髮,身上有時穿的是長洋裝,有時穿的是各種顏色的針織杉配上長圓裙,樣子優雅得就像是書本裡形容的,作家的樣子。她會寫小說、散文、採訪筆記、童話,她也是一個教兒童作文的老師,出版一系列關於作文教學的書籍,幾乎所有的堂兄弟姊妹都上過她的作文課,而我是唯一一個沒有上過她的課的姪女兒。又因為彼此住的遠,只有在每年奶奶忌日或是過年家族團圓,才有機會見面,按理來說,即使是親人,這樣一年最多見三次面,之間的感情應該也是陌生,但奇異的是,只要看著她的眼睛,就好像可以放心的對她說很多很多連跟媽媽都說不出口的心事,所以在我心裡,一直覺得「黃秋芳」,是一個既遙遠卻又親近的人。
直到唸大一那年暑假,自己成為創作坊的工讀生,和她朝夕相處,才真正開始「認識」她。
那時候,創作坊正處在最繁盛的黃金時期,電話線總是熱鬧,因為那個時候的創作坊不只專心教導孩子寫作文,還有各方來的演講邀約、稿件邀約、採訪,還辦了讀書會、固定的暑期營隊,日子只能用忙碌來形容,好像只要踏進創作坊,就立刻變成一只陀螺轉呀轉的,下班關了門才可以休息,印象很深刻,那時候因為太忙,除了上課、辦活動,平時沒課還要批改作文、備課,所以四姑姑常頭痛,有時疼痛太過劇烈,連眼睛都看不見,還要假裝鎮定坐在教室裡,只是笑笑地要我開一瓶雞精給她補元氣,或者,幫她在頭頂上隨意按摩幾下就當過去,老實說,當時候真覺得她對自己太嚴苛,看見她這麼拼命,我們這些當後輩、員工的,又怎麼能不更加認真工作,然後才可以追上她的速度。
當時年輕氣盛,雖然是女生,卻渾身充滿暴戾之氣,常常不小心就得罪出出入入的人群。記得最清楚的是,暑假已經經過一半,有一天,我們忽然發現,熱鬧的電話線竟然整日都不吭一聲,異常地安靜。原本以為是剛好人們都不在這天撥電話來,後來才知道,其實是因為我一個不禮貌的舉動,不小心得罪住在附近的鄰居,無辜的電話線也因此遭殃,被狠狠一刀剪斷,讓電信公司到創作坊勘查的時候,還要不忘認真叮嚀我們:「行事要小心!」。
一直到近十年過去,我的暴戾之氣已經隨著歲月流逝,漸漸消磨殆盡,身分也從小工讀生變成為創作坊的作文老師了,姑姑每每談起這件往事,還是哈哈大笑,沒有多餘的責怪,只有恨鐵不成鋼的,不斷督促我長大,希望我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作文老師,和「有一天終於成熟」的童話作家。
這是黃秋芳,也是我的四姑姑兼老闆,更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
雖然她的外表看起來始終纖瘦、柔弱,對工作、對生命卻始終永遠懷抱著熱情跟希望,即使身陷在困境,也能夠堅持用笑聲克服一切的疼痛,好像在她的世界裡,沒有什麼痛苦困難是過不去的,只要大聲笑一笑,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打開《不要說再見》,細細讀來,就好像是姑姑平常在課堂上絮絮說著的紛繁多樣的故事,藉著小說裡的角色「溫柔說教」,讓我們看見一種其實可以過得更好的堅決,同時,也讓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可以逆著光亮前進的勇敢,沒有人可以為我們的人生做決定,只有我們自己,盼望、堅持,才能夠真真實實且懷抱著希望活下去,並且擁有著千萬種可能。
樂章一:擁有愛的可能
從阿歡的記憶開始,再透過明瑜的姊姊、媽媽,甚至是不滿一歲的女兒—珊珊眼中,清楚勾勒出明瑜乍看愛笑、溫柔、有耐性,實際上卻是膽小、害怕孤單、不要說再見的人物形象。然後,故事穿走在過去與現在、現實與虛構之中,好像,不論明瑜再怎麼一心一意想要過得更好,想要把所有的意志力、所有的時間、所有的努力,都放在一個可以好好去愛、好好去照顧別人的地方,然而,這個世界卻總不能盡如人意,只是重複著失去、疼痛、再疼痛的戲碼,一如對生命要求那樣簡單的她,也只能全盤接受。
讓小黑回到主人身邊的時候,沒有人了解明瑜心裡的磨折,她只能哭紅眼睛對自己、對阿歡也對大大的世界,說:「為什麼所有美好的事都不長久?我只是,不想說再見。如果世界上所有親密的人、親密的朋友,都不要說再見,那該有多好!不要說再見,真的有這麼難嗎?」但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永遠不必說再見的人或事呢?
