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萬格勒夫婦 (約 1954)
翻譯前言:
在網路上找到這篇 1986年對福特萬格勒夫人採訪記錄,不禁喜出望外。平時所知關於福老的一鱗半爪,尤其是"去納粹化"前後的發生的事,這篇訪談釐得相當清楚。
威爾漢‧福特萬格勒 生於1886年,於1954年過世。他的妻子 伊麗莎白‧福特萬格勒 生於 1910年,卒於 2013年。訪談時,伊麗莎白‧福特萬格勒76歲,距離他丈夫過世後32年、二戰結束整整41年,幾乎半世紀了。
文章原標題乍看下有些突兀,於是我另下了符合內文標題。致於原標題為什寫慶賀、又以偉大形容呢?看了內文,深入了解戰敗後德國的 (或福老的) 處境,我想,是壓抑了數十年的一口氣,事過境遷後一吐為快吧!近讀奧地利表現派畫家柯克西卡 (Oskar Kokoschka, 1886~1980。與福老同年生呢!) 寫於1955年的福老悼念文,其中提到福老葬禮上,居然沒有一個官方代表。由此可見,當年以美國為首對福老的打壓力道。所以,這篇訪談可說是獻給福老的平反報導。
但願我們透過他遺孀的描述,對福老有更鮮活的認識。
全文共約10頁,將分三次翻譯刊載。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直接上網查閱:
“Let us celebrate the great Wilhelm Furtwangler!”
PS. 各種歷史文獻和資料,容或解讀不同;但,「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音樂,就讓它歸音樂吧。幸勿引喻失義、陳倉亂度、錯拿岳飛打張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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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萬格勒的戰火餘生錄
──讓我們慶賀偉大的 威爾漢‧福特萬格勒 吧!
Let us celebrate the great Wilhelm Furtwangler!
── EIR Interview: EIR Volume 13, Number 4, January 24, 1986
威爾漢‧福特萬格勒100歲的冥誕 (1986年1月25日)臨近之際,為數不少的傳記和書籍紛紛上市,討論這個人──他,確然是我們這(20)世紀最偉大的指揮家。正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知道如何重新賦予我們文明所產生的最佳音樂新的生命力,也因此,依照德國詩人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意思,能夠在道德上促進並提升他的聽眾;然而,他卻蒙受出於忌妒和出自敵人的諸多造謠毀謗。福特萬格勒觸怒了不少人,主要在國外地區;因為他在納粹統專制統治、德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維護了德國古典文化的價值;也因為他堅持不懈地藉著詮釋巴哈、莫札特和貝多芬,給予總體德國民眾精神上的支持。
如今,納粹恐怖統治結束四十年後,許多出於私心作祟的,重彈"集體罪惡"和"德國復仇"的老調。當此之時,尤其重要的是回歸歷史史實、正確呈現福特萬格勒的藝術成就和道德立場。
為此,自詡為報導 "詩、科學與國政治理" 的德國Ibykus (伊比庫斯:古希臘詩人)雜誌,於1985年四月在日內瓦湖邊的克拉倫斯(Clarens) 與依麗莎白‧福特萬格勒夫人進行了漫長的對話;其中她以令人耳目一新的坦率,直陳福特萬格勒生命歷程中的決定性時刻。若非全部,起碼有一部分的福特萬格勒是以前鮮為人知的,而正確評價的性格特徵也一一浮現。福特萬格勒不斷與納粹對抗以維護"德國音樂"免遭濫用,這是廣為人知的。他保護許許多多猶太同僚免受納粹迫害並盡可能地使他們能移居海外,這也是廣為人知的。同樣眾人皆知的是:他在1945年初被迫逃亡到瑞士。
至於他這些作為的真正動機卻被淹沒在沉默中,或輕輕地點到為止,也就是:根深蒂固於猶太教和基督教共有文明上的、對作為文化之國的德國所具的不可動搖的忠誠(faith)。1945年,當福特萬格勒得知作家褚威格(Stefan Zweig)因無法忍受在巴西過的浮萍般的移民生活而舉槍自盡時,他告訴妻子,如果他移民的話,這也會是他最終的命運。福特萬格勒夫人形容她丈夫是個幽默、認真,甚至深具宗教情懷的人,並非"總在工作",而"閒暇時"會彈貝多芬奏鳴曲;同時也熱衷於當代事物,特別是基礎科學問題,涵蓋的範圍遠從天文(螺旋狀星雲)到農耕技術。
這次訪談不但回答了許多關於福特萬格勒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問題,也回答了"為什麼是這樣子"──因而使這次訪談成為重要復有趣的當代文獻。訪談由克拉瑪夫婦 (Ortrun and Hartmut Cramer) 帶領進行。
伊比庫斯雜誌(以下簡稱"伊"):福特萬格勒夫人,在這個"歐洲音樂年",也就是令夫逝世30週年紀念,以及他100歲冥誕將屆之時,確實是追憶福特萬格勒的恰當時機。他和少數其他人一樣,深知如何使"德國的",或更好說是"歐洲的"音樂重生 (bring to life: 重新賦予生命);而同時鼓舞了全世界的人。戰後有許多批評,無視於他不可爭辯的音樂成就以及特殊的道德立場,紛紛針對他留居德國、而不像許多同僚那樣移居海外之事,提出指責。福特萬格勒當然明白納粹是什麼。既然他心知肚明,又為什麼在納粹統治時期留在德國?
依麗莎白‧福特萬格勒(以下簡稱"依"):是的,他知道納粹是啥。然而,他並不知道奧茲維辛集中營的事。在德國,除了駐紮那兒的士兵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回事。你必須考慮到,戰時並無所謂資訊的流通。若為承平時期,奧茲維辛不可能存在,這一點十分清楚。
他為什麼留在德國?為了德國人民!因為這麼多人知道:他是最好、最標準的 (classical:傳統的、經典的) 德國人。他留下來為了不屬納粹的德國人。
說所有人都是納粹,這說詞是不對的。當然有一大群追隨者,尤其在戰爭勝利的初期;然而我們必須相當精準地謹記在心,希特勒是在他掌權之前贏得擁載。在1932年最後一場自由選舉中,希特勒的聲望迅速下跌,以致福特萬格勒和許多人一樣,誤判時局,相信危機已過。
之後,當福特萬格勒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並了解納粹真正的恐怖特質時,他說:一定要有人在德國本地堅守岡位做中流砥柱。就因為福特萬格勒採取這立場,許多人致予他最高的敬意。例如:Dönhoff伯爵夫人(在《時代雜誌 Die Zeit》)中寫道:" 我永遠忘不了那時在柏林,從福特萬格勒的音樂會獲得的慰藉。每一位參加這些音樂會的聽眾,都知道福特萬格勒在想什麼。"
伊:妳如何體驗到福特萬格勒音樂會的魅力;古典音樂對德國人的影響是什麼,尤其在納粹統治下的戰時?
依:我認為福特萬格勒留在德國之舉是正確的。因為他給予德國人無限多的美好和榮耀。就是因為他對德國人充滿信心。他相信德國人、特別是音樂中固有的偉大特質。對他來說,就像對許多人一樣,音樂是所有事物中最偉大的。如果你把所有說德語的音樂家剔除,那麼,名單上所剩無幾。他自認為是一位德國音樂家、一位德國指揮家,所以他留下來。
伊:他有可能離開德國嗎?
依:有可能。然而你知道有名的護照事件。當時戈貝爾告訴他:"移民請便,帶著你所有的東西、錢財和家人。但是,你從此一步也不能踏進德國的土地。" 因為這情勢,對威爾漢來說,移民就不可能了。我至今清楚記得,獲悉褚威格舉槍自盡那一天的情形。那時我們已經在瑞士這兒了。我先生對我說:"妳看,如果我移民的話,也會這樣做。我不能活著而一輩子無法再度看到德國。" 許多德國猶太人充分理解這狀況。
伊:誰呢?請舉例。
依:霍倫斯坦。霍倫斯坦後來告訴我,他非常了解什麼是德國人的特性。或,再舉例,戰爭結束沒多久,我們在倫敦遇到的移民。我們剛抵達就被這些德國人和奧地利人熱情包圍,他們很清楚福特萬格勒不是納粹。我們蠻想擁抱他們,後來我們探望了他們所有人。
福特萬格勒想打動每一個人,藉著屬於他們所有人的音樂。自然,猶太人最能理解。因為猶太人對藝術擁有幾乎無與倫比的理解力,宛如天生固有的。我也接到不少來自以色列的信件。在以色列的一位音樂評論家經常造訪我。他在以色列不斷著述支持福特萬格勒。對福特萬格勒來說,納粹時期的問題在於:德國境內每一個人都知道他不支持希特勒;而德國以外的人卻認為他支持希特勒。這是他面對的問題本質。
伊:那麼,誰反對他?
依:那時間點,不幸地我要這麼說,許多美國人反對他。有本書將出版,書中會詳述這些事*,特別是美國形勢進展的完整面貌。自然,這方面不能說是全美國,因為只有一小撮人反對福特萬格勒,主要在紐約。
納粹時期,主要是在紐約的音樂家策劃反對他。他們的主要動機,照那時耶胡第‧曼紐因的推想,出於他們對自己擁有的"快樂天堂"的喪失焦慮。戰後,約翰‧麥克洛伊(John McCloy,戰後掌管德國的美軍高階長官-原編者) 與這個團體結盟。他決不容許福特萬格勒再度指揮,如果由麥克洛伊做主的話,福特萬格勒真地就永遠別想指揮了。可惜,有許多人雖然知道實情,還是反對福特萬格勒。不過,還是有很多、非常非常多的人支持他;對他們來說,實屬不易。
伊:有哪些朋友幫助他?