始終堅持「做自己」的阿歡,不願意乖乖地像哥哥姊姊那樣,接受爸爸安排,男孩當醫生,女孩就當音樂家,卻在上了大學之後,想不出有什麼是因為做自己而留下的生命印記,好好記得。直到在校園聽見明瑜聲聲呼喚自己名字,兩個人用一種像是要燒盡彼此所有的炙熱感情,相戀相親直到有了孩子,才大二就「秘密」結婚、拼命打工。以為退伍之後,終於就要和明瑜真正過得幸福了,那個和明瑜第一次早餐,陽光酥酥亮亮的早晨,阿歡回頭向明瑜揮手:「你幸福嗎?我覺得,我真的好快樂。你看!陽光好美,這世界真的好溫暖。」卻像是一則諷刺的預言,預言他們的將來,不會比那樣的早晨更好。
在他忽然之間死於車禍,變成為一個飄飄蕩蕩的「鬼」,以為再也找不到可以繼續感覺溫暖的可能,才真正明白向來嚴肅、對自己百般不滿的爸爸,原來這麼愛他;馴順、堅韌的媽媽、發誓千萬次要好好保護的小女人,這麼多他愛的人,因為失去他,沒別的事情可以做,除了專心落淚、落淚。
看起來,故事彷彿是在嘲笑以為相信努力就可以得到幸福的明瑜,也嘲笑故事裡的每一個人,阿歡是這樣,阿歡媽媽、明瑜媽媽都是這樣,但其實,能夠深刻體會「失去」,不也是一種幸福?
即使清楚呈現一場椎心刺骨、狠狠失去所有的車禍,還是要再一次透過阿歡媽媽在廚房裡,靜靜做飯的畫面:「一向沈靜從容的母親,漠然著臉,在廚房裡切胡蘿蔔,一小片、一小片地切,再細細地切成絲,又耐性地,切成極細極細的小碎點,像小紅螞蟻一樣,滿滿地,裝在大碗公裡。他覺得很奇怪,停在母親身邊,看她在切完胡蘿蔔後,又泡了一大把香菇,也是一樣,一小片、一小片地切,細細切絲,又切成極細極細的小碎點,這次是小黑螞蟻,滿滿地,裝在另一個大碗公裡;然後,她開始切高麗菜、切碎肉,也裝滿了一大碗公碎碎的小綠螞蟻、小紅螞蟻;接著,她坐下來,慢條斯理地剝豌豆,剝一大盆,好像時間也是這樣大盆大盆盛載著,永遠用不完。
廚房裡,開始浮擠著生鮮蔬菜的清香。母親洗了米,找了個最大的鍋子,開始煮稀飯。她先把碎肉、碎香菇、碎胡蘿蔔、碎高麗菜,一碗公、一碗公倒進去,再用果汁機把剝好的一大盆碗豆打成豌豆泥,一起又加進稀飯裡,食物的香氣,慢慢誘引出僵固在漠然裡的情緒。阿歡看見母親,一邊攪拌著稀飯,一邊靜靜落淚,一顆一顆眼淚,落進稀飯裡,好像她整個人隨著溫暖的煙氣,正在慢慢融化,一點一滴,也要溶進那一大鍋什麼都可以丟進去的稀飯裡」讓我們看見,原來以為疏離、以為失去的愛與親情,已經因為巨大的傷痛被一小片、一小片切碎,又一碗公、一碗公倒進大大的盛滿愛的容器裡,慢慢地、慢慢地融化,然後重新緊緊黏合在一起。
透過這些細膩動人的描寫,讓我們真真實實地感覺快樂、悲傷、幸福、痛苦,更體會真正的愛,不過是希望在乎的那個人,多吃飯、好好活著如此而已。即使,我們的生命一再重複擁有和失去,但只要能夠好好活著,就有機會可以再一次擁有愛的可能。
樂章二:看見真相的可能
相對於明瑜和阿歡,真實、透明如水晶的相愛。這整個故事,就好像是一部藏了許多玄機跟秘密的懸疑驚悚電影,每一個人的生命故事看起來似乎再真實不過,但其實幾乎所有的角色,都牢牢地戴著面具,把自己內再最珍貴、最純粹的世界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只在瞬間的契機表露。