依:全美各地都有,自然還有他以前協助移民的(柏林)愛樂成員。皮亞地高爾斯基、Graudan、小提琴家 Gilbert Back、和指揮家 Fritz Zweig。Fritz Zweig不久前去逝。他有一群朋友,正好是他的猶太同僚,他們清楚知道怎麼回事,因而不容許他們自己被人欺矇。
伊:耶胡第‧曼紐因作了些什麼?
依:曼紐因對福特萬格勒的付出極大,從一開始就如此。同時他在音樂上以福特萬格勒為圭臬。
然而,他們剛開始彼此並不相識。1946年,有人突然出來挺他,真是極大的驚喜。不過,福特萬格勒本身還不知道。曼紐因從很多人那兒聽說了福特萬格勒的事情。他在巴黎和許多音樂家交談,他們告訴他福特萬格勒實際上是怎樣的人。曼紐因的第二任妻子和她姊姊認識福特萬格勒。接著,當然還有跟隨福特萬格勒多年的秘書 Bertel Geismar,她由於猶太身分不得不在1936年移民國外。她把有關福特萬格勒的種種,鉅細靡遺地告知曼紐因。於是,曼紐因到克拉倫斯來探訪我們。而在進一步的時間過程中,我們相當清楚地了解了彼此的為人。
我一定要說,曼紐因絕對是世上最高貴的人士之一。他有不可置信的勇氣和巨大的自主力。雖然有些人覺得他有點柔弱,其實不然;他有勇氣說不。他的藝術才能部份根基於他偉大的道德力量。
伊:威爾漢‧福特萬格勒與納粹並無親近關係;他插手幫助許多猶太籍音樂同僚,在某些事例中還救了他們的性命。為此,他經常和戈貝爾爭論。1934年的"福特萬格勒事件"相當有名:為了亨德密斯的音樂會,他和戈貝爾公開論戰。但最終,因為納粹的緣故,他不得不逃到瑞士。這是在戰後大家都知道的事。那麼,為什麼涉及福特萬格勒的"去納粹化"過程還波折重重,尤當事實這麼明確地証明對他有利?
依:對啊,這真奇怪!在這關鍵上的很多重要事物,我們沒有一點兒證據。它們就是遺失了。特別是1945年初,他有名的管家 Lenchen 由於害怕俄國人逼近的緣故,不幸毀壞了所有東西。她害怕萬分,以致燒毀所有屬於納粹文具或者只要有"希特勒萬歲"字樣的信件。這行徑實在可嘆,因為在那些信件中有極為出色的證據,說明他在做這件或那件事時,如何維護自己對抗戈貝爾。這些在我丈夫接受"去納粹化"審訊中,全被調查過的。結果證明一部分福特萬格勒的信件,主要與戈貝爾有關的部分,就是不見了。
伊:您丈夫的"去納粹化"實際經過如何?
依:說實在,本來可以不必有任何問題的。但問題來了。一開始,什麼事都不對勁。
後來,當整個流程重複一遍時,他的朋友開始說出事情的原委,於是進展順利。然而福特萬格勒始終沒有得到來自美國方面的正式保證;這方面,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就在這時,他收到來自羅馬的邀請。他回覆說樂於前往,但礙於"去納粹化"程序未完,故無法獲准參加。義大利方面回答說:"我們絲毫沒興趣理會那件事。我們就是要聽你的演出。" 於是我們旅行到羅馬。你猜,有誰參加了這三場音樂會?美軍電台*。顯然他們突然發現:他竟然料理這事而沒照會我們。
順便一提,俄國人真的聰明多了。1946年,仍在最後一次 "去納粹化" 聽證前,在維也納的俄國占領區,一位俄國軍官趨近福特萬格勒,說:"說真格地,你想不想回柏林?" 當然,這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但他沒有官方正式許可。是啊,他想要回柏林。"我們明天早上要起飛,跟我們一起來吧。" 於是我們單獨坐在巨大的軍用運輸機裡,由俄國人帶回柏林。到達東柏林時,Johannes R. Becher (作家兼新德國民主聯邦的總統─原編註) 在機場歡迎他,一起的還有一大群藝術家。俄國人隨後馬上決定準備一場音樂會。一台新的鋼琴安排妥當,福特萬格勒接納給予的每一項協助。
伊:所以,俄國人很希望福特萬格勒留下來?
依:當然囉。他們準備好給他任何東西,還真的鋪上紅地毯呢!但,威爾漢要的是柏林愛樂,而當時他們卻在別的地方。有一陣子,我們可以從住的波茨坦,經過格林尼克橋(Glienicker Bridge ) 通行到西方佔領區。沒多久交通封鎖,我們必須回到西柏林。無論如何,俄國人表現得非常親切。那時還沒有(柏林)圍牆。
(待續)