扮演查明車禍真相,為了重新找回正義的重要角色—劉晴逸律師,以菜鳥律師的姿態「頂下」法律事務所,又一路受到楊代書的照顧和鼓勵,心中雖然懂得承情與感恩,但也因為楊代書介紹過來的客戶,大半都是經費並不充裕的鄉下人,靠著薄利多銷、低價收費來平衡事務所的開銷,又狠不下心拒絕,徹底改變案子路線,只能滿腦子幻想著有一天自己會成為一個「法人公司」專業律師,沒日沒夜的加班工作,沒有交際也不和在八卦圈子裡打轉,表面上看起來,除了拼命工作、尋找真相,就連打開電腦檔案〈笨蛋〉資料夾、〈三不『三不』原則〉資料夾,也是為了咒罵不公平世界,在發洩與調整思緒的同時,把每個案子重新演練一遍,生活似乎沒有一點粉紅的、柔軟的心事點綴,只有在每一個打開的文字檔最後,加上:「沒錯吧?正一,你也這麼想嗎?你這個笨蛋!什麼時候,才會考上檢察官?」才能把悄悄藏在心裡,那一份對笨蛋書記官的深情和依戀,毫無遮掩展現。
阿歡的爸爸也是這樣,乍看他是個傳統、冷漠的醫生,從小決定孩子的一切,男孩學醫,女孩學音樂,只有阿歡就是和他合不來,吵架,互相不講話,讓一向對自己非常馴順的妻子,常常拉著阿歡無聲的掉著眼淚,祈求的問:「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好像所有的東方爸爸那樣,以為周全的事前準備跟規劃,就是愛孩子最好、最實際的方式,卻忘記過度的要求,只會讓孩子想急急逃開,讓阿歡不只逃家,還逃學,在西門萬年廣場鬼混,交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朋友……。直到他開車載著兒子、女兒、媳婦到醫院認領阿歡,雙手緊握方向盤,忽然說:「這麼大的事,我實在很難相信,這整個家,連一向聽話的妻子,也幫著孩子們一起瞞我。」才終於開始,一點一滴、一層一層像是剝洋蔥一般的,打開捆縛在自己心上、臉上那一個又一個厚厚的面具。
一生不拿香、不信鬼神,到了事發現場,卻一秒鍾也沒有考慮的,就跟在道士身後引靈,那樣毫無掙扎的一圈又一圈絕望地繞著「空無」打轉,成為曾經是自己口中最怪力亂神的「愚夫愚婦」。然後,打破向來重視的,隨時隨處要求「少言」、「少笑」、「少麻煩」的規則、秩序,決定:「至少這陣子,家裡一定要有人陪著明瑜。阿歡暫時放在冰櫃,真相出來以前,不能辦告別式。我會正式請楊代書介聘律師,追蹤真相,給明瑜一個交代。並不是為了追究路權誰屬的問題,而是更重要的,追究我們的兒子,想要活下去的權利;追究我們的兒媳孫女,保有一個完整的家的權利。」最後展現出來的,只是一個父親想要給孩子的,最單純、飽滿的愛,感覺上,只要再多一絲一分,愛,就會從他的眼睛裡汩汩湧出。
「沒有阿德在,就敘不了同學情誼」,讓檢察官王立德重新看見,自己和妻子從過去延伸到這幾十年來,以為早就因為「情敵」、因為生活而消磨殆盡,卻始終存在的深情;一輩子溫柔、聽話的阿歡媽媽,用著如一彎新月那樣無語,只靜靜陪伴、成全的方式,堅決守護她愛的兩個男人;在停電的晚上,明瑜媽媽才忽然了解,「媽媽」這個工作,根本不需要學習,只要一直待在孩子身邊,那些曾經用盡一切力氣追求,以為可以讓一家人過得更好的、呼風喚雨的過去,還不如本能地伸出手摟緊孩子,那是她此時此刻唯一能做,也最想要做的。
隨著這一個又一個細節描寫的累積,逐漸呈現出電影裡能夠循序漸進、尋找真實的線索。儘管這個世界始終無情的運轉、運轉,從來不為任何人停留,但那些藏在生活裡的故事、表情卻像是一道又一道的密碼,引領著我們找到各種揭露真相的可能,也讓我們看見更多,其實可以過得更好的可能。
終章
隨著阿歡這樣認真,為了官司還能夠有上訴的機會,為了讓爸爸知道真相、讓媽媽心安,讓明瑜和珊珊得到最好的照護和安排,到最後只得選擇放棄,放棄「不要說再見」的承諾,在引領律師回到事故現場的瞬間,終於鬆開手,真正變成一個,不得不說再見的「鬼」。我們看見,阿歡選擇「放棄」,而劉晴逸選擇了「不放棄」,卻相互成就了《不要說再見》全書最後的深情和堅決。
在這裡,我們看到了阿歡對明瑜絕對的愛和珍惜、對家人深刻卻始終無法靠近,即使放棄也只是為了成全;到了最後,明瑜也只是拈著香,不說話、絕對不肯說再見的意志力;劉晴逸的真情真意、鍥而不捨;以及明瑜姊姊一如沉船之後,仍然靜靜靜記得的湖面,離開了、不問的關心;阿歡媽媽那樣一湯匙、一縷煙、一滴淚,只為熬煮那鍋承著愛的稀飯……。
同時,我們也眞切感受到,故事裡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分關心其實都帶著疼痛,透過劉晴逸記著法學老師說過的:「平凡的人生,有一種當事人並不明白的幸福!」讓我們明白,因為這樣的疼痛跟體會,我們才懂得慶幸,自己真的過得很好,我們最愛的人都還在身邊,沒有說再見。
真覺得小說裡所有的角色,就像是一群正逆著光前進的旅人。不知道何時,會因為陽光太過耀眼閉上眼睛,或者乾脆轉身背著光,選擇活在絕對的黑暗裡,也無法確定,是不是只要勇敢的逆著光前進,前方那遙遠的、看不清楚的未來,就是最美好的世界,只是一步一步,努力地向著有光的地方前進。
這是小說角色們的方向,也是作家黃秋芳,我的四姑姑的人生態度。只要一直向著有光的地方走,生命就一定有更多、更好的可能。
與其說《不要說再見》是一部小說,我倒寧可把它當作是四姑姑認認真真想要留給每一個大人、小孩的禮物,角色們經歷的每一段路程,快樂或是悲傷,幸福或是墜落,都是她想要訴說的「道理」跟「故事」(她真的超愛「溫柔說教」的!),而這些道理跟故事,是她自己打從心裡深深相信,並且在書寫過程中真的深深感動過的,不論是車禍現場、醫院、廚房……,每一個特寫鏡頭,都是她一邊大哭到幾乎虛脫邊緣,還要一邊用力敲著鍵盤,才總算完成的「濕篇」。
一如堂姐珮瑜,在許多年前為她已經絕版的少年小說《雪星星》,所寫的序:「誰會因為看了自己的小說,感動得直流眼淚?誰會要我們每一個小不點兒叫她『媽媽』,再高興地分予我們所有的愛?誰會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似噴泉般把許許多多的故事,日夜不停的紀錄下來,直到手指都長繭了,還怕溢出—捨不得浪費啊!」
《不要說再見》,就是她一直很想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